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續憶》
第七章
廿四叔叔(注 1)
徐家禎
(一)
2010年去福建上杭探望廿四叔叔(左)在村子的田野上攝
我已在不少文章中表明了我的無神論觀點。我不相信任何宗教,也不相 信任何主義 —— 因為說穿了,有不少所謂的“主義”其實也同宗教一樣,或者不 如說“同壞宗教一樣”更為確切。但是,我卻相信命運。
不過,我的相信命運,跟念佛吃素、磕頭燒香的老太太的相信天命,或 者跟求神拜佛、算命卜卦的先生們的相信命定還是有些不同。我的所謂“命運” 或許與“機緣”差不多。我相信,一個人的“機緣”,亦即“命運”,在很大程度上決 定了人的一生的吉凶禍福。而一個人“機緣”的多少,甚至有無,又跟整個國家、 環境、時代和曆史錯綜複雜地關聯在一起;至於有了“機緣”如何去及時地發現、 正確地判斷、敏捷地捕捉住,或者在“機緣”還沒有來時如何去積極地準備、耐 心地等待,卻又有人為的因素在內。這一切的一切綜合在一起,就成了人的命 運。由於決定人的命運的因素是那麽多,因此,命運往往就變得變幻莫測,難 怪人們隻好去相信上帝或鬼神的安排而希望能通過祈求或禱告探得一絲天意了。
正因為我相信“命運”,所以我認定某些人的成功除了他們主觀努力及天 賦能力和條件較好外,主要還是因為他們有較好的運氣,也就是有很多好機緣, 並能及時抓住這些機緣;至於某些人的失敗,則除了他們主觀努力不夠及天賦 條件和能力本來就較差外,主要是因為他們沒有好運,也就是好機緣太少,或 者有了機會也無法及時發現並抓住。更慘的是,他們往往看錯時機,錯誤地作 出判斷,於是一錯再錯,“一失足成千古恨”!有時,“命運”甚至能整個地操縱 ——或者不如說“玩弄”——一個人的一生。如果不幸而有了這樣的命運,又能 去怪誰呢?要說明“命運”可以如何擺布人的一生,在我眼前首先出現的例子就 是我的“廿四叔叔”,也就是我在《東城隨筆》之四十三至四十九〈三叔祖禮耕先生〉(注 2)中所寫的三叔祖禮耕先生最小的兒子。在該文開頭,我引用了一 位現居福建的叔叔的來信,那位叔叔就是我要寫的“廿四叔叔”。
在同一封信中,他有一段講起關於他自己的事,他說:
“我看了您的大作(指《南澳散記》——筆者注),倒 有了個閃念。許多人都說我這四十七年,尤其是前三十五年, 真可寫成一個長篇,可表現出一個‘少爺’如何被改造成一個 ‘工人’和‘農民’,最苦時連八分錢的郵票都買不起,更何況看 病。‘貧病交加’在我身上有了最妙的注釋。三十五年走了一 個坎坷不平的圓圈......”
