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續憶》
第四章
榆園憶舊
(七) 榆園的樓館
徐家禎
榆園轎廳中的對聯(照片中的人物為賬房先生們)
(約攝於上世紀三十年代)
先父說,剛買入金洞橋許氏榆園老屋時,雖許氏已中落,然園中建築及假 山、池沼、亭榭,大體仍未達傾塌殘破到不可收拾之地步,所以召集工匠修葺 半載,依然恢複本來麵目,於是就自謝麻子巷舊居遷入。那是在民國七年間的 事。
搬進榆園後,發現的許氏遺物,僅沿運河今雨樓下讀書養性室中有仿文瀾 閣式樣所製之樟木書櫥十四具,櫥內尚存若幹書籍。先父記得有白紙精印武英 殿銅活字版《佩文韻府》一部。他十歲後初學作詩,曾以此書作為尋摭典故的 要籍。其後,我家又請木匠照此式樣仿製書櫥四具,使讀書養性室四壁都裝滿 書櫥,沒有空缺。此外,室內尚有一把極大的紫檀圈椅,據稱也是許氏遺物。
九叔叔(左)和六叔叔(?)攝於榆園
(約攝於 1936 年)
榆園屋宇樓館極多,有門廳、轎廳、大廳、二廳、花廳、船廳、書房、住 房,等等。據先父回憶,光榆園廳堂就不下十餘間。另外,比如我父母結婚時, 就住在園內一棟二層樓的房屋中,前後共有八間房間。這套房子又有回廊與前 麵的一棟樓房相通,是三房我三叔祖禮耕先生家住的。當然我曾祖父母和二房 立民先生一家又有別的房屋居住。在靠近餘達子巷後門,後來又建了一棟西式 平房,叫“新房子”。屋前有一個大水泥平台,就是搭了玻璃暖房種白蘭花的地 方。所以,究竟榆園有多少屋宇,實在是說不清楚了。我隻記得八歲那年與妹 妹跟先母去清理我們一房的物品,從裏屋走到東街路大門口要穿過無數個廳堂 和有假山、花木的庭院,才走得到。
母親在杭州榆園老家書房內之一(約攝於 1936 年)
但是,榆園那麽多建築中,原有的堂館匾額,我家購入時卻已零落不全 了。先父根據山陰王貽壽(眉叔)《笙月詞·三望江南六闋》中題為〈娛園雜詠秋 伊索和〉的詞中,找出“疏香林屋”、“潭水山房”、“藕船”、“還讀書堂”、“蓮北 詩龕”、“微雲樓”六個堂名,但我後來發現這是先父把紹興秦秋漁的娛園和杭州 許邁孫的娛園搞錯了。雖然那位王貽壽兩個娛園的主人都認識,也曾為兩個娛 園都詠過詩詞,但是這組詞寫的卻是紹興娛園,而不是杭州娛園,所以,這些 堂名也應是屬於紹興娛園的。
母親在杭州榆園老家書房內之二(約攝於 1936 年)
先父說,榆園匾額中他有記憶的僅幾個而已,比如:轎廳堂匾:“崇厚堂”, 寫得極為莊重厚實,為我三叔祖禮耕先生書,款署書寫時年方十七。該廳正中 還懸有楠木嵌螺甸板的一付對聯,曰:“驊騮開道路,鷹隼出風塵”。字體作楷 隸,已忘何人作書了。還有八尺鎏金珊瑚箋八言行書聯,他隻記得上聯末四字 是:“升台校射”,作書並撰者為朱錫五,就是先父的太外祖父。
花廳中有匾文曰:“尚友”,還有跋文數十言,大致說的是《孟子》裏的意思, 也是我三叔祖撰文並書寫的。先父說,他懷疑此文大約出之於三叔祖的業師肖 山來裕恂(雨生)先生(注 1)之手。來雨生(1873-1962)先生肄業於西湖詁 經精舍,受業於俞樾,先後在崇文和求是書院任教。1903 年遊學日本弘文書院。 回國後從事教育與著述,並任浙江文史館館員。來先生曾任我三叔祖禮耕先生 塾師,但我不知道是否那時我家已經遷居榆園了還是仍住謝麻子巷。。
