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續憶》
第一章
外公、外婆及其他
十二、信佛
徐家禎
母親與外婆攝於外公杭州龍井獅子峰別墅意勝庵天井中 (約攝於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期)
外公在獅子峰頂建造意勝庵的原因除了想避開鬧市過隱居生活之外,還 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在二、三十年代前後,外公外婆都開始信起佛來了。比起 外公來,外婆對佛教並沒有外公那麽認真:外婆除了初一、十五或什麽重要齋 日之外,在我記憶中她並不吃素。外婆也沒有上山去念佛、修行。而外公卻真 在意勝庵中央設起佛堂來,一日三次燒香、念佛。而且,我還看見過外公穿和 尚袈裟衣服的照片。
但是,外公的信佛我看主要並非迷信或相信宗教,而是逃避醜惡的社會 現實的一種方式,也是一種哲學思想的表現。我在《南澳散記 · 宗教信仰及其 他》中說:“外公、外婆對佛教的信仰我覺得主要是表現在自身的修身養性上的, 而不重於宗教的外表形式,也即是《禮記 · 大學》中所謂‘修其身者,先正其心; 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亦即《荀子 · 不苟》中所謂‘君子養心,莫善於誠’ 也。”就是這個道理。在中國曆史上,知識階層中常有人看破紅塵出家去作了和 尚。遠的不說,近的就有著名的弘一法師李叔同先生(注 1)和大名鼎鼎的蘇曼 殊(注 2)。李和蘇二人都早年留學日本,回國後當過教員。蘇本來就出生在日 本橫濱的旅日華僑家中。他能詩文,善繪畫,精通英、法、日、梵諸文,與章 炳麟、柳亞子等人交遊,參加南社,寫詩、填詞,翻譯西洋文學,創作小說散 文。他情緒起伏不定,時僧時俗,時而放浪不羈,時而壯懷激烈,有獨特的生 活經曆和思想性格。李叔同則演話劇、作歌曲,創立春柳社,對豐子愷等人有 很大影響。一九一八年,李叔同在杭州虎跑寺出家,法名演音,號弘一,後專 研戒律。李和蘇二人出家都比我外公信佛早得多,但是他們同有留日經曆,而 且李叔同又在杭州出家,一直住到四二年才去世,我不知道外公是不是受過他 們二位影響或者認識他們。很顯然,外公的信佛和李、蘇的出家都有憤世嫉俗 的共同之處。隻是李、蘇真的削發為僧,出了家;外公隻是上山隱居作了“居 士”。
所謂“居士”,《辭海》說有兩種意思:一種是:“古稱有才德而隱居不仕 的人。《禮記 · 王藻》:‘居士錦帶’。鄭玄注:‘居士,道藝處士也。’”另一種是 佛教名詞,即梵文 Grhapati 的意譯。音譯為“迦羅越”,也即“家主”之意。原指 古代印度吠舍種姓工商業中的富人,因信佛教者頗多,故佛教用以稱呼在家佛 教徒之受過“三歸”、“五戒”者為“居士”。慧遠疏《維摩詰經》中說:“居士有二: 一,廣積資財,居財之士,名為居士;一,在家修道,居家道士,名為居士。” 外公屬於在家修道者。
在《南澳散記》的同一篇文章中,我還說:
“......但是,我外公、外婆倒是正宗的佛教徒,曾正 式受過達賴喇嘛的戒,算是被那位活佛收為徒弟了。在那 儀式上達賴喇嘛祝福過的一塊大紅綢子後來外婆送給了我, 說,把它保存好,以後能除病祛災,消禍辟邪。那塊紅綢 子奇跡般地沒在‘文革’中遺失,一直由我保存到現在。”