我想,他在信裏講得並不錯。他的一生確實很有戲劇性,可以作為一個 長篇小說的題材。但是我對寫虛構的小說不感興趣,隻想以我所知道的他的生 活經曆中點滴事實來證明命運可以如何作弄一個人。
在開始講關於他的故事之前,我得先解釋一下我與他的關係,亦即為什 麽我要叫他“廿四叔叔”。關於我的家庭,在〈三叔祖禮耕先生〉一文中已有詳 細介紹,這裏隻需簡單重複一下。
我曾祖父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即我祖父,很早故世,隻有我父親一個孩 子。二兒子即我二叔祖立民先生,他與二叔祖母共有七、八個孩子。三兒子即 我三叔祖禮耕先生,他先後娶過三位太太,共有十五、六個孩子。除後兩位太 太各生一個孩子外,其餘孩子都是第一位太太生的。四九年朝代變換之前,我 們這三房人家都住在一所大房子中,兩位叔祖的孩子加起來共有二十四個,都 是我的叔叔和姑姑;加上我父親,在大家庭中屬於他一輩的共有二十五人。我 父親是老大,其餘各位我按順序分別稱他們“三叔叔”、“八幹娘”等等。“幹娘”是 杭州稱呼,等於“姑姑”亦即“姑母”。“廿四叔叔”當然就是排行第二十四的叔叔了。 雖然他是我叔叔,其實,他晚我一年出生,年齡比我小,但是既然在輩份上他 長我一輩,我當然仍隻得稱他“叔叔”了。這種情況在大家庭中十分普遍。
廿四叔叔是禮耕先生第二位太太唯一的孩子。禮耕先生的第一位太太王 氏為徐家生了男男女女十多個孩子後,得急性痢疾去世。在半個世紀之前的中 國,急性痢疾是致命的,可能在那時的西方國家也一樣。不久,禮耕先生就續 了弦,娶的就是廿四叔叔的母親。據說,那位小姐在未婚前就有算命先生對她說:“不能結婚,否則有性命之憂!”那時,大家對這類迷信似信非信,沒有真 當一回事,於是,終於嫁到了徐家來當填房。既然是填房,可見當時她的年齡 已經不小了,至少有二十多歲了吧。在五十年前,女子到二十多歲才出嫁是已 經太晚了,往往隻好作填房。至於為什麽那位出身不差、長得也端莊大方的小 姐不早一點出嫁?是不是因為顧忌那位算命先生的預言?如果是的話,為什麽 後來倒又肯嫁給我三叔祖作填房?這一些問題我也講不太清楚。現在,所有直 接當事人都已離開人世,大概隻有我父母才講得出一個所以然了。連廿四叔叔 本人,我也懷疑他是否知道關於他母親身世的詳情,因為他從未見過自己的母 親!
廿四叔叔的母親,據我父母常對我們說的,是位既賢惠、又能幹的婦人。 她跟我母親關係不錯。雖然在輩份上她們是嬸嬸和侄媳婦,但年齡相差不會很 大。她曾對我母親說過,社會上,曆來“後母”多待前妻子女不好,她要做個好 後母,因此處處注意搞好與前妻子女的關係,經常問寒問暖,把他們當作自己 親身子女一樣。那時禮耕先生第一任夫人的最後幾個孩子尚小,還不懂事;而 幾位大孩子則已有十多歲了,總對“後母”有隔閡,甚至不願叫她一聲“母親”, 使她十分傷心,有時在我母親前流淚。據說,她還做得一手好菜,常親自下廚, 煮幾個仆人做不好的家鄉菜,不但給她丈夫、孩子吃,還吩咐下人分送各房, 讓大家嚐嚐。但因此,有時不但沒討別人的好,反而被人背後說是:“想出風頭, 好表現自己!”世上的事,往往就那麽不公平!
幾年後,我的那一位三叔祖母懷了孕,生產時發現是難產,要動手術。 醫生用了麻醉藥,孩子生了下來,而母親醒過來後,喝了一碗木耳紅棗湯之類 卻就嗚呼了。據後來診斷,說她從小就有先天性心髒病,不能用全身麻醉,心 髒吃不消。那時,人們醫學常識不足,也沒有定期體檢的製度,於是,白白送 了一條命,倒應了算命先生的“不能結婚,否則有性命之憂”的預言。其實,精 確一點說,結婚還是可以的,隻要不生孩子即可;或者,生孩子也可以的,隻 要不難產即可;或者,要難產也可以,隻要不全身麻醉即可。因此,算命先生 最多隻算準了三分之一。當然,我們不能要求算命先生那麽科學、精確 —— 算 命,本來那就是“信則靈,不信則不靈”,似是而非的玩意兒。
可憐的是廿四叔叔,生下一小時就成了喪母的孤兒,這倒是他悲劇的一 生的很好的序幕。
注 1: 本文寫成後,首先發表於墨爾本的《漢聲》雜誌 1990 年 7 月第 35 期。這是《東城隨筆》 專欄從墨爾本《海潮報》轉到《漢聲》雜誌去後發表的第一篇散文。後來,本文又刊登 在馬來西亞華文雜誌《蕉風》雙月刊的第 456 期上(1993 年 9-10 月)。本文還曾收入 2004 年澳洲國際華文出版社出版的《東城隨筆 · 人物篇》一書中,在海外發行。這次收 入新書時,改正了一些錯誤,並加注釋若幹。
注 2: 此文已收入本書(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