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樹堂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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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居續憶》
第一章
外公、外婆及其他
十一、享清福
徐家禎
外婆在杭州雙陳巷布店弄園中花架內 (約攝於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
從辭去筧橋農校校長之職，直到八十多歲去世，在這漫長的四十多年之 中，外公基本上沒有再正式擔任過比較長期而正式的職務。因為家境富裕，既 有房產，又有地產，所以不去工作倒更能享受安安逸逸、無憂無慮的生活，這 大概就是所謂的“享清福”。
說起“清福”，我倒想起一件有趣的事。在浙江寧波市郊，有兩座全國聞 名的大寺，叫阿育王寺和天童寺。兩個寺中我已忘了哪一個供著一顆“舍利珠”。 (注 1)所謂“舍利珠”，據說是得道的高僧圓寂，火化後燒剩下來的屍骨，半透 明、乳白色，如珍珠一般。傳說印度佛祖釋迦牟尼圓寂之後，得舍利珠幾十顆， 後來分贈世界各大名寺古刹，天童或阿育王也得一顆，專門建殿供奉起來，平 時不讓人看，一定要有特殊情況才得以一見。而且，說是舍利珠的顏色會因人 而異:見到紅色的是有紅福，即會大富大貴;見到白色的是有清福，即會生活 平靜無憂;但如果見到舍利珠是黑色的，那麽此人不是快死就是要大禍臨頭了。 外公、外婆也去過那個寺院。聽說，外公看見的是一顆白色的珠子，所以他有清福;而外婆一開始卻什麽都看不見，急得她滿頭大汗，後來再定心細看，才 看到一點紅光，於是外婆方定了心。
母親在杭州雙陳衙布店弄老家金魚池邊玩小汽艇 (約攝於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
幾十年之後，我也在那個寺院瞻仰過那顆舍利珠。那是在一九六四或六 五年，“文革”爆發前一、二年暑假中。我與弟妹四人參加“上海旅行社”旅行團 去普陀山旅行，回滬前在寧波作一日遊，參觀了天童、阿育王寺。大概因為是 團體，住持和尚特地讓我們瞻仰舍利珠。舍利珠供在寺中央一個平時鎖著的獨 立大殿中。和尚換上一身金黃的袈裟，打開鎖著的殿門，我們隻見殿內金碧輝 煌、香煙繚繞，登時大家肅穆起來。和尚跪在殿中央一個有玻璃的神龕前祈禱 了好一會，才慢慢站起來，打開玻璃門，恭恭敬敬地用雙手捧出一個黑的小鐵 塔。他捧著塔走到殿後一個寬大的走廊上，我們一行十多人也虔誠地、默默地 尾隨他來到走廊上。走廊裏早已放好了一個蒲凳。和尚站在蒲凳前，捧著鐵塔， 舉得齊胸高，要我們一個個依次跪在蒲凳上，從塔底一個小孔中往裏看。輪到 我了，我從小孔張望進去，隻見黑洞洞的似有些塔孔中漏進來的光，其他什麽 都不見。再定神細看，似見到有顆黃豆大的黑珠掛在塔內，不知是否舍利珠。 回上海後告訴父母，引出了關於外公外婆看舍利珠的那一番話。父親還說，聽 說真的舍利珠在抗日時早被日本人搶走，後來和尚弄了一顆假的騙騙香客。但不管我看見的黑不溜秋的東西是不是舍利珠，或者是不是真的舍利珠，一、二 年後“文革”開始，倒真的抄家批鬥，掃地出門，大禍臨頭了。但想來那時參加 旅行團的十多人，出身都跟我差不多，一定也逃不過“文革”這場劫難，難道那 時每個人都像我一樣在塔孔裏也見到了一顆黑珠?
