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3日,副總統萬斯在海軍學院(Navy Academy)2025屆畢業典禮演講中警告:“美國無可爭議的主導時代”行將結束。更早幾天的5月19日,加州貝克利大學戈德曼公共政策學院教授、前美國勞工部長羅伯特·賴希(Robert Reich)在接受CNBC的電視采訪時稱川普 “總統經濟政策議程中的關稅可能預示著美國在世界影響力的終結。”川普2.0政府上任伊始即試圖將美國強加於世界,同時這位第47任總統又屢屢放大招疏遠美國與世界其他國家的關係。他炫耀美國的硬實力,威脅丹麥放棄對格陵蘭島的控製權,表示將收回巴拿馬運河,要加拿大成為美國第51州。他高舉懲罰性關稅大棒,脅迫加拿大、哥倫比亞和墨西哥在移民問題上做出讓步(下圖 facebook/Youtube)。一言不合,他退出了《巴黎氣候協定》和世界衛生組織。他宣布對世界各國征收全麵關稅,導致全球市場陷入混亂。可不久之後,他“心軟”同情他國所受苦難,撤銷了大部分額外關稅。但川普緊盯中國大陸這個美國主要競爭對手,繼續對華征收高額關稅,因為北京是他發動貿易戰的主要對象。
美國退群、炫耀武力以及以關稅脅迫的行動表明,川普可以憑美國的實力為所欲為。用關稅向美國貿易夥伴施壓,表明他相信現存的相互依存模式可以增強美國的實力。他國的經濟依賴巨大的美國市場的購買力,他國的安全需要確鑿無疑的美國軍事實力來保護。坐擁這些優勢的華盛頓便可動輒對夥伴施加高壓手段。川普的立場與著名戰略學家約瑟夫·奈多年前提出的一個論點一致:不對稱的相互依存賦予了關係中依賴程度較低的一方優勢。川普對美國的巨額對華貿易逆差憤憤不平。但他似乎也明白,這種不平衡的貿易往來賦予了華盛頓對北京巨大的影響力。
即使川普正確地認識到了美國強大的原因,他卻以極其不給力的方式來利用這種優勢。他攻擊與盟友和其他國家家的相互依存,從而削弱了美國權力的根基。在過去80年裏,美國通過吸引力而非脅迫或增加成本的方式,積累了軟實力。明智的美國政策應該維護而非破壞那些能夠增強美國實力的相互依存模式,包括源自貿易關係的物質硬實力和吸引力帶來的軟實力。但延續川普的現行外交政策將削弱美國,並加速國際秩序的瓦解。正是美國二戰後主導建立的現存國際秩序為許多國家,尤其是美國,帶來過優良的服務。
秩序建立在國家之間穩定的權力分配、國家及其他行為體的合法化言行規範、以及支撐秩序的機構之上。基奧漢和奈認為川普政府動搖了所有這些支柱。基奧漢和奈在他們6月2日發表在《外交事務》上的文章中警告說,世界正進入一段混沌時期。隻有白宮更弦改轍,或華盛頓確立新的權利分配方式後,這段時期才能穩定下來。基奧漢和奈指出正在發生的美國衰落可能不僅是美利堅的暫入低穀,美國可能就此墜入濁潭而一蹶不振。為讓美國更加強大川普反複無常、口出囈語結果致美國誤入歧途,會讓美國主導的時代 - 即美國出版商亨利·盧斯稱之為“美國世紀”的時代 - 戛然而止。下麵是基奧漢和奈這篇題為《The End of the long American century》文章的主要內容。由於文章較長,分上、下兩部分發出。
美國的逆差優勢
1977年撰寫《實力與相互依存》(Power and Interdependence: World Politics in Transition)一書時,我們(基奧漢和奈)努力拓展對強權的傳統理解。通常外交政策專家透過冷戰時期軍事競爭的棱鏡來看待強權。而我們的研究則探索貿易如何影響實力,並認為相互依存的經濟關係中的不對稱性會賦予依賴程度較低的一方力量。貿易力量的悖論在於,貿易關係的成功往往是脆弱性的根源,就像一個貿易順差國與一個貿易逆差國間的關係那樣。或許相悖於我們直覺的實際情況是,貿易逆差國反到擁有更強勢的談判地位。畢竟,逆差國可以對順差國征收關稅或其他貿易壁壘。這時被製裁的順差國常常難以反擊逆差國征收的額外關稅或其他貿易壁壘,因為相對缺乏來自逆差國的可供製裁的進口商品(下圖 FOX BUSINESS/Linkedin)。
