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續憶》
第一章
外公、外婆及其他
九、太外公那一輩
徐家禎
所謂“太外公那一輩”,當然是指我外公的父親,也就是高老太爺和高老 太太的兒子那一輩。雖然前文已說“關於他們沒有很多可說”,但也有一點小故 事。
高老太太雖生過五個兒子,但是其中兩位未婚早逝,一位未婚,一位雖 有一子,其子卻因忤逆不孝逐出家門,所以在曾孫輩中隻剩我外公一人,難怪 她對外公那麽喜歡了。
高老太爺娶過一個丫頭做姨太太。姨太太有一子,家裏人稱他“六爹”。 排起輩分來,他也是我的“太外公”,隻是他算庶出而已。六爹四九年後聽說去 了香港。後人有人留在國內,有人去了美國。我母親和舅舅與他們沒有什麽來 往,這裏就略過不談了。(注 1)
老太太所生的那五位太外公裏,未婚早逝的兩位中,一位是高老太太的 二子,十四歲時即因病去世了。另一位是四子高爾翰,故世時隻有二十四歲, 死於日本。據說,這位太外公從小身體不強健。高老太太自己是女強人,“望子 成龍”心切,希望兒子也早點成材的心情可以理解。她要求老四去日本留學。老 四去了一段時間,回杭州來說希望結婚成家不再去日本了。高老太太大怒,罵 他沒有出息。老四無可奈何,隻好硬著頭皮再去日本。高老太太陪他到上海, 一直送到輪船碼頭。老四頭都不回地上船去了,不久即得肺病病死日本,遺骨 也沒有運回祖國。因此,我還有一位太外公留在日本呢,隻是不知在何處。我 母親說,她很久之後還聽見高老太太對家裏做了一輩子的老傭人葉媽說:“老四 沒出息。”杭州人人都說高老太太很凶,是“雌老虎”,從她對待自己的兒子的硬 心腸倒可以找到一個例證。而我的第四位太外公,也就那麽作了封建中國傳統 “讀書做官”思想的犧牲品。
那位一生未娶的太外公是高老太太的第五個兒子,名高子白。因為我外 公是高老太太長房長孫,所以比他這位五叔隻小一歲而已。高子白也去日本留 學,念的是日本士官學堂,與蔣介石是同班同學。回國之後,還參加過蔣領導 的北伐,後來在徐州做官,可惜我無法考證他的官職。(注 2)高子白一生未正 式結過婚,但與女子同居過。當時願與人不結婚而同居者大抵總是堂子裏的高 級妓女之類。(注 3)這位太外公還有過一個兒子。(注 4)在封建社會裏,未婚 而生的兒子當然在大家庭裏得不到正式承認。但是,他仍與高家保持頗為密切 的關係,至少與我母親。我也見過他幾次,稱他為“小外公”,因為他與我外公 同輩;我母親則稱他為“昆明叔叔”,其實,我看他比我父母年紀還小一些。小 外公白白的圓臉,戴一副金絲眼鏡,常常笑嘻嘻的,人長得相當漂亮,衣服也 總穿得講究、整齊,十分健談。那時,我隻有十歲左右,當然常在旁邊聽他跟 父母談笑風生而已。母親告訴我,他小時頑皮搗蛋得很,在一起玩的時候常出 壞點子,有時還要欺侮我母親,因為她是同齡孩子中唯一的小姑娘。十七、八 歲時,其父將他送到哈爾濱去念書,後來與一俄國女子同居。因為他父親與蔣 介石的關係,他也在蔣政府中任過一點職。四九年革命之後,他似乎仍在東北 工作過一段時間。我印象較深的是四九年後他來我家那次。那時我們徐家也已 分居,我父親剛買了那幢三層樓的大房子(注 5)搬進去不久。父母請他在我們 的新居住了幾天。自他又回北方之後,我們就沒再見過他。後來,聽說他是自 殺而死的,不知是因為政治原因還是因為“桃色事件”。
高爾登(子白)(右一)攝於廣東肇慶(照片來自網絡)
高老太太的第三個兒子叫高子穀(注 6),即我外公的三叔。他倒不知為 什麽沒去日本留學。他的太太是杭州清吟巷相府王文韶之女。王家是杭州首屈 一指的貴族,說是出過“宰相”的。但最近我查了一下,發現王文韶的最高官職似是戶部尚書和武英殿大學士。在兩本《中國人名大辭典》中,對他同一經曆 卻有截然相反的評價,十分有趣,抄錄如下:
“王文韶(1830-1908)清末浙江仁和(今杭州)人, 字夔石,號耕娛(一作賡虞)。鹹豐進士。曆官湖南布政 使、湖南巡撫、雲貴總督,多次鎮壓農民和少數民族起義。 光緒二十一年(1895)調直隸總督,北洋大臣,捐金列名 強學會。旋以戶部尚書、協辦大學士入讚軍機處,在總理 各國事務衙門上行走。百日維新時,受命辦理礦務鐵路總 局。八國聯軍攻陷北京,力主對外妥協,授體仁閣大學士, 轉文淵閣大學士,後晉武英殿大學士。”(稿自上海辭書 出版社《中國人名大辭典》曆史人物卷)
王文韶(來自網絡)
在這本辭典中把他說成是鎮壓農民運動和少數民族起義的劊子手,在臧 勵和的那本《中國人名大辭典》中,卻說他“有功”:
“王文韶。仁和人。字夔石。一號賡虞。鹹豐進士, 任湖南巡撫。剿平貴族苗有功。光緒間除兵部左侍郎。改 戶部。以雲南報銷索賄案鐫級。再撫湖南。累官戶部尚書。 協辦大學士。庚子聯軍入京。從德宗及太後西奔。回京, 官終武英殿大學士。乞休歸。卒諡文勤。”
王文韶因雲南報銷索賄案而降級事,另一本辭典倒未提及。那時,王文 韶之女一定已經嫁到我外公高家。王家犯了法,作為親家的高家當然也很緊張, 生怕連累而被抄家。於是大房、二房連忙在自己房門上貼了“大房”、“二房”的 字條,以示三房人家已經分家,如果抄家,不應再被累及。後來,並沒有來抄 高家。而且,王家看來也沒有被抄,因為王文韶隻是調任湖南而已,不久反升 了官。究竟是因為本來事小還是官官相護,一百年前的事就難以查清了。(注 7)
王文韶(來自網絡)
至於王文韶的千金,即我的三太外婆卻實在不妙。可能從小就被寵壞, 十七歲嫁到高家來時鴉片已抽上了癮。帶來作為陪嫁的丫頭、老媽子一大群, 成天抽鴉片,早上也不能起早去她公婆房裏請安。高家規矩甚嚴,高老太太對 這個媳婦的作風十分生氣,就親自帶人去她房裏搜煙具。王氏帶來的親信丫頭 中當然早有人去通風報信,於是王氏連忙將吸大煙的煙具扔出窗外,老太太一 無所獲。等老太太走後,那位千金小姐一怒之下,坐了一項轎子也回娘家“宰相 府”去了,從此不再回高家。後來,高老太太在上海故世,王氏既沒有正式離過 婚,當然仍算高老太太媳婦,高家也去報喪。王氏趕到上海,參加將高老太太 的靈柩運回杭州的儀式。王氏的作風及名聲太壞,高家親友中竟沒有一人去跟 她打招呼,使她十分尷尬。我外婆生性厚道,實在看不過去,也有點可憐她, 就主動去與那位叔婆攀談。回杭州時包了幾節車廂,大家坐在一起,我外婆也 送點心請王氏吃,使她十分感激。
高子穀也有一子,即我外公堂弟。此人據說更不象話,生活十分放浪、 潦倒。在高家時就已行為不檢,祖母高老太太要管教他,他懷恨在心,據說他 曾想下毒手毒害高老太太。傳說他把硝鏹水塗在茶杯上,正巧有客來用了這隻 茶杯。客人喝了一口茶覺得有怪味,吐在痰盂中。高老太太懷疑,拿來嚐嚐, 滿口發麻,覺得事情蹊蹺,就把整杯茶倒在客廳石板地上,地上立起白沫。事 情敗露之後,高子穀之子被逐出高家。接下來他做了什麽就不得而知。但我母 親說,後來她那位叔叔似仍回高家來過幾次,那大概總是他祖母高老太太去世 之後的事了。(注 8)
所以,雖然高老太爺及高老太太有五個兒子,但我外公卻是他們唯一的、 正式的曾孫。我外公的父親,即我的太外公任之先生則是他們的長子,所以我 外公又是長房長孫。外公是早產的,隻有七個月,就已出世。生出後眼睛一直 不開,直到十天之後,他母親,即戴文節公孫女去世,他才睜開眼睛。因此, 他實際上從未見過自己母親一眼。
外公父親的經曆我不很清楚,除了前文提過的中年因賣鹽死於朝鮮由我 十八歲的外公去將遺體運回杭州來安葬的事外,連我大舅及母親都講不出什麽 別的事。但我父親卻說他去朝鮮之前參加過唐景嵩部,那麽就有可能與保衛台 灣有關了,不過我不知道關於太外公那段經曆我父親是哪裏聽來的。
根據上海辭書出版社的《中國人名大辭典》,唐景嵩還當過台灣“總統”。 此人雖與高家無直接關係,但也值得順便一提:
“唐景嵩(1841-1903):清末廣西灌陽人,字維卿, 亦作薇卿。同治進士。選庶吉士,政吏部主事。光緒八年 (1882)中法戰爭前夕,自清赴越,後會同劉永福所部黑 旗軍抗擊法國侵略軍。次年受張之洞之命募勇四營,號景 字軍。十一年春率部會黑旗軍同法軍戰於越南宣光等地。 戰後晉福建台灣道道員。十七年升台灣布政使。二十年署 台灣巡撫。中日甲午戰爭爆發後,積極布置台灣防務。 《馬關條約》簽訂後,清政府命其內渡,台灣紳民決自主 抗日,被推為‘台灣民主國’總統。次年侵台日軍占基隆後, 被迫棄台渡廈門。著有《請纓日記》。”
如果我太外公真與唐景嵩有來往,那也不知道他是參與抗法保越還是抗 日保台那段曆史,或者兩者兼有。可能他常年在外活動,在杭州的家中對他的 行動不一定有所了解。他去世時我外公年僅十八歲,可見那時他也最多隻有四 十出頭的。(注 9)
唐景嵩像(來自網絡)
注 1: 關於“六爹”,可見《山居雜憶》 第 30 章〈姨太太〉中〈曾祖父的老姨太太〉一節。
注 2: 高子白,名爾登,我五太外公。《中國留學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將帥錄》(陳予歡編著,廣州出版社出版,2013 年 12 月)中對高爾登有詳盡的介紹:
高爾登,“別字子白,別號君鼇,...... 民國前三十年四月十日生於杭縣一個官宦 家庭。1901 年 10 月考取公費留學日本,先入日本陸軍成城學校完成預備學業,繼入日 本陸軍聯隊騎兵大隊實習。1902 年 6 月考入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第三期學習,1903 年 11 月畢業。1904 年秋留學回國,任保定北洋陸軍速成武備學堂兵學教官,後任北洋陸軍保 定練兵處(處長段祺瑞)幫辦,參與袁世凱編練新軍事宜。1907 年應兩廣總督岑春煊邀 請南下,任廣東營務處會辦,兼任廣東陸軍講武堂總辦。岑春煊卸職後,返回北京,任 陸軍部協參領。1909 年秋赴昆明,任雲南督練公所練兵處總辦,兼任雲南講武堂總辦, 主持複辦雲南講武學堂,兼任軍事學教官。1910 年 5 月辭職。武昌起義爆發前返回浙江, 與陳其美參加滬戰事,會攻上海製造局。再與周承菼(字赤忱)赴浙江,參與杭州光複 新軍起義。浙江都督府成立後,旋任財政部部長,後任浙江財政司司長,創設浙江銀行, 兼任浙江銀行總經理。1913 年 2 月 20 日,被北京政府陸軍部授予陸軍少將。1916 年 4 月赴昆明,參加蔡鍔發起的雲南護國戰爭,任雲南護國軍總司令(蔡鍔)部參謀長。 1917 年 8 月任川滇黔靖國聯軍(總司令唐繼堯)靖國第六軍(軍長方聲濤)司令部參謀 長,護國軍總司令部總參議,襄助蔡鍔推進軍事籌劃。後應方聲濤邀請,赴福建,任福 建靖國軍總司令(方聲濤)部總參謀長,兼任靖國閩軍第二混成旅旅長,率部駐防閩粵 邊境。1918 年 4 月 3 日任廣東護法軍政府廣州陸海軍大元帥(孫中山)府衛戍總司令 (方聲濤、徐紹楨)部參謀長。後受聘任浙江都督(盧永祥)署參議,主持浙人創設西 湖博覽會,後任甌海關監督。1925 年 2 月作為北京政府國會善後會議會員孫傳芳的代表, 參加北京國會議事事宜。後返回江蘇,任江蘇徐海道尹。在任期間重典撫綏,興學校治 水利,惠澤當地。1926 年 4 月任浙江海關監督,後因病卸職。1928 年蔣介石複職後,邀 請赴南京任職。1928 年 3 月發表為南京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參謀本部高等顧問。此後寓 居杭州舊宅賦閑,專修詩文禪經。抗日戰爭爆發後,遷移鄉間隱居避難。1940 年 1 月 2 日因病逝世。”《百度百科》上還說“他是光複會會員、同盟會會員”,但上引資料中卻未 提及。
