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續憶》
第三章
三叔祖禮耕先生
徐家禎
(四)
其實,我最敬佩三叔祖禮耕先生的,倒不是他的能力、眼光和自學成功 的經驗,而是他待人接物的態度。
一直到五十年代初,我家都是以大家庭形式住在上海普陀區一所大房子 裏的(注 1)。那所大房子占地總有好幾畝吧,住了六、七十人,一半主人,一 半仆人。二、三十位主人中又包括上下四代三房人家:最高者,當然是我的曾 祖母——禮耕先生的母親。然後由我父親一家六口組成大房,這是整個大家庭 中最簡單的一房,因為我祖父、祖母的早故,所以我們一房中就隻有上、下兩 輩。但是,如果與另兩房合在一起看,關係也並不簡單。光拿我母親來說,她 雖沒有直接的公婆,但她卻是我曾祖母的孫媳婦,我二叔祖、三叔祖的侄媳婦, 我堂叔、堂姑的堂嫂子。其他兩房,即二叔祖立民先生的二房和三叔祖禮耕先 生的三房,人口要比我們大房複雜得多。他們每房都有不少子女,成年子女有 婚有嫁,娶來媳婦當然住在一起,於是成了大家庭中的小家庭。就傭人而言, 有男有女,有看門、司機、車夫、打雜、木匠、廚師、園丁、女仆、奶媽;有 大家庭公用的,也有小家庭私用的。在這麽一個大環境中要能處事公平合理, 與上與下都關係和睦融洽,大家沒有怨言,這實在是極不容易的事。
在這麽一個複雜的大家庭中,最關鍵的人物當然是我的二叔祖及三叔祖, 因為他們不但是真正的當家人、實權派,而且也“承上啟下”,是上下四代的中 心環節。然而,二叔祖常常住在杭州。不在杭州的日子裏,他也常住在姨太太 處,所以,大家庭的實際主持人是三叔祖。他對上孝順他的母親;對平輩,尊 重他的二哥及二嫂;對下輩,愛護他的子女、侄子、侄女以及侄孫們;對仆傭, 也寬嚴恰當、賞罰分明。我從來沒有聽見有人講三叔祖的壞話。
我曾祖母在世時,兩位叔祖及我父親一輩都十分孝敬她,常常去她房裏 坐坐;早上出門、晚上回家,都要去她房中請安,我想跟《紅樓夢》中賈府的 情況差不多。平時吃飯,因為人太多,雖然大家庭有個大廚房,開了飯卻送到 各房裏去分開吃;各房裏因為都有小廚房,也有各自的傭人、廚師,所以在大 廚房送來的飯菜外再加添菜。到了晚飯時,二叔祖父、母,三叔祖父、母和我 父母,作為三房子孫的代表常一起到大廳中陪我曾祖母一起吃飯。除了飯菜之 外,各人都帶一些各自的添菜去讓老太太嚐嚐。很多添菜都是各房的女主人親 自動手做的,因此特別精致。三叔祖的第二位太太很會做菜,但在飯桌上,三叔祖為了使自己高齡的母親高興,常在眾人麵前講他自己太太的菜煮得不及老 太太好,點心也不及老太太的香。在孝敬母親這點上,三叔祖是煞費苦心的。
曾祖母徐母李太夫人攝於上海戈登路住宅走廊中 (約攝於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初)
我的曾祖父以前也有過姨太太,娶姨太太在一個世紀前中國的大家富戶 中似是既合法又普遍的現象。後來,姨太太故世了,留在世上兩個孩子,一男 一女,無母親照顧,甚是可憐。我曾祖母肚量甚大,說:“錯不在孩子。孩子總 是徐家的骨肉,把他們接進來吧!”於是,兩個孩子也正式進了我家的門。從輩 份上來說,他們與我叔祖父同輩,但實際上年齡比我父親還要小近十歲。因為 是姨太太所生,雖正式進了徐家,仍不能姓徐,所以讓他們姓了陶,因其母是 陶氏。小的那位大家叫他“陶先生”。當時大家庭中人與人關係複雜,傭人們、 孩子們 —— 雖然輩份比陶氏的孩子還低 —— 也常欺侮、作弄他倆,有時弄得 他們哭起來。但兩位叔祖仍把他們當作親骨肉教育、培養。後來,女孩長大嫁 了一位國民政府的官員,四九年時跟蔣政府去了台灣。小的男孩在大家庭分家 之後一直跟三叔祖住在一起。三叔祖將這位同父異母兄弟培養到同濟大學畢業, 後來一直在東北某大學任教。“陶先生”去了東北仍與三叔祖保持聯係。“文革” 中,三叔祖經濟一落千丈,“陶先生”還每月寄錢接濟三叔祖。從此事很可以看 出三叔祖的為人。
