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續憶》
第五章
故園已不再可識
—— 為《文友》雜誌創刊號封麵照片加的一個注
徐家禎
《文友》第一期封麵
《文友》雜誌創刊號(注 1)封麵上選用的那張照片已經有三十多年的曆 史了。看到這張照片,不由使我回想起三十多年前不堪回首的那些往事!照片 是一九七0年左右,我弟弟徐家樹所攝的,我父親徐定戡先生在這張照片上題了一首詞。後來,家樹又用各種方式添印過這張照片,父親也在添印的照片的 不同部位上題過這同一首詞,我亦得到過一張,現在就掛在我樓下臥室的牆上。 我不知道現在封麵上選的那張照片是不是正是最初的那張原作。
這首詞的調名是〈謁金門〉,全文如下:
“雲水碧,
凝望澹煙斜日。
萍老蓼紅菰葉白,
故園疑可 識。
盼斷燕歸消息,
惆悵樓陰簾隙。
細草寒蛩秋寂寂,
一支篙影直。”
一九七0年左右,正是中國現代社會最黑暗的時期,也是我們家情況最 艱難的時候。六六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爆發。六月一日《人民日報》發 表北京大學的第一張大字報,八月十六日毛澤東第一次在天安門接見紅衛兵, 八月十八日上海紅衛兵上街“掃四舊”,二十日以後就開始到資本家家裏抄家, 搜金銀財寶,我們家月底就“著了靶”。財產被抄、房間被封。整棟房子三層樓, 隻允許我們全家四口動用樓下的廚房、飯廳和二樓的一間臥室。不久,紅衛兵 開始了全國的“大串聯”。每天湧進上海的、來自全國各地的紅衛兵就有上百萬。 市政府借口要動用資本家的房屋做紅衛兵的接待站,十一月初,我們全家就被 掃出了自己的家門,住到離家隻有一兩百公尺之遙的另一條弄堂內一棟房子朝 北的一個後間去了。(注 2)
那時,我的一個弟弟和妹妹已經分別在北京和西安念大學,所以實際在 上海的隻是一家四口。房管所把我們分在一個隻有十六平方公尺的房間裏,四 個人的吃飯、睡覺、看書、做事、會客都在這個房裏。最使人無法忍受的是, 打開北窗,抬頭仰望,就可以看見近在咫尺的、原來屬於自己現在卻已被人強 搶去的那棟大房子。雖然近在眼前,卻像遠在天邊,可望而不可即!詞內“惆悵 樓陰簾隙”一句,當然就是指的從簾子的縫隙中還可以看見自己老屋的惆悵心情 了。
幸虧我們那時寄住的那家朱姓人家也是知識分子。八十多歲的老朱先生 (注 3)原是無錫大資本家、後來還當過中華人民共和國副主席的榮毅仁家的私 塾老師。當時年近六十的小朱先生(注 4)做過上海紡織界大資本家榮德生(注 5) 的秘書,家裏藏書很多,居然沒有被抄掉。小朱先生與我父親很談得來,常把 自己的藏書拿出來借給我父親看。還拿出收藏的手卷來要我父親在上麵題詞。當然,他沒有忘記關照我父親把題詞的日期倒退二十年,寫在改朝換代之前, 以防紅衛兵再來抄家發現這些手卷時可以作些辯解。
有一次,朱先生借給我父親一本清朝朱古微(注 6)選的《宋詞三百首》, 於是就引起了我父親填詞的興趣。我父親從小在私塾念書時就開始寫詩。十歲 左右出版了第一本詩集,在杭州很有“神童”的名聲。但是,到“文革”中開始填 詞為止,他寫的都是古詩而已。詩和詞雖然都是一種韻文,但是格律卻大不相 同。律詩和絕句一般隻有每句是五言還是七言,每首是四句還是八句的不同。 雖然也有對仗、平仄、壓韻的格律,但是,不像詞,有詞調,有長短句。每個 詞調不但句數不同,而且每句的字數和韻腳也不一樣。當時,我父親的幾萬冊 藏書已經全部在掃地出門時留在老屋裏了,幾乎一本書也沒有帶出來。就靠朱 先生家借來的那本《宋詞三百首》和後來不知哪裏弄來的胡雲翼(注 7)選編的 《宋詞選》,還有一本《詞韻》,就開始自己摸索著填起詞來了。
記得就在差不多時候,我當時已分配在蘭州工作的弟弟家樹有一次出差 去江西辦事。在回蘭州去的路上順便也在上海停留了幾天。他把在江西出差和 途經杭州時拍的風景照拿給我父親看。父親很稱讚他拍的這批照片,說很有中 國攝影界的開山鼻祖郎靜山(注 8)的攝影風格。郎靜山就是善於用照相機來表 現中國國畫那種朦朧的山水畫意境。父親特別喜歡現在放在《文友》創刊號封 麵上的那張攝於杭州的風景照,說,我弟弟站立的那座橋可能就是杭州的菜市 橋。要是真是這座橋的話,那麽,從橋上拍到那片風景就應該正是我家以前杭 州老家的大房子外麵的那段運河景色了。