高爾登是中國早期重要軍事院校雲南陸軍講武堂的首任校長,朱 德 為 該 校 首 屆丙班學生。葉劍英為該校第 12 期畢業生。該校曾培養出 我國的一位總司令、兩位元 帥、二十幾位上將,還有三個國家的總司令和一個國家的國防部長。
注 3: 《山居雜憶》在我博客“六樹堂文集”上發表之後,一天,忽然有一位名叫錢天華的來與 我聯係。原來錢先生是高子白的後代,雖然其實並無血緣關係了。據錢先生說:他外公 (即高子白)後來與一位叫楊石君的女士結了婚。所以,我母親在本文中說高子白“一生 沒有結婚”是錯的。因為楊氏沒有生孩子,所以高子白與楊氏就領養了兩個汕頭佃戶的女 孩做女兒。錢天華先生就是其中一個女孩的孩子。看來,母親在《山居雜憶》中所說“很 厲害”的“廣佬”大概應該就是這位楊氏了。那位楊氏後來又領養了她妹妹的一個孩子做兒 子,看來也是為了名正言順地取得本來應該屬於高子白的親生兒子昆明的遺產吧。所以 我母親說她“很厲害”也是有根據的。
注 4: 高子白的兒子名高維勳,字策英,小名昆明。我母親稱他為“昆明叔叔”,我叫他“小外 公”。關於他,《山居雜憶》中有專篇詳述。可見該書第 28 章《昆明叔叔》。
關於小外公,我小舅補充說:他在重慶期間曾任過宋美齡的俄文翻譯。此事是 否確實,還需進一步查考。
關於那位小外公之死,我大舅後來有信補充說:“昆明叔叔解放後在南開大學 (一說是石家莊的河北外國語學院 —— 作者注) 教俄文,後來因與老朋友的妻子鬧桃 色事件,雙雙服毒自殺。”
注 5: 四九年前,我家是大家庭聚族而居,住在上海戈登路(現江寧路)1017 號一棟有好幾畝 地的大房子裏。改朝換代後,把房子賣給政府做了普陀區紗廠醫院,我們三房就各自買 了自己的房子。正巧,我們三棟房子都在長寧區江蘇路上,而且,我們一房與我三叔祖 一房的房子又是緊連著的。我們家是江蘇路朝陽坊 200 弄 22 號,而三叔祖家則在隔壁 20 號。關於我家住宅,可詳見《山居雜憶》第 53 章《依然靜好樓記》和本書第 2 章 〈三叔祖禮耕先生〉一文。
注 6: “高老太太的第三個兒子”,即高爾登(子白)的三哥,名高爾嘉(子穀),是我外公的 三叔叔,我母親稱他“三叔祖”。他太太是王文韶的孫女。王文韶是滿清重臣,李鴻章去 世後,王文韶實際上接管了外務之責。正因如此,所以高子穀也在外務部門任職。《王 文韶日記》中多次提到他孫婿子穀的事。
最近,看到一些資料,說到《老殘遊記》作者劉鶚利用高子穀的 特 殊 官 場 關 係,把情報出賣給外國,最後他們一起被判充軍新疆的事。劉鶚因此死於新疆。後來高 子穀怎麽離開新疆的,就不清楚了。有資料說,高子穀一直活到 1951 年,才死於杭州。 而且,據我母親在《山居雜憶》有關逃難的兩篇(即第 37 章 《逃難之一》和 第 38 章 《逃難之 二》)內容來看,民國二十年前後,高子穀已經在上海了。我猜,有可能辛亥 革命一成功,高子穀就離開新疆了。不過,似乎我母親的曾祖父一故世,我外公就再也 不與他這位叔叔有來往,所以,我母親就既不清楚高子穀究竟犯了什麽王法,更不清楚 他後事如何。
注 7: 究竟為何那時高家會有“要來抄家”的傳聞?是因為王文韶違了法,還是高子穀違了法? 這事還不清楚,需要進一步查考。
注 8: 關於高子穀之子,我大舅後來來信中有所補充說:“我的三叔祖子穀先生,有一子,我隻 知他小名叫安瀾,稱之為安瀾叔叔。他非常不肖,為硝鏹水事被逐出家門,後來仍在外 麵胡作非為,又把他弄到家裏來鎖在一間空屋中,過了一段時間,即生病而死。他曾經 做了兩塊十兩假金條,偷偷地把我曾祖母的金條換走。這兩塊假金條傳到我手中,保存 到文革中被抄走。當時盛傳從我家中抄出金條一麵盆之多,這也是一個笑話。”
注 9: 關於我的太外公,可見本文第 7 節〈高老太太〉一文及該節注 2。
對祖宗既愛又恨。
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