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目標

以下為“中國不要奪美國的權 ” (3)

大量湧現且廣泛傳播的關於習近平講話的官方聲明，使得我們如今更容易評估中國的意圖。大陸已通過黨內文件、講話和政策聲明，向國內外受眾闡明了其關注點。盡管學者們對於北京關於其意圖和戰略目標的聲明存在分歧 – 部分認為那隻是程式化的措辭，其餘學者認為聲明是要安撫其地區鄰國和美國而采取的策略，我們不應該忽視這些聲明並得出中國大陸無法被解讀的結論。畢竟，正如布拉德利將軍（General Omar Bradley）在1951年向美國國會所言，美國對北京意圖的誤解以及在朝鮮戰爭爆發前對大陸外交部長周恩來警告的漠視，導致美中兩國“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與錯誤的敵人打了一場錯誤的戰爭”（下圖 unpblog）。

本節對中國的言論進行定性評估。借鑒戈德溫（Paul Godwin 專長中國大陸國防和安全政策）、米勒（Alice Miller 胡佛研究所研究員兼斯坦福大學東亞研究講師）、斯溫（Michael Swaine 昆西負責任治國研究所東亞項目高級研究員）和多西(Rush Doshi 喬治城大學安全研究助理教授)的研究方法，我們考察了最具權威性的大陸官方消息來源，這些來源反映了北京的意圖。這些消息來源包括《人民日報》、《求是》雜誌以及高層領導人（主要是政治局常委，包括習近平、楊潔篪和王毅）的講話。然後，我們追蹤並解讀與北京的目標、對美看法以及對多邊主義立場相關的關鍵論述。

我們通過中國大陸在官方文件中定義的“核心利益”來審視北京的抱負，包括這些目標如何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演變。我們發現，北京一直明確且連貫地闡述其核心利益：國內穩定；主權和領土完整；以及社會經濟發展。直到2009年，國務委員戴秉國才在華盛頓舉行的中美戰略與經濟對話中首次正式提出這三個核心利益。戴秉國在2010年12月的一篇文章中進一步闡述了這一點。然而，此後，盡管這些表述被新華社等官方媒體轉載，但它們在很大程度上被視為戴秉國的個人觀點。

中國大陸於2011年9月發布了首份官方外交政策白皮書《中國的和平發展》（下圖 CHINA HANDS）。白皮書明確指出，大陸的核心利益是“國家主權、國家安全、領土完整和國家統一、憲法確立的國家政治製度和總體社會穩定，以及確保經濟社會可持續發展的基本保障”。換句話說，在三個核心利益中，有兩個側重於內部優先事項，一個涉及北京如何在主權問題上與其他國家互動。戴秉國和官方白皮書對這些核心利益的排序方式的異同值得關注。盡管白皮書表明經濟發展、內部政治穩定、國家主權和領土完整是至關重要的且相互促進的，但戴秉國明確地將大陸政府的核心利益按重要性從高到低排列為：（1）內部政治和政權穩定；（2）國家主權和領土完整； (3) 可持續經濟發展。正如大陸政治學者王公龍（Wang Gonlong）所指出的，“在中國領導人看來，如果沒有政治穩定和製度保障，沒有可持續的經濟和社會發展，維護國家主權、安全、領土完整和國家統一隻能是空中樓閣。” 有人可能會爭辯說，這些言論是在中國大陸“擴張”階段和習近平於2012年上任之前發表的。然而，迄今為止，習近平的言論表明大陸對自身核心利益的定義幾乎沒有改變。例如，在2019年的一次講話中，習近平將大陸的三大核心利益列為主權、安全和發展。

當然，在評估意圖時，仍然存在兩個常見的陷阱：首先，領導人經常發表一些可能並不反映其真實想法的言論。其次，我們無法確定這些既定目標是否隻是激勵民心的空洞口號。然而，中國大陸發表這些聲明的時機值得關注。這些並非一次性的隨意評論 - 它們在2012年前後被反複發表。這些聲明被收錄在《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等出版物中，成為官方黨路線的一部分。此外，中國教育部還將它們納入從小學到研究生階段的全國課程體係。換句話說，無論這些聲明是真誠的還是狡猾的偽裝，將這些聲明反複灌輸給小學生，都表明這是北京希望其人民相信的內容。