其實,後來我發現那短短一段文字中,有兩點與事實不符。一是外公、 外婆不是受達賴喇嘛的戒而是受班禪喇嘛的戒。最近,我在《魯迅全集》卷五 《花邊文學》的<法會和歌劇>一文的注解中找到了這件事的確切日期:
“時輪金剛法會:佛教密宗中的一種儀式。一九三四 年由戴季陶、段祺瑞等發起,請第九世班禪額爾德尼於四 月二十八日在杭州靈隱寺舉行時輪金剛法會,五月十八日 結束。”
外公、外婆受戒的那次法會我想一定就是那次。魯迅這篇雜文對那次法 會可沒有絲毫好感,極盡了諷刺、挖苦之能事。該文一開始就引了《時輪金剛 法會募捐緣起》中的一段話:“古人一遇災祲,上者罪之,下者修省......今則人 心浸以衰矣,非仗佛力之加被,未由消除此浩劫。”接著就諷刺起來:
“這真說是令人覺得自己和別人都半分不值,治水除 蝗,完全無益,倘要‘或消自業,或淡他災’,隻好請班禪 大師來求佛菩薩保佑了。”
不管魯迅對那法會如何諷刺,反正外公、外婆就在那次法會上受了戒, 我不知道受戒的目的是為了消除“自業”,或是淡化“他災”,或者兩者兼而有之。 據我母親說,除了贈送紅綢之外,在儀式上班禪還把一根草豎在受戒者頭上, 看豎不豎得起來,這意味著受戒者有無“佛緣”。外公、外婆頭上的草大概總是 豎得起來的,否則不會算活佛的徒弟。
在上一段引文中與事實不符的另一點是,我發現在寫那話時,那塊活佛 送的紅綢子我還沒有帶到澳洲來。到最近一次我去上海看到那塊紅綢,想到 《南澳散記》中寫過的那段話,我才決定將它帶到了南澳。現在,那塊紅綢倒 真在我身邊了。它可能也是外婆留給我的唯一的一件紀念品。
外公、外婆受戒之後究竟如何信佛,因為我當時尚未出世,所以說不清 了。隻知道他們在山上、山下的房子裏都設了佛堂。四九年革命之後,外公的 地產、房產都漸漸被共了產,他就光起火來,開了戒,不再念經、吃素了。再 說後來他們把布店弄的大房子賣掉,換了小得多的房子住,當然也不可能再在 家裏設佛堂了。於是,自我懂事起,外公信佛的事在我頭腦中隻留下零零碎碎 的一些小事。
母親在去杭州龍井獅子峰外公別墅意勝庵的途中休息 (約攝於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期)
一件是外公房裏朝北牆上總掛著一張玻璃框著的彩色佛像,相當大,約 有一、二尺長。佛像的色彩十分和淡、素雅、古樸。一開始,我還以為是一張 普通的宗教畫,不甚注意。後來才知道是敦煌壁畫的原作,是不知何時,也不 知何人從敦煌洞壁上將這張菩薩頭像連一層土一起剝落下來,輾轉被外公買來 的。我後來仔細看過,確可看到色彩剝落處背後的土色。“文革”之中,那件極 其名貴的藝術品究竟什麽下場就不知道了。(注 3)
第二件是他遵守的“不殺生”的戒律。我記得小時候有一年不知是誰生日, 外公、外婆請仆人去市場上買來好幾擔活的大鯉魚,叫人挑了到玉泉去放生。 玉泉是去靈隱寺途中的一個大名勝,寺裏有個遊泳池那麽大小的放生池。池裏 有紅、黑、花三種鯉魚數百條,大的有一、二公尺長,像潛水艇似的在池底穩 重地遊來遊去。遊客可以在池邊茶室裏買麵包碎片喂它們。這是杭州諸名勝中 我們小時候最愛去玩的地方之一。那次放生幾擔活魚是件大事,外公、外婆全家之外,我父母及我們幾個小外孫和外孫女也都去了。放生的情景還照了相, 一直留在家庭相冊上。(注 4)