再說，外公、外婆瞻仰舍利珠時還在抗戰之前，日本人還未到寧波，他 們看到的一定是真珠，所以難怪後來外公確有三、四十年清福。
擴建後的杭州雙陳衙布店弄老宅內新建的金魚池中之“雲” 字形太湖石
(約攝於二十世紀三十年代)
外公辭去校長職務前後，他祖父母即高老太爺和高老太太先後去世。老 三房分了家。我外公分得一大筆款子，他用來造了一些房子。在二十年代，他 改建並擴建了布店弄住宅，於是大門就從雙陳巷改到布店弄。這個改建擴建工 程相當龐大。最近大舅回憶說，工程共分兩個部分:
“一是將五開間老屋改向，原來以北向為主，後來 改為以南向為主，南麵辟了走廊，加裝玻璃門，冬天曬太陽頗為舒服。二是在後麵花園裏添造了一座綠萼梅館，一 座聽杏樓和一座廳堂，三者以曲廊相連，別具格局。綠萼 梅館庭中有一株綠萼老梅，花開極盛。聽杏樓取陸放翁‘小 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之詩意。據說放翁寫此詩 的地方就相當於我們家的範圍之內。(注 2)聽杏樓前鑿 一池，養紅魚，並購得一太湖石，石形極似篆體‘雲’字， 立於池中，自成一景。廳堂名樹滋堂，堂前有假山圍成牡 丹台，春日盛開，其後隔回廊有小竹園，翠竹湖石，相映 成趣。”
我母親與大舅、小舅攝於杭州雙陳衙布店弄家中走廊上
(約攝於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
除了改建和擴建老屋之外，外公有一時期作為消遣，常與親友打麻將。 有的親友見外公有錢，又是大少爺作風，滿不在乎，就常暗底裏聯合起來騙他 錢。有一次據說外公輸了一大筆錢，從此，他就氣得不再打麻將了。於是，又 花錢在杭州風景區龍井獅子峰蓋了一座一麵可以看西湖，一麵可以看錢塘江; 一邊可以望日出，一邊可以望日落的別墅。(注 3)
高家原來在獅子峰有個茶場(注 4)，外公就在茶場附近買地蓋屋。其屋 占地兩畝多，三開間，由外公親自設計，請人建造。房子是完全日本式的，用 日式拉門，坐塌塌米，有日本式澡房，可見外公十分欣賞日本的建築和生活方 式。此屋取名為意勝庵。
從杭州龍井獅子峰外公別墅意勝庵中俯瞰山下景色
(約攝於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期)
記得小時候，我常聽見父母回憶獅子峰的房子，令人神往。大舅至今仍 能根據回憶畫出那座房子的平麵圖。
母親與我七姑母、八姑母在登山去我外公獅子峰別墅意勝庵道中休息
(約攝於 1936 年)
那幢房子麵對東邊山腳的西湖，東、南兩邊是一排可以拉動的落地長窗 和紗窗。夏天，長窗可除下，通風透氣;冬天裝上，可擋風透陽光。正門進去是佛堂，後麵是飯廳，麵對屋子中間的天井。佛堂隔壁是客廳和書房。屋子北 麵有兩個客人臥室、一個儲藏室及廚房。屋子的西邊有主人臥房、仆人住的下 房和一個日本浴室，浴室內有一人高的大木桶，下邊可用炭燒熱桶中的水，人 從台階上走進木桶內洗澡。設計得最妙的是屋子中央的天井。天井以石板鋪地， 石板下中空，是個蓄水池，可儲水四十擔，即使天長期幹旱，也不愁吃用之水。 水源來自於山上的泉水。屋子南邊約百米處，山勢較高，下有一小穀，雨後穀 中必有積水。於是外公用鐵管將水引到院子中一個水池中。池上有個獅子頭， 水管裏的水通入獅子頭，從獅子口中流入池內，池底又有管子通到天井石板下 儲藏起來。平時食用，即從水池中汲泉水。
杭州龍井獅子峰外公別墅意勝庵蓄水池上進水的龍頭
屋子四周有果木、花圃，種著蟠桃樹、石榴樹及其他花果。廚房外麵有 一角辟為菜園，供平日食用;竹園裏還有竹筍，山上可采野栗子，合起來正好 炒棘醬吃。
房子建成後外公終年住在山上，過隱居生活。他從茶場裏選中一個二十 多歲的諸暨男工人，住在仆人下房中打雜、種菜、煮飯、燒菜，陪伴他。山上還養了一群母雞，生蛋供食用，但不養雄雞，所以蛋不能受精，沒有生命，吃 蛋不算殺生。
每逢周末，外婆、大舅、小舅及我母親、父親也常上山去住一、二夜。 春天時映山紅花(又名杜鵑花)開得滿山遍野，美麗極了。夏天則涼爽舒適， 毫無暑氣。
母親說，外公住在山上，人緣極好，老老小小都尊稱他“高先生”。春天 時正逢燒香拜佛時節，很多乞丐都上山來搭了蘆席棚乞求施舍，他們也都認得 外公，叫他“高先生”。外公出門散步，常有農民、茶場工人上前與他談話。他 對他們毫無架子。(注 5)
在杭州龍井獅子峰別墅意勝庵中能看到雲海 (約攝於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
父、母還回憶起他們住在獅子峰的時候如果正逢初一、十五，則常到大 房裏在獅子峰的別墅去扶乩。所謂扶乩實是一種迷信活動:在架子上吊一根棍 兒，兩個人扶著架子，棍子就在沙盤上畫出字句來作神的暗示，這就是扶乩。 外公有時也參加扶乩。(注 6)
我父母並不相信迷信，但他們說，奇怪的是:有時大家明知道手持架子 的兩個人都不會作詩，但棍兒動起來時卻會寫出詩句來。有時他們在架子下放 毛筆以代棍兒;下麵放宣紙，以代沙盤。筆就會自動在紙上寫字，事後可以拿 來裱了掛起來。有時，他們甚至請鬼神寫對聯呢!父親說，扶乩時來寫詩、填 詞最多的是南宋時一位杭州詞人，叫白玉蟾。有一次，他們扶乩時棍子老在沙 盤上畫兩個圓圈、一根橫線，擦了又畫，再三反覆。大家開始不解其意，後來有人說那鬼可能生前是挑糞的，不會寫字做詩，隻會畫示意圖:一根扁擔挑兩 擔糞桶!