榆園內廳有一匾,曰:“修仁堂”,書者也是先父的太外祖。隻是匾上的字大 小不一,不甚整飭。末一“堂”字較前二字略小,而且用墨枯澀。據說當日作書 時,硯池墨沈已經不多,等第二字寫畢,顯然墨已不敷再寫第三字了。當時旁 人要他等一等,想為他添水重磨,但先父之太外祖意欲一氣嗬成,不想停筆, 就以渴筆寫成這樣了。
母親婚後攝於榆園新房客廳內(約攝於 1936 年)
榆園書房中有匾曰:“讀書養性”。其樓上有一匾曰:“今雨”。二匾均不署書 者姓氏,大概此二匾都是許氏榆園留存的故物。
與船廳毗連的有一個大客室,前後頗軒敞,有花木之勝,而且與書房不遠, 內有匾曰:“一庭花影半床書”。亦不詳書者姓氏。大概也是許氏之遺物。
讀書養性室樓上就是今雨樓,牆外瀕臨運河,菜市、萬安二橋分據左右。 開窗憑眺,橋上行人可曆指數也。這就是船廳。我對這間船廳是所有榆園樓館 中印象最最深的。記得 50 年與母親去榆園,我最愛去的地方就是船廳,可惜平 時這間廳堂是空關著的,也不讓小孩自己去玩,因為樓上一長排窗戶都沿東運 河開閉,怕孩子一不小心掉進運河裏去。我隻記得那間船廳空空蕩蕩的十分巨 大。窗戶上有木製護板,要請男傭先把沉重的護板取下才能開窗。窗下就是運 河,可見來往船隻。有時船上兜賣瓜果,我們隻要把錢放在籃子裏掛下去,船 家就會把瓜果放進籃子裏。看夏承燾日記,這間船廳居然也是榆園眾多樓宇中 他印象最深的,可見,有船廳的房屋在杭州大概並不多吧。
我的堂叔叔們在杭州榆園走廊中
(約攝於上世紀三十年代初)
(自左至右: 十叔叔?,九叔叔、十一叔叔)
夏先生日記裏還抄錄了船廳裏一付陸阮盫(沅)的對聯:“載酒船來鷗讓 路,乞花人去蝶移家”,先父卻忘記了。陸沅,浙江平湖人,清嘉慶二十五年 (1820)進士,工書畫。我想這副對聯一定也是許氏舊物。
先父說:“曾記某年大旱,運河幹涸,河水可一躍而過。這年盛夏,隔岸 凡水果批發行棧,鱗次櫛比有七、八家。門外沿河堆置柳條筐簍高四、五丈, 排列如牆。其時天氣幹燥,不慎失火,頃刻烈焰上騰,頓成火牆,不可收拾。 火鴉飛舞,今雨樓上所懸蘆簾,著火甚速,眾人倉促不知所措。先祖母聞訊, 急命女仆取大竹匾,鋪在地上,率先跪匾內,叩頭如搗蒜,長幼依次亦均跪拜 如式,籍求火神庇佑。我曾祖父當日正在杭州,知道後急忙命男仆撤除沿運河 一帶今雨樓上的全部蘆簾,才幸未成災。幼時印象最深、驚險最甚之事,厥為 火患,此其一也。”
注 1:來裕恂,即來雨生,請見本書第 3 章〈三叔祖禮耕先生〉第 3 節注 1。
二 0 一四年五月一日
完稿於澳大利亞新紅葉山莊
二 0 一六年一月十六日
修改並注釋於刻來佛寺新紅葉山莊
我七姑母徐萱馥和八姑母徐宣壽與長輩攝於杭州老家榆園內
(約攝於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