我們家祖籍紹興,但是從我曾祖父起就移居杭州了。曾祖父在杭州辦了 工廠以後,就買下了金洞橋一座很大的名為“娛園”(又名“榆園”)的中國傳統 式庭院,作為住宅。娛園是清朝杭州許增(字邁孫)(注 9)為奉母而建的一座 大庭院,所以叫做“娛園”。娛園占地十數畝,沿運河而建,有門廳、大廳、二 廳、花廳、船廳、書房、正屋等等建築,還有前前後後、大大小小的花園、天 井和菜園等等,儼然一個“大觀園”的翻版,也算杭州城裏不多的幾個名園之一。 許氏的子孫不肖,許邁孫一去世,就已無法支撐這麽個大家園,隻得把娛園賣 了。買主就是我曾祖父。我們家在這棟大房子裏住到抗戰之中。後來,曾祖父 去世,我的兩位叔祖父到上海辦起了工廠,在上海另買了一座大洋房,就全家 搬到上海來住了。但是,杭州那座庭院卻一直沒有賣掉,而是由二房和三房裏 我的三位叔叔住著。四九年改朝換代以後,我還由一位保姆陪著,在那裏住過 一年,所以對那座房子印象很深。(注 10)
五十年代初期,這座房子的大部分就讓由我曾祖父創辦但那時已經成為 國有的工廠占用去了,隻剩一小部分仍由三位叔叔家住著。房屋當然已經分割 得麵目全非,完全沒有以前豪門貴族的氣派了。七十年代前後,當我父親看見 我弟弟無意中攝得的老屋外景時,想到上海的老屋也已被紅衛兵占據,雖然可 以遙望,卻有家歸不得。於是觸景生情,填了這首詞。其中“故園疑可識”,當 然就是說從照片上依稀看到故園“娛園”了。
我父親寫詩填詞,往往喜歡用典,有時還愛寫古字,所以比較艱澀難懂, 尤其是他後來所寫所填的一些。但是他最早的幾首詞,卻用典很少,並不難懂。 就像這首,全詞沒有一個典故,相當通俗易懂,很有唐詩宋詞的古風。我覺得 應當屬於我父親全部詩詞創作中最精彩的詩詞之一。
這首詞是寫秋景的詞,分上下兩闋,雖然每句字數不同,但每闋都是四 句。上闋完全寫景,下闋有景有情,觸景生情。肅殺的秋天是嚴寒的冬天的前 奏,一向是曆代騷客詩人感懷憂傷的時節。用來表現當時我父親,以至我們全 家的心情最為確當。不過,秋天也是色彩最為豐富的一個季節。詞中,碧綠的 雲水,淺紅的水蓼,蒼白的茨菰,還有,淡淡的炊煙、西斜的落日、細瘦的的 秋草、瑟縮的蟋蟀和孤零零的篙影,正反映了秋的豔麗而蒼涼的色彩。“謁金門” 押的是入聲韻,所以念起來會有一種凝重的感覺。
六六年紅衛兵開始抄家,資本家被掃地出門。不久,就傳來消息,說政 府要落實政策,發還抄家物資和房屋了。於是所有被衝擊的人們都翹首以待, 希望哪一天政策真的會落實到我們頭上來。記得那時也跟我們一樣被掃地出門 而全家住在一個陰暗潮濕的汽車間的我的三叔祖(注 11),有一時期每天來我家 一兩次。一進我家的門,第一句話幾乎總是:“今天有什麽消息?”而這個所謂 的“消息”,那是可以不言而喻、心領神會的,就是指的“落實政策的消息”。所 以,詞裏“盼斷燕歸消息”當然也隻能是指盼斷落實政策的消息了。資本家要盼 十多年直到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毛澤東去世,鄧小平上台才會最終盼來 政策落實的消息,這,在那時,當然是無法預料的!
根據上麵填寫該詞的曆史和社會背景的介紹,我想全詞的內容就不難理 解了。要是我能用現代漢語把這首古詞翻譯一下的話,那麽可能就會成為下麵 這樣的一首詩了:
白雲碧水,
凝望淡淡的炊煙和斜斜的落日。
看見蒼老的浮萍、淺紅的水蓼和灰白的菰葉,
故園呀,似乎還依稀可以辨識。
盼斷了燕歸的消息,
隻能惆悵地從簾縫裏將故家的樓影偷瞥!
寂寞的秋天呀,
除了枯瘦的秋草和瑟縮的蟋蟀,
隻見一根篙影筆直。
現在在南半球阿德萊德出版的《文友》創刊號上又重見那張三十多年前 拍的照片和題的詞,不但當時和現在的時間已經相隔四分之一世紀以上,而且 空間也已經相隔半個地球了。杭州娛園故屋已在四、五年前就被徹底改造、拆 除,在那兒建起了現代化的高層公寓。娛園故居,將真的成為曆史陳跡,永不 可識了!