成功對貿易夥伴施加壓力的措施之一便是,逆差國威脅要禁止或限製進口順差國的商品。就不對稱的相互依存和實力而言,美國在與其所有七個最重要的貿易夥伴關係中都處於有利的議價地位。美國與中國大陸,墨西哥和東盟貿易極不對稱,這些國家與美國的進出口比率均超過2:1。美國與日本(約1.8:1)、韓國(1.4:1)和歐盟(1.6:1)的比率也不對稱,美國也都是進大於出的逆差國。美國與加拿大的進出口比率為更為平衡的約為1.2:1。當然我們必須承認,這些比率無法全麵反映國家之間的經濟關係。諸如國內利益集團與其他市場中的外國行為體之間的跨國聯係,或跨境的個人和團體關係等因素,可能會使問題複雜化,有時會導致例外情況或限製不對稱相互依存的影響。在《權力和相互依存》一書中,我們將這些多重聯係渠道描述為“複雜的相互依存”。
僅就貿易領域而論,中國大陸似乎最缺底氣,因為其對美貿易的進出口比為3:1,即出口3,進口1。並且,它沒有,因而也無法動用聯盟關係或其他形式的軟實力。但是,北京擁有其他可資利用的反製手段:像懲罰在華運營的重要美國企業如蘋果或波音公司;北京也可以懲罰美國國內重要的政治參與者,例如大豆種植戶或好萊塢電影公司;北京還可以其硬實力進行反擊,如切斷對美的稀有礦物質供應。隨著美中雙方更準確地認識到彼此的弱點,貿易戰的焦點將隨之轉變,以反映這一學習過程。
反製手段來說墨西哥的籌碼不多,因而極易受到美國(川普)反複無常政策的影響。歐洲則在貿易領域擁有相當的反製手段,因為它與美國的貿易比美中和美墨貿易更加平衡。但歐洲的軟肋在於其對北約的依賴,因此川普威脅不支持北約可能是一個有效的談判手段。美加貿易更加平衡,而加拿大與美國利益集團建立的跨國聯係網,使它在與美交易時不那麽脆弱。但是加拿大在貿易上與美國過招時多半會處於劣勢,因為加拿大經濟對美國經濟的依賴程度高於美國經濟對加拿大經濟的依賴程度。至於美國與亞洲的日本,韓國和東盟貿易關係的不對等關係,在一定程度上由美中競所抵消。隻要美中競爭持續下去,美國就需要其東亞和東南亞的盟友和夥伴,而無法充分利用其杠杆利來平衡彼此的貿易。因此,美國貿易政策的相對影響力取決於地緣政治背景和不對稱相互依存模式。
真實力
川普政府忽視了強權的一個重要維度。強權是讓他人按照你的意願行事的能力。這一目標可以通過脅迫、賄賂或吸引來實現。前兩者是硬實力;後者是軟實力。短期內,硬力量通常要勝過軟實力,但是從長遠來看,軟實力往往更令他國心服口服。蘇聯的斯大林(Joseph Stalin)曾嘲諷地問道:“教皇有多少個師(的兵力)?”但是蘇聯早已灰飛煙滅,而羅馬教皇製度繼續生機勃勃,教皇在世界億萬信徒心中仍然至高無上(下圖 Britannica/Kiddle/viator)。我們的總統有點過分熱衷於脅迫和美國硬實力的運用,但他好像並不理解軟實力及其在外交政策中的作用。脅迫加拿大或丹麥等民主盟友,會更廣泛地削弱美國盟友的信任;威脅巴拿馬會重新喚起整個拉丁美洲對帝國主義的恐懼;削弱美國國際開發署則會損害美國仁慈的聲譽。壓製美國之音會扼殺美國的聲音。
懷疑論者說,那又能怎樣呢?對他們來說國際政治似棒球比賽那般需要強硬,而非壘球比賽那麽容易簡單。川普的脅迫和交易手段已經催生了對方讓步,並承諾未來還會有更多讓步。正如現實主義政治學家馬基雅維利(Machiavelli)曾經論及權力所言,君主被人畏懼比被人愛戴要好。但同時被人畏懼和愛戴則更好。權力有三個維度,川普忽視了吸引力,從而忽略了美國強權的一個關鍵源泉。從長遠來看,這是一個失敗的策略。
軟實力即使在短期內也至關重要。如果一個國家具有吸引力,它就無需過多依賴激勵和懲罰來影響其他國家的行為。如果盟友認為某強權國良善且值得信賴,他們就更容易被說服,也更有可能效仿該國的做法,盡管他們也可能會利用這個更強大國家的良善立場。麵對霸淩,他們或許會順從,但如果他們認為貿易夥伴不可靠,就更有可能敷衍應付,並盡可能減少相互間的長期依存關係。冷戰時期的歐洲就是這種動態的一個很好的例子。1986年,挪威分析家蓋爾·倫德斯塔德將世界描述為分裂為蘇聯帝國和美國帝國。蘇聯用武力建立了其歐洲行省,而美國方麵則是“應邀而至的帝國”。蘇聯不得不在1956年派兵進入布達佩斯,並在1986年派兵進入布拉格,以確保當地政府服從莫斯科。相比之下,北約在整個冷戰期間依然保持強大。