扶乩時常有山上農民來求菩薩、討藥方、賜仁丹。有時鬼神示意去哪兒 找藥，果真會找到一顆丸藥，還熱烘烘的，似剛出爐。至於吃了病是否真好就 不知下文了。
扶乩也可問事、算命。有一次大家問一位神仙:已去世的高老太太現在 何處。答曰:在三十三天，叫“雲峰閣”，還在紙上寫了閣名三個大字。
有一次，高老太太也作為神仙在扶乩中出現了。大家問她，她的三個曾 孫輩今後如何。她答道:我的大舅“後有大福”;我母親“好好教管”;至於我的 小舅，她隻寫了“作意”二字，至今大家也不懂什麽意思。
意勝庵造好隻住了兩年，“八·一三”事變爆發，日軍在金山衛登陸，外婆 他們都搬到山上去住，因為杭州城裏已遭日機轟炸。於是後來全家跟安定學校 逃難，就是從意勝庵出發的。母親已嫁到徐家，當然不會跟外公外婆一起逃。 大舅回憶說:臨走時，外公把門窗全關好，取了一把米，口中念念有詞，說是 防盜咒，念後將米灑在房屋四周，據說可以防盜。
抗日勝利後，外公全家又搬回杭州住。布店弄的房子並沒毀壞，但為何 不再住獅子峰了我卻不清楚。大舅說:“抗戰以後回來，意勝庵早被人拆去，夷 為平地了。”此說似不確。因為六十年代初期，我有一同學在浙江美術專科學校 念書，學校組織去龍井寫生，住在山上。來上海後他來我家告訴我們他住的房 子。根據他的描述，我母親說即外公所造那所。可見，至少六十年代初那所房 子仍在，但已屬茶場所有了。可能這正是後來外公不去住的原因。現在年久失 修總已塌敗。據說屋子有一屋基尚在，當地居民把那地方叫做“孟徵牆角下”。 孟徵是外公名字。看來，外公蓋房的地方倒成了那兒的一片名勝了。
抗戰前我尚未出生，所以關於獅子峰山上的別墅我都是從長輩口中聽到 的。這是外公享清福的重要內容之一，不得不詳細記述。(注 7)
注 1:據“維基百科”:
“天童寺位於中國浙江省寧波市鄞州區太白山麓，是著名禪宗佛寺，故稱 ‘天童禪寺’，號稱 ‘東南佛國’，位列佛教禪宗五山之第二。天童寺與日本佛教關係密切，日本曹洞宗尊天童寺為祖庭。天童寺於 1983 年被國務院確定為漢族地區佛教全國重點寺院， 2006 年被確立為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阿育王寺位於中國浙江省寧波市鄞州區寶幢鄮山南麓育王嶺上，是著名禪宗 寺廟，南宋禪院五山之一。阿育王寺是中國國內現存唯一以印度阿育王命名的古寺 。阿 育王寺內舍利殿藏有 ‘釋迦牟尼真身舍利’。
“阿育王寺在中國佛教史，中國佛教交流史，中日文化交流史上有重要地位。
“1981 年 6 月被列為浙江省文物保護單位，1983 年 4 月被列為漢族地區佛教全 國重點寺院，2006 年被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所以，我看見的釋迦牟尼佛舍利珠應是在阿育王寺。
注 2:杭州孩兒巷現在建有“陸遊紀念館”，實際上就是建於我外公家舊址。
注 3:這座別墅就是龍井獅子峰上的“意勝庵”。關於意勝庵可詳見本文第 4 節 〈 布 店 弄 、 紅 櫟 山莊、意勝庵〉及其注 3。
注 4:最近，聽高家一位長輩說，杭州龍井茶場為高家大、二、三房共有。當時龍井最好的幾 百畝茶地，全都屬於高家。在龍井還設有高家的茶葉公司，現已不存，僅留有水池和地 基。
注 5:關於香市，可見《山居雜憶》第 31 章〈香市〉。
注 6:關於扶乩，可見《山居雜憶》第 16 章〈扶乩〉。
注 7:關於“孟徵牆角下”，可見本文第 4 節〈布店弄、紅櫟山莊、意勝庵〉注 2。
母親與外婆在杭州雙陳衙布店弄老家園子裏 (約攝於 20 世紀 30 年代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