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續憶》
第一章
外公、外婆及其他
三、良善人家
徐家禎
說到我外公高家在杭州有“良善人家”之稱,可能還得從高家的發家說起。
高氏始祖北宋武烈王高瓊 (網絡圖片)
高家在杭州是最古老的家族之一,據說從南宋時起已遷居杭州。宋時金 兵入侵,宋高宗趙構於一一二七年南遷,建都臨安,即今日之杭州。高家的祖 宗在那時為何也要移居杭州,現在當然已不可知了:可能作為一般難民逃避金 兵;也可能已在朝廷任職,隨皇帝南下。據說,高家原藏有家譜一本,可以追 溯到南遷世祖。可惜,我從未見過這本家譜,現在經過“革命”、“文革”,當然 已不會再存在了。如果高家南宋時移居杭州的說法可靠,那麽這個家族已在杭 州居住了八、九百年了。(注 1)
按照傳說,從高家開始發達,到我母親一代已經是第八世了。如果按一 般計算法,一代算二十五到三十年,那麽,高家的發家得從我母親出生前一百 五十年到一百八十年算起,那就是說,高家是在一七五 0 年前後,清朝乾隆年 間開始發達起來的。乾隆年間正是清朝的鼎盛時期,那時能得到發家機會,倒 也很合情理。
聽說,那時高家家境還很貧困,那位世祖是錫箔店的學徒,因不堪忍受 學徒生活,他背了包袱準備回鄉下種田去了。走到錢塘江邊,想想茫茫的前途, 覺得還不如尋了短見、了此殘生痛快。於是,他解下背在身上的包裹扔進江裏, 然後準備跟著跳進水中投江自盡。突然,他發現先扔入水中的那個包袱並沒有 沉入水裏,卻在水麵穩穩地漂著。他覺得事情有些蹊蹺,因為他知道包裹裏有 做錫箔的鐵製工具,很重,丟進水裏應該很快下沉才對,怎麽會浮起來呢?他 想:這是不是上天的暗示、鬼神的扶助,說明他命不該絕呢?如果真是這樣, 以後會發達起來也難說。於是,他設法撈起包裹,不再自殺了。以後,他學徒 出山,慢慢自己也開了錫箔店,就此發家。(注 2)
這件事是否真實,自然也無法考證,但記得我小時候每次聽到母親說起, 總會茫茫然有種命運之不可捉摸感。因為要是那位祖宗的包袱萬一不能浮起, 他必然就會躍進洪波,喂了魚鱉;那麽不但從此沒有了高家,連我也會不知去 向了。一個人的存與滅竟會係於一隻包袱的浮與沉。天地之宏大,萬物之玄妙, 真是無以複加了!
母親在杭州雙陳衙布店弄住宅花園內 (約攝於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
那位世祖發跡之後,高家就一直沒有敗落過。是不是因為上天曾經保佑 過高家的祖先,使他大難不死,並有後福,所以,高家才成為良善人家,我就 不得而知了。但不但我外公、外婆一身篤信佛教、救濟窮人、善待仆役我親眼 看見,而且再早一點的祖先怎麽樂善好施的事,我也早有所聞。
我母親常說,她曾祖母是杭州有名的“高善人”,常常把自己的私蓄全部 用在慈善救濟事業上。比如:每到冬天,高家就通過賬房廣施棉衣票和米票, 凡是杭州沒有錢買冬衣和糧食的人,都可以領取,以後即可憑票領到棉衣和米 糧。夏天,則免費發放痧藥水、十滴水、仁丹。平時一年到頭都在賬房裏供應 催生丹、火泡藥、梅花丸等成藥,任何人隻要需要都可去討取。(注 3)