外公房裏有紗窗、紗門,夏天蚊子、蒼蠅飛不進來。偶然有一隻飛了進 來,外公也從不用蒼蠅拍將蒼蠅打死,而是用玻璃杯將它罩住,再在杯口插入 一張硬紙,把蒼蠅關在裏麵,小心翼翼地拿到房外放走。在外公窗台上總可以 看到一個合撲著的玻璃杯和一張硬紙片,就是作這個用途的。
外公、外婆家中即使後來開葷之後也吃雞、鴨、魚、肉,但從來不買活 的來現殺。不過,奇怪的是,記得小時候去杭州度假,每次總要去西湖邊的著 名菜館“樓外樓”吃幾次。雖已是四九年之後,但那些著名菜館的服務仍然十分 周到,尤其是老招待。因是老顧客,一進店確有“賓至如歸”之感。剛一進門, 服務員已迎了出來,看見是熟客,讓到三樓去坐,“外婆太太”長、“外婆太太” 短地問候、閑談,又從店門口西湖裏用竹篾圍著的魚塘中撈起一尾鮮蹦活跳的 尺把長的活魚來,拿到餐桌邊讓我們看過再去下鍋。十多分鍾之後,剛才還在 侍者手中扭動的活魚已變成一盆鮮嫩可口的西湖醋魚端上桌來了。記得有一次 我們還在“樓外樓”吃過活蝦。那是一大盆洗得幹幹淨淨的西湖淡水蝦,隻隻能 夠蹦出尺把遠,所以用一個大碗罩住放在桌上,要吃時掀開碗來,很快挾住一 隻,放在麻醬油中一蘸,連忙趁它還未掙脫筷子就送入口中。我們小孩當然不 敢嚐試,生怕吃下肚去,蝦還在腸胃中蹦跳,說不定還會讓它刺一下、咬一口 呢。但那時,外公、外婆總也跟我們一起去吃飯,即使他們不吃活蝦,我卻不 也記得他們連現殺的活魚都不吃。不知他們是如何能容忍的。
第三件事是外公的卜卦,這最使幼年的我及弟妹吃驚。有兩次經曆我已 在《南澳散記 · 宗教信仰及其他》中詳述過:
“有一次,我父親在北京,我母親與我和弟妹先去杭 州過暑假,講好我父親直接從北京去杭州,但沒講定哪一 天。我們等了幾天都不見父親蹤影,有點焦急。一天,硬 纏著外公卜卦。外公用三枚銅板放在一個舊煙罐中搖動一 會兒倒出,按銅板的正反拚出卦來。如此三次,再按所得 的三個卦,在《易經》中找到相應的字句。他說:‘書上說 “車隆隆中”。你們父親已在車上了。今天晚上會到。’果然, 那天晚上父親抵杭了。
“另一次,我已十八、九歲,有一天帶了弟、妹、表 弟、表妹同去逛西湖。大家在白堤邊上看湖中遊魚。不知怎麽,才五、六歲的小表弟滑到了湖裏。幸虧邊上不深, 被我們一把拉了上來,隻濕了褲子。在太陽中曬幹了之後, 我們才一同回家。到家門口,我讓表弟等在門外,先奔進 去,讓外公卜卦,猜今天我們玩得怎樣。外公一卜,說: ‘卦上說水桶落到井裏去了,是不是有人掉到西湖去了?’ 我們一聽,忍不住大笑起來,佩服外公的卦竟有如此之靈 驗。後來,我父親也想學外公的方法用《易經》卜卦,但 沒有靈驗過。不知是父親對《易經》中的句子闡釋得不對, 還是因為我外公信佛而我父親不信,因此,‘誠則靈’,不 誠當然就不靈了。”
大舅和小舅攝於外公杭州龍井獅子峰別墅意勝庵花園內 (約攝於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末)
