《山居續憶》
第九章
老李(注 1)
徐家禎
(一)
文革前之父親(約攝於60年代初)
老李姓李,名伯雄,是以前服侍過我父親的男傭人,我們都稱他為“老 李”。
老李來服侍我父親,那是我父親六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中風後的事了。 那次我父親的中風來得很突然,早上起來覺得左手不靈活,後來就不能起床, 到中午就左半身完全麻木癱瘓,不能動彈了。幸虧當天及時送上海專管腦神經 的華山醫院,也幸虧當時尚無“牛鬼蛇神”不得進醫院大門的規定,經過醫院搶 救,父親病情穩定了下來,在病房裏住了幾個星期,就出了院。
人雖出了院,但父親左半身仍如死去一般,毫無知覺,也不能移動分寸, 仍舊隻能躺在床上。再加不知是因為中風之後大腦神經受了影響,還是因為我 父親原來就有的神經質,他患了嚴重失眠症,晚上睡不著就要吵別人。母親不 能白天晚上不睡覺陪他,於是隻得請人來陪伴、照料我父親。但那還是老李來 之前的情況。
當時我們家裏真是大大地亂了套:父母親原來的臥房在三層樓,但父親 不能行走,抬上樓去不便,一出醫院就睡在樓下飯廳隔壁的書房裏。書房很大, 足夠在沙發和書桌之間放下一張從我三叔叔家借來的兩頭有搖柄可以調節高低 的病床。床頭放了小幾,上置藥物和醫療器具,書房儼然成了一個病房。
每天早上,我母親請了一位過去在我出生時照料過我、那時也已五、六 十歲的特別護士彭小姐來看護我父親,給他按時吃藥、打針、按摩左手足、喂 飯、照料大小便。到了晚飯前,又請一位比較年輕、由醫院介紹的特別護士來 做夜班,同樣負責打針、吃藥、喂飯、照料大小便,還特別要她觀察我父親的 睡眠,因為他每一惚醒來都要問護士剛才睡著了沒有,睡了幾小時。到了第二 天早上如果算起來睡眠不足五、六個小時,父親就會焦慮不安終日。
白天晚上,二十四小時有兩位特別看護小姐照料著以外,還有三位大夫 也幾乎天天上門來診治:一位是身材高大的廣東醫生,好像是德國醫學博士、 神經科專家,曾大夫,後來在文化革命中自殺了。他是來看我父親的失眠症的。 一位是我們的家庭醫生、美國醫學博士周頌康大夫,他是內科專家。另一位是 中醫,年紀不太大,是上海一位針灸、推拿名醫的兒子,每天來給我父親打針 灸、做中醫推拿。(注 2)除了這三位常醫,還有親戚朋友介紹上門客串的醫生。 真正是名符其實的“川流不息”。有時一位醫生還未離開,另一位醫生已經到了, 隻好請後來者在客廳中暫候;有時送一位看完病的醫生到門口,一開門,另一 位醫生正到,剛想舉手敲門。真是所謂的“病急亂投醫”了。
幸而那時家裏政治地位雖已一落千丈,經濟卻仍無影響,支撐那麽一個 龐大而雜亂的攤子並無困難,但正常的家庭生活卻被完全打亂,原來簡簡單單 的生活再也不是風平浪靜的了。而且,那時誰也想不到,緊接著又會來一個“史 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從此衝垮家庭的一切根基,以前那樣的生活方式就此一 去不返了。父親的這場大病恰似那場翻天覆地變化的“序曲”。
醫生、護士川流不息了二、三個月,父親癱瘓的左手足倒漸漸恢複知覺, 能夠做些簡單的活動起來。後來竟然能扶著護士下病床在地上站一會兒,在椅 子上坐一會兒了,但仍不能走路。醫生囑咐他多活動,以防肌肉萎縮。因為那 時用的兩位特別看護都是女的,扶持我父親、幫他活動時不太方便,力氣也不 夠大,於是就想到了找男傭。
老李是由人介紹來當男傭的,我們原先並不認識。是誰介紹的我現在已 經忘記,恐怕就是前麵提到的特別看護彭小姐。彭小姐說她認識一個人,五十 歲左右,中學畢業文化程度,人很老實可靠,但已失業在家多年,靠裏弄救濟 金每月八元、十元生活,很拮據,不知道我們願意不願意讓他來試試。我們當 時並不一定想找一個懂醫的特別男護士,隻不過想找個一般的男傭人能照料我 父親日常起居而已,隻要人幹淨、可靠就行,於是就答應讓他來試試。講好的 條件是:每天早出晚歸,不管住宿,但每天的午飯和晚飯由我們供給,來回車 錢也由我們負擔,每月工資再給幾十元(我已忘了是三十還是五十元,大約跟 當時上海一般傭人工資差不多)。老李對這樣的條件當然不會有意見,因為既 然來我們家幫傭不算正式工作,所得工資也不算正式收入,自然就不用告訴裏 弄而可以繼續拿政府救濟金。大概跟現在澳洲有的人一邊拿失業金一邊又去幹 一些現金收入的活的情況差不多。而老李有了我們給他的幾十塊工資,收入頓 時增加了幾倍,更何況又省了一天兩餐飯錢,怎麽會不幹?後來記得似乎裏弄幹部發現了老李有另外收入,停發了他救濟金,他來告訴我們,我母親馬上如 數補足他,使他仍無損失,這是後話了。
條件講妥,雙方滿意,老李就來見工。記得那是六六年三、四月的事了, 離父親中風已有三、四個月。
老李是個高個子,又瘦又高,穿一身不太合身的灰布中山裝,衣窄而褲 短,再加有點駝背,更顯出他的身高。老李頭發已灰白,麵有菜色、嘴巴微癟、 皮膚還算細潤,一看就知道是個知識分子而不是“大老粗”。
雖然老李跟我父親差不多年紀,而且我父親又剛中過風,但看上去老李 比我父親更老相一點。再加,他的眼睛實在近視得可以,看東西要湊到眼睛前 二十毫米近才看得見,所以顯得有點笨手笨腳的。我們擔心像他那樣的年齡、 身體、動作,能否勝任服侍一個要攙要扶的病人的工作。
但我們也發現老李確實有不少優點:他是一個老派人,講話做事彬彬有 禮、輕聲輕氣,再加帶有蘇州口音的款款吳語,聽上去十分悅耳。他手腳雖不 勤快,但做事十分巴結、主動、小心,令人既滿意又放心。於是試了幾天我們 就長用了他。
注 1: 本文寫成於 1991 年,那時,正值“文革”爆發二十五周年。悉尼《華聲報》編輯來約我為 他們的副刊開專欄,我當時曾有打算開一個名為 “文革雜憶” 的專欄,寫一組關於 “文革” 的回憶文章。這篇〈老李〉就 是這組文章的第一篇,於 1993 年 2 月 22 日開始連載於悉 尼的《華聲報》。可惜,後來該報副刊編輯換人,我也就不再繼續為該報作文了。1994 年,此文又曾發表於馬來西亞的華文刊物《蕉風》第 462 期(9-10 月)。後來收入 2004 年澳洲國際華文出版社出版的《東城隨筆·人物篇》一書中,在海外發行。這次為收 入本書,我對此文作了一些修改,並加注釋。
注 2: 關於這幾位醫生與我家的關係及他們的遭遇,可詳見《山居雜憶》第 47 章《說說滬杭的 私人醫生》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