其實,不要說三叔祖在大家庭中的待人接物,光在他自己的“小”家庭中, 要處理好關係已經很不容易了。三叔祖的前後三位太太一共為他生了十五、六 個孩子,除了早夭的,還剩下十一、二個,分屬三個不同母親。最後一位三叔 祖母是前麵那十位孩子的後母,當然關係與孩子們不太好,於是,三叔祖就是 全家唯一的公正裁決者。三叔祖對所有孩子一視同仁。他的十多位子女絕大多 數大學畢業,除三位留在上海外,其餘都分布於中國各地,成了有用人才。“文 革”之後,抄家沒收的財產發還,他毫無偏見地將財產分給各位子女,並未因分 配家產不均而引起子女的糾紛。
曾祖母徐母李太夫人與孫輩在杭州榆園家中 (約攝於二十世紀三十年代)
三叔祖是我們家族事業的主要興辦人。自我曾祖父死後,他創辦的事業 完全由我兩位叔祖繼承。在半世紀中他們苦心經營,使祖傳事業擴大了不少。 但三叔祖似乎一生從來不把錢財放在主要地位。他一生胸襟光明磊落,相信從 事民族工業是以實業救國,保存國家元氣。他常說自己一生沒有積過私房錢, 沒有動用大家庭公共的錢為自己小家庭做生意謀私利,這是事實。不但他不謀私利,而且他哥哥、我二叔祖動用大家庭經費買了大量地產、房產、甚至幾艘 小火輪,後因“解放”,全軍覆沒,虧損的錢都在大家庭公賬上報銷,三叔祖也 毫無怨言。大家庭分財產時,仍按三房平分公產,真正做到公正無私,這點真 是光明正大、日月可鑒的。
三叔祖一生布衣、紗襪、布鞋,從不追求物質享受。他一生隻有兩樣嗜 好:喝酒和旅行。
三叔祖每飯必酒,酒量極好。最愛喝的是上好紹興黃酒,有時也喝洋酒。 一喝酒之後,他必然滿臉通紅,敞開喉嚨,高談闊論,興致甚好。我從未見他 酒後罵人、失態,也從未見他喝醉過。記得小時候,我們三兄弟去三叔祖家與 跟我們年歲相仿的堂叔、堂姑玩時,走進貯藏室,常見一大曇一大曇紹興陳酒, 雖用黃泥封口,仍然香氣撲鼻。有時,三叔祖開了一曇陳年好酒,就邀我父親 去喝,或者差人送一壺過來。我母親能做一手好菜,尤其杭紹一帶家鄉菜。每 次醃了鹹菜、雪裏蕻,做了小南瓜塞肉、荷葉粉蒸肉、素鵝、素雞、幹菜燉肉、 黴毛豆、黴千張百頁之類,也總要差人拿過去請三叔祖嚐嚐。三叔祖喝酒,並 不講究大魚大肉、山珍海味,他隻要吃點做得入味的家鄉菜,這倒是真正的“喝 酒”。
一直到年老體弱、行動不便為止,三叔祖隻要有空,即去旅行。他是我 們徐家行蹤最廣的人。除了西藏,中國各地他大概都已走遍了。我記得“解放” 之後,他還多次參加上海旅行社,去大西北、大西南、大東北等地旅行。回家 之後,常來我們家跟我父母談沿途見聞、冒險經曆,繪聲繪色,我們孩子在一 旁常聽得目瞪口呆、津津有味。我至今還記得他告訴我們去大西北旅行時怎麽 坐牛車、冒大雨,在黃泥漿中行走幾小時等經曆。
在國外,以前他去過美國、日本,後來又去過蘇聯。為了蘇聯之行,禮 耕先生後來吃足苦頭,這是後話了。
注 1:這所房子位於上海戈登路 1017 號。改朝換代後賣給政府,作了普陀區紗廠醫院。現在已 經成了玉佛寺的一部分了。 可詳見《童年舊事——兼憶舊上海一些印象》(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75789/202207/2054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