在改朝換代之後五十年代後期、六十年代初期時,外公、外婆還把家中 收藏的一部《大藏經》送給了杭州淨寺。所謂《大藏經》,是漢文佛教經典的 總稱。簡稱《藏經》,也稱《一切經》。內容分經、律、論三藏,包括天竺和 中國的佛教著述在內。藏經的編輯從南北朝時即開始,據唐《開元釋解錄》所 載,共計一千零七十六部、五千零四十八卷,以後各代又續有新譯經論和著述 入藏。藏經的刊印,始於北宋初。最初為蜀版,後有福州版、思溪版、磧砂版 等;遼、金、元、明、清各代,也都有刻本;近代有上海頻伽精舍的排印本,還影印過宋《磧砂藏經》和日本編輯的《續藏經》。我不知道外公那套《大藏 經》是什麽年代的版本,但一千多部、五千多卷的大書一定是十分罕見名貴的。 外公、外婆後來告訴我們,淨寺為此特地舉行了隆重的送書儀式。寺裏派汽車 將外公一家接去淨寺。那時已經一百十四歲的方丈親自出來迎接佛經及外公一 家,並留了飯。我記得那位高僧還把自己的照片送給他們。其中一張大概由外 公、外婆又轉給了我父母,一直壓存父親三樓書房的書桌玻璃板下,直到“文化 大革命”爆發。
注 1: 李叔同,“維基百科”上有詳細介紹,摘要如下:“李叔同(1880 年 10 月 23 日-1942 年 10 月 13 日),譜名文濤,幼名成蹊,學名廣侯,字息霜,別號漱筒;出家後法名演音,號 弘一,晚號晚晴老人。生於天津,祖籍山西洪洞,民初遷到天津,因其生母本為浙江平 湖農家女,故後來李叔同奉母南遷上海,每每自言浙江平湖人,以紀念其先母。精通繪 畫、音樂、戲劇、書法、篆刻和詩詞,為現代中國著名藝術家、藝術教育家,中興佛教 南山律宗,為著名的佛教僧侶。”
注 2: 蘇曼殊,“百度百科”上有詳細介紹,摘要如下:“蘇曼殊(1884 —1918),近代作家、詩 人、翻譯家,廣東香山縣(今廣東省珠海市瀝溪村)人。原名戩,字子穀,學名元瑛 (亦作玄瑛),法名博經,法號曼殊,筆名印禪、蘇湜。光緒十年(公元 1884 年)生 於日本橫濱,父親是廣東茶商,母親是日本人。
“蘇曼殊一生能詩擅畫,通曉日文、英文、梵文等多種文字,可 謂多才多藝, 在詩歌、小說等多種領域皆取得了成就,後人將其著作編成《曼殊全集》(共 5 卷)。 作為革新派的文學團體南社的重要成員,蘇曼殊曾在《民報》、《新青年》等刊物上投 稿,他的詩風‘清豔明秀’,別具一格,在當時影響甚大。”
注 3: 關於我外公的這幅畫,我大舅在來信中曾補充說:“菩薩頭像壁畫,我知道來曆,是我大 舅父送給父母四十歲生日的壽禮,據說是真品,價當不菲。但究竟是真品還是贗品,那 就難說了。”
注 4: 關於放生,可參見《山居雜憶》第 32 章〈放生〉一章。
我衷心隨喜你外公外婆放生和贈送大藏經之功德,相信既然當年稻草可立在他們頭頂,如今他們應該已在佛國淨土。
“南澳散記”中你提及錢學森之父學習佛教,知識分子將佛教視作哲學,確實如此。中國普通民眾信仰佛教隻為了求利益福氣,現世安穩,但佛教真正的哲學思想鮮有涉獵。這一方麵固然有發心問題,也有佛教哲學思想需要極高的知識和智慧來學習。佛教中精髓是中觀、唯識,此外因明等也是蘊含了深奧的哲學思辨。
我並未探究弘一法師與蘇曼殊的出家原因,但從佛教的角度來體會,似乎並不是憤世嫉俗,而是超越了憤世嫉俗後以慈悲心探索生命之路。以你外公文化素養之高,不像是逃避世俗而像是歸心於淡的人生哲學。
其實我很好奇你小舅舅,他幼時護生愛生的行為是天生的慈悲心腸,似乎真是一位僧人轉世;他被日軍飛機掃射而毫發無傷,用佛教的解釋來說,是不殺生的果報;而他後來能窺透時局毅然離開,這非有大智慧不能做。因此,我總覺得他似乎與佛教有某種因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