二 00 四年四月九日複活節
寫於斯陡林紅葉山莊
二 0 一六年一月十七日
修改並注釋於刻來佛寺新紅葉山莊
注 1: 2003 年前後,澳大利亞南澳州阿德萊德市幾位文學愛好者曾成立過一個“南澳華文作家協 會”。這個協會辦過一本雜誌,叫《文友》。《文友》雜誌大概出版過四、五期就中止了。
注 2: 關於抄家和掃地出門,可詳見本書附錄四〈抄家〉和附錄五〈掃地出門〉。
注 3: “老朱先生”,即朱夢華,上海文史館館員。別名朱烈,江蘇無錫人。中小學教員、無錫 梅園豁然洞讀書處主講、私立光華大學附中教師。解放後任蘇南區各界人民代表會議第 一屆特聘代表,無錫市恒善堂主任董事,榮毅仁家庭教師。長期從事教育工作,擅長國 畫、圍棋和文學,輯印《敘文匯編》七十二卷,精繪《植物寫生圖譜》等。“文革”中被 迫害致死。
注 4: “小朱先生”,即朱龍湛(1914-1996),金石學家、書畫家、藏書家。字複康,一字敬圃, 江蘇無錫南市橋人。朱龍湛家學淵源,幼受熏陶,書畫詩詞無不如意。早年就讀於武漢 大學經濟係。後成為申新紡織總公司榮德生的私人秘書。解放後為上海社會科學院研究 員,後入上海文史館,1978 年退休。
注 5: 榮德生(1875-1952),又名宗銓,號樂農氏居士,江蘇無錫人,榮毅仁之父,民族工業 巨擘榮宗敬胞弟,是中國著名的民族資本家,慈善家、民族實業家,著《樂農氏紀事》。 榮德生從事於紡織、麵粉、機器等工業垂 60 年,享有“麵粉大王”、“棉紗大王”的美譽。 曾任北洋政府國會議 員、國民政府工商部參議等職。(參見“百度百科”)
注 6: 朱古微(1857-1931),一名孝臧,又名祖謀,字藿生,號漚尹,又號強村。浙江歸安人。 一八八三年,殿試二甲一名進士,改庶吉士,授編修,屢擢至侍講學士、禮部侍郎。甲 辰(1904 年),出為廣東學政,與總督齟齬,引疾雲。回翔江海之間,攬名勝,結儒彥 自遣。民國辛未年(1931)十一月二十二日,卒於上海,年七十五。歸葬吳興道場山麓。 孝臧始以能詩名,及官京師,交王鵬運,棄而專為詞,勤探孤造,抗古邁絕,海內歸宗 匠焉。晚處海濱,身世所遭。與屈子澤畔行吟為類。故其詞獨幽憂怨悱,沉抑綿邈,莫 可端倪。且工書法,宗顏褚,擅行楷。嚐校刻唐、宋、金、元人詞百六十餘家為《強村 叢書》,又輯《湖州詞征》二十四卷,《國朝湖州詞征》六卷,《滄海遺音集》十三卷, 學者奉為寶典。其自為詞,經晚歲刪定為《強村語業》二卷,身後其門人龍榆生為補刻 一卷,入《強村遺書》中。(可參閱“百度百科”)
注 7: 胡雲翼(1906-1965),湖南桂東人。原名耀華,字號南翔、北海,筆名拜蘋女士。詞學 家。1927 年畢業於武昌師範。曾創辦《藝林旬刊》。曆任長沙嶽雲中學、南華中學、省 立一中、無錫中學、鎮江師範、暨南大學教職。後在上海中華書局、商務印書館任編輯。 解放後任上海南洋模範中學教員,上海師範學院教授。著有《宋詞研究》、《宋詩研 究》、《唐詩研究》、《中國詞史大綱》、《新著中國文學史》、《唐代的戰爭文學》, 編有《詞選》、《詩學小叢書》,又有小說《西冷橋畔》等。(可見“百度百科”)胡雲 翼是我上海師範學院讀書時宋詞課的老師。
注 8: 郎靜山(1892-1995),浙江蘭溪人,中國最早的攝影記者。郎靜山創立的集錦攝影,在 世界攝壇上獨樹一幟。一生酷愛攝影,共有 1000 多幅 (次)作品在世界的沙龍攝影界展出。曾經獲得美國紐約攝影學會頒贈的 1980 年世界十大攝影家稱號。他是以中國繪畫的 原理,應用到攝影上去的第一個人。(見“百度百科”)
注 9: 關於許增(邁孫),可見本書第 4 章〈榆園憶舊〉第 4 節“榆園的故主”。
注 10: 關於“榆園”,可見本書第 4 章〈榆園憶舊〉。
注 11: “我的三叔祖”,即徐禮耕先生,可見本書第 3 章〈三叔祖禮耕先生〉。
榆園原來的位置就在這裏 (杭州曹曉波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