據說,那位老太太隻要在書上看到什麽丹方,就要想法自製或委托藥店 去定製後分送親友、窮人。於是,春夏秋冬,到高家賬房間去討藥的絡繹不絕。 製藥時,作為孫媳婦的我外婆,自然也去幫忙,例如:做十滴水時幫忙配方、 裝壇。藥在壇裏要浸上幾年才可取用。藥製成後還要將一壇壇的藥水分裝在一 個個小玻璃瓶中,供病家討取。雖然那些事都有家中男女傭人去做,但老太太 總親自監製,我外婆也在旁邊幫忙。做孕婦臨產吃的催生丹則更為複雜,往往 得特地請杭州最著名的藥店胡慶餘堂的店員到高家來配製。製藥時,家裏要拜 三天梁皇懺。全家主仆、老小,都吃素三天,以示誠心誠意,加強藥物療效。 做好催生丹之後,賬房先生們拿到院子裏去把藥曬幹,然後一部分放在賬房間, 一部分拿到上房裏,由我外婆帶領一些女仆用金葉紙將藥分成一小方塊一小方 塊地裹好,外邊再包三層軟紙,收藏起來,備親友、外人來索取。這些事,用 現代人的眼光來看已有點不可思議了,隻有在《紅樓夢》之類的小說中才讀得 到。
關於高老太太製藥行善的事,我大舅也在給我的信中有所回憶,並糾正 我母親的記憶錯誤:
“我家送藥確是曾祖母的一件事,最出名的要算催生 丹了。此藥原名回生丹,因主要供臨產用,大家就稱之為 催生丹。此藥由孩兒巷同春坊的張同泰藥店(也是杭州有 名的大藥店)派人來家在賬房配製,成藥是丸狀,有山核 桃大小。我幼年時常到帳房去玩,親手包藥、送藥,亦成 樂事。至於配藥時家裏要拜三天懺之說,外麵確有這種傳 說,但我卻沒有見過。此藥大半天可以配好,中午吃素倒 是真的,許多事往往越傳越神,也是常事。
“十滴水其實配好後即可用。文中說浸上幾年才可取 用,倒使我想起另一種藥,此藥名芥菜露,要用新鮮芥菜以製酒器蒸餾,其液清如蒸餾水,香味撲鼻,要裝入壇中, 用泥封口,放在有千人走的地板下麵三年才可用。所以在 我家從大門口到賬房的途中,有一片有活動地板,藥即被 放在下麵,因為此處過往的人最多也。此藥治肺癰,來討 藥者要問明是否吐臭痰才可給藥。至於何謂肺癰,就不清 楚了,也許是肺癌吧。”
“癰”字是炎症及腫塊之類的意思,我猜大約不一定是肺癌,可能也包括 肺炎之類較重的肺部疾病。從前醫療診斷不太發達,就籠統命名之了。
關於高家為何會幾百年發達不衰的原因還有一個說法: 高家四周有高高的圍牆,圍牆 一處是凹進去的,不平整。在凹處是一口井。要是圍牆拉直了,這口井就圍進高家,隻能由高家獨用了。現在雖然圍牆不平直,但井圍在牆外可供居民大家使用。於是有人說: 因為高家良心好,結果牆成了元寶形,所以高家才會長興不衰。
杭州有窮人死了沒錢買棺材埋葬,高家也捐棺木給他們,據說,後來因 此得到好報,那就要放到下一節中去寫了。
注 1:這段所述有誤。其實高家南遷始祖是高瓊。高瓊是北宋大將,護駕南渡有功,被封為王。 《宋史》上有專篇記述其生平。南遷後,高氏定居山陰前、後梅裏,到乾隆年間,高士 楨才移居杭州。所以遷杭始祖是高士楨。高家定居杭州已有 300 年左右,而不是“八、九 百年”。