中國大陸一直在增加對其軍事硬件和經濟的投資,同時也在培養其吸引力(下圖 The Washington Times/X)。 2007年,胡錦濤主席在中共第十七次全國代表大會上指出,中國需要提升其軟實力。為此,大陸政府已投入了數百億美元。誠然,由於兩大障礙,其成果充其量也好壞參半:中國大陸與一些鄰國發生了充滿敵意的領土爭端,以及中國共產黨對所有民間組織和觀點保持著嚴格的控製。當北京無視國際公認的邊界時,它會引發鄰國的怨恨。當北京監禁人權律師並迫使像傑出藝術家艾未未這樣的異見人士流亡時,它會在許多國家的民眾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
至少在川普第二任期開始之前,中國在全球輿論場遠遠落後於美國。皮尤(Pew)在2023年對24個國家進行了調查,報告稱,大多數國家的大多數受訪者認為美國比中國更具吸引力,非洲是唯一一個結果接近的大陸。最近,2024年5月,蓋洛普(Gallpu)發現,在接受調查的133個國家/地區,美國在81個國家中擁有優勢。中國大陸則在52中擁有優勢。如果川普不斷削弱美國的軟性,但是這些數字可能會發生明顯變化。誠然,美國軟實力多年來起伏不定。在越戰和伊拉克戰爭期間,美國在許多國家不受歡迎。但軟實力源於一個國家的社會和文化,而不僅僅是其政府的行為。即使在越南戰爭期間,當世界各地的民眾走上街頭抗議美國政策時,他們唱的也不是共產主義的《國際歌》,而是美國民權運動的聖歌《我們必將勝利》。一個允許抗議、包容異見的開放的公民社會或許是一筆寶貴的財富。但如果美國民主繼續受到侵蝕,並在國外恃強淩弱,那麽源自美國文化的軟實力將在未來四年美國政府的過度行為下不複存在。
就其本身而言,中國正在努力填補川普創造的任何空白。它認為自己是所謂的全球南方領導者(下圖 WORLDCRUNCH)。它旨在取代美國國際聯盟和機構的秩序。它的腰帶和道路基礎設施投資計劃不僅旨在吸引其他國家,還旨在提供艱苦的經濟力量。與美國這樣的國家,有更多的國家是中國作為其最大的貿易夥伴。如果特朗普認為他可以在削弱美國盟友之間的信任,主張帝國願望,破壞美國國際發展機構,挑戰國內法治並退出聯合國機構的情況下,與中國競爭,他可能會感到失望。
就中國大陸而言,它正努力填補川普2.0政府政策造成的任何空白。它自詡為所謂“全球南方”的領導者,旨在取代美國的國際聯盟和機構秩序。其“一帶一路”基礎設施投資計劃不僅誌在吸引其他國家,也需要向他國提供實實在在的經濟利益。中國作為其最大貿易夥伴的國家數量已遠超將美國作為其最大貿易夥伴的國家。如果川普認為他可以同時與北京競爭、削弱美國盟友之間的信任、宣揚帝國主義野心、摧毀美國國際開發署、挑戰國內法治、並退出聯合國機構,那麽他很可能會功敗垂成。
未完待續
羅伯特·O·基奧漢(Robert O. Keohane)現為普林斯頓大學國際事務名譽教授,也是哈佛大學國際事務中心的合作研究員。
約瑟夫·S· 奈(Joseph S. Nye),曾任哈佛大學肯尼迪政府學院傑出服務名譽教授。奈在克林頓政府時期擔任負責國際安全事務的國防部助理部長和國家情報委員會主任。他著有《美國世紀的一生》(A Life in the American Century)等多部著作。奈不幸在本文即將定稿的五月去世。我們對他逝世表示哀悼,並感謝他的家人允許我們繼續完成本文的撰寫,包括在文章中借鑒奈的一些早期著作。
參考資料
Keohane, R. O. & Nye, J. S. (2025). The End of the long American century. FOREIGN AFFAIRS. 鏈接 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united-states/end-long-american-century-trump-keohane-ny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