高家家譜在各地圖書館中所藏甚多,據家譜記載,高家祖籍山東蒙城(現已屬安 徽),北宋末年隨皇帝南遷,為皇帝護駕的那位大將叫高瓊,就是高家的遠祖,“百度百 科”上有其傳記:“高瓊(935-1006),字寶臣,亳州蒙城人,北宋大將。曆仕太宗龍直 指揮使、保大軍節度、檢校太尉、忠武軍節度。屢立戰功,不識字而曉達軍政。”
《宋史》上亦有高瓊傳記(見卷 289,列傳第四十八),甚詳。高瓊事跡中, 督促皇帝敗敵的一段甚為生動:
景德元年(1004 年)冬,遼蕭太後率精兵 20 萬,再次南侵,直抵澶州(今河 南濮陽市)北城,朝野震驚。真宗召集群臣議策,有的主張南遷,有的主張西逃。宰相 寇準力排眾議,請真宗親征。真宗畏敵,朝議難決。寇準出殿遇高瓊,言明此事,高瓊 說:“國家臨危,理當效死!”隨同寇準上殿見真宗。高慷慨陳詞:“宰相主戰,實乃良謀。 若避敵遷都,就一定會軍心動搖。望陛下親征,重振軍威,一定能大敗遼師。老臣雖年 近古稀,願效力死戰。”促真宗下定親征的決心。
真宗起駕後,高、寇二人不離左右,適時進諫,堅定真宗抗敵的信心。到了澶 州南城,探馬飛報遼軍勢盛。真宗懼敵,不想前進。高瓊勸道:“陛下若不渡河,難定軍 心,請火速進軍。”僉書樞密院事馮拯大聲斥責:“太尉無理。”高瓊亦怒聲大喝:“你能 賦詩退敵?”馮不敢回答。高瓊遂擁輦而行。到達黃河浮橋,真宗又想停留。高瓊急令馭 輦武士飛馬前進,直抵澶州北城,請真宗全副儀仗登上城樓。城外宋軍見皇帝親征,都 高呼“萬歲”,軍威大振。高瓊立即率軍進擊,殺死遼國先鋒蕭達攬,大破遼軍,迫遼罷 兵,訂立和約。
高瓊不識字,但他經常告誡他的兒子:“你們不要依仗父輩的功績作蔭庇,而 要勤奮讀書,以求得個人的出路。”景德三年(1006 年),高瓊病逝,追贈侍中、太師、 尚書令兼中書令,追封衛國武烈王,歸葬故裏雙鎖山西南麓。現在高瓊之墓還在安徽蒙 城。
建炎年間(1127-1130 年),高宗下詔在杭州武林門內建高氏“五王祠”,內祀武 烈王高瓊、康王高繼勳、楚王高遵甫、普安郡王高士林、新興郡王高公紀一門五代。紹 興初(公元 1131 年),在山陰縣西梅花山白達灣建分祠。
乾隆年間,高家祖上有一位叫高士楨的,從山陰前梅遷移杭州,在雙陳衙定居。 他就是高家的遷杭始祖。從這位始祖開始,高家在杭州定居的曆史已有近三百年了。在 這三百年中,高家有做官的,有經商的,有研究學問的,有擅書畫的,出過很多人物, 所以是杭州名符其實的一個世家大族。
注 2:我小舅對這位遠祖的經曆有另一個版本的傳說。他說:那位遠祖想自殺而不成那天正是 大年夜。既然自殺沒有成功,而天色卻已很晚,無法再坐船渡江回家去了,於是,隻能 再走回當學徒的那家店裏去。店主一家正在吃年夜飯,見那學徒沒有回老家去,又回來 了,就邀他一起分歲。於是那位祖先就有機會認識了店主的女兒。後來,店主見這位遠 祖人很老實、勤快,就把女兒嫁給了他,以後,他就當起店主來了。可是我想,這個版 本的傳說,很可能是受了以前章回小說的影響而演變出來的吧。
其實,關於這位高家的遷杭始祖高士楨先生,丁丙的《武林坊巷誌》“雙陳巷” 條目中錄有引自《五硯齋文集》的一篇傳記,題為〈高公廷三傳〉,詳細記錄了高家這 位遠祖的事跡,十分有趣,在此簡略轉述如下:
高士楨,字廷三,山陰縣之梅裏人。早年時父親去世,剩下寡母和幼弟。年紀 稍大時,進了村裏辦的私塾念書。念著念著,他想:“父親死了,沒錢葬;母親活著,沒 錢養。跟著這群娃娃們念這些書有什麽用呢?”於是就跟鄉裏人一起去杭州做生意。因為 手腳勤快,工餘還有時間常回家去看望老母和幼弟。不數年,母親去世,他就在杭州孩 兒巷定居了下來,隻留他弟弟在鄉下守著父母的墳墓。但每次回家掃墓,他都與弟弟依 依不舍,不忍分別。
因為小時候沒有念過書,所以高士楨到了中年很後悔自己不識字,也很羨慕別 人能看書。他常喜歡聽別人念書,雖然不懂,也欣欣自得。別人告訴他古人的善行、善 言,他都一一牢記於心。得意時,還會曳杖高歌,勉人為善,即使被人譏笑也不在乎。
有一次,鄰家的屋子要傾倒了,想要用一根木柱撐住。有人對高士楨說:“你 不可答應他呀,因為他在你門前拄了木頭,你怎麽進出呀?”他卻回答說:“我沒有錢替 他建新房子,難道還盼他的舊房子趕快倒塌嗎?誰知道房子倒下來會壓到誰呢!”於是就 同意鄰居在他家門口拄木支撐危屋。有時,有人對他說侮辱性的話,甚至還來敲詐他的錢財,他都並不在乎,慷慨地滿足那人的要求,毫無怒色。於是,人們給他取了一個外 號,叫“高佛兒”。
高士楨剛到杭州時,衣被單寒,冬天時雪夜睡在破屋裏,早上醒來,被子上已 經積雪二三寸了。所以,後來家境改善了,他常把往事告訴別人,並且不肯在自己身上 花費一分錢。但是,隻要是做好事,要他花幾百幾十元,他都十分慷慨。又因為他早年 喪失父母,所以每當家人為他買一件好衣服,做一頓好吃的,他都不肯接受,並說“我父 母都沒有享受過這樣的衣食呢!”別人說他對自己太苛刻了,他卻常用土話回答道:“我 這個土老兒能過到今天這樣的生活已經不錯了,還不滿足嗎?”
高士楨弟弟去世很早,留下二子。他把這兩個孩子當自己的孩子一樣帶大,把 他們的衣食之資,安排得井井有條。
他一輩子不肯讓傭仆給他倒馬桶、便器,說:“為什麽要別人去做不幹淨的事 呢?”看到年老有病的乞丐,他親自把錢交到他們手中,說是“敬其老,矜其疾(可憐他 們有病)”。
高士楨四十歲時,有一次小便不通,群醫束手無策。某天夜裏,他夢見有人告 訴他:“隻有湯打彈可以救活高某人。”第二天,他就去找那位“湯打彈”,竟然真在花市 街找到了此人。然而那人隻是一個賣藥的,根本不會看病。不過那人又說認識一個姓鄭 的,是他朋友,倒會看病,要麽可以去問問他。高士楨問了鄭醫,服了他一貼藥病就好 了。旁人都議論說,這是神佑善人也。
高士楨晚年誦經不輟,還時時想念山陰家鄉的墳墓。他在老家買了 很 多 田 地 , 均是肥沃的土地。他對他的子孫說:“隻要後人能永遠把土地保留下去,我就死也無憾 了。”高士楨於乾隆某年無疾而終,享年七十又五 。
注 3:關於我母親的曾祖母,可見本文第 7 節〈高老太太〉。亦可參見《山居雜憶》第 5 章 〈曾祖母二三事〉。(《山居雜憶》,高誦芬、徐家禎合著, 1999 年南海出版社出版; 2015 年 12 月由長江文藝出版社出增訂本)
母親在杭州雙陳衙布店弄老家花園中(約攝於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