在中國大陸關於自身及其在世界地位的論述中，幾乎完全看不到任何成為全球乃至地區領導者的宏大抱負。諸如“領導者”、“霸權”、“不可或缺的國家”之類的詞語在大陸的話語體係中並不存在。這與美國形成鮮明對比，在美國，該國必須成為全球領導者和霸權國家幾乎是毋庸置疑的。例如，習近平在2021年7月1日慶祝中共成立一百周年的講話中，沒有提出任何關於大陸要成為全球霸權或尋求全球領導地位的要求。在唯一一次提及外交政策時，習近平說道：

“我們也渴望學習借鑒其他文明的優秀成果，歡迎有益的建議和建設性的批評。但是，我們絕不接受居高臨下的說教……中華民族的基因裏沒有侵略和霸權的成分……中國共產黨關心人類的前途命運，願與世界一切進步力量攜手前進……黨將繼續同所有愛好和平的國家和人民一道，弘揚和平、發展、公平、正義、民主、自由的全人類共同價值……我們將繼續堅持合作而不是對抗，開放而不是封閉，互利共贏而不是零和博弈。我們將反對霸權主義和強權政治，努力推動曆史車輪朝著光明的前景前進……我們從未欺負、壓迫、奴役過任何其他國家的人民，將來也永遠不會。”

盡管很容易將習近平的講話斥為空話，但我們的觀點是，他並不渴望霸權。事實上，習近平明確表示中國大陸“永不稱霸”。相比之下，美國的言論充斥著美國是不可或缺的國家、渴望成為全球霸權和領導者的說法。很難想象任何一位美國領導人會像習近平那樣，表示要向其他國家學習，不尋求霸權或欺淩其他國家。例如，美國總統奧巴馬就曾因提出美國可以“從幕後領導”而受到抨擊。

中國大陸關於自身目標的言論是克製且具體的，而非普世或擴張性的。例如，“中國特色”這一常用語不僅僅是一個口號，它表明大陸主要關注自身發展，而非其他國家。這句話明確地將北京的抱負和理念限定在大陸自身範圍內；它是具體的，而非籠統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很難輸出到海外 - 這種意識形態和實踐是基於中國大陸獨特的國情（下圖 Youtube）。北京並不期望全球南方國家效仿或學習其模式，因為這些國家在文化和政治上與大陸存在差異。北京傾向於與全球南方國家開展經濟合作，但不試圖輸出其意識形態或領導模式。這種缺乏普世主義意識形態的特點在大陸也具有深厚的曆史根源。正如郭怡廣（Kaiser Kuo 華裔美國自由撰稿人和音樂家）所說：“中國例外論與美國例外論至少在一個非常重要的方麵有所不同。美國人認為他們的價值觀和製度具有普世性，而中國人則傾向於認為他們的價值觀和製度是其民族所特有的 - 是中國獨特曆史、地理、生態和社會環境的產物。”中文中的“霸權”一詞幾乎完全是貶義的 - 它意味著行為者依賴權力且恃強淩弱，而不是代表正義和美德。它的含義遠不如英語中那樣溫和或中立。“霸權”的貶義用法也體現在“德”這一概念中，因為權力和道德都植根於儒家思想中為他人做好事的理念。中文中“道德”和“美德”這兩個詞一直以來都與“權力”和“效力”同義。

另一個表明中國大陸目前並不尋求取代美國成為全球領導者的證據來自中共的第三份也是最新一份曆史決議。這三份曆史決議（三次曆史決議文）都標誌著中共政治方向和優先事項的重大轉折。即使是在2021年11月習近平鞏固領導地位後通過的最新一份決議中，中共的優先事項仍然集中在國內發展和國際社會普遍承認屬於大陸的領土上。這份最新的決議沒有提及領土擴張或地區或全球霸權。1945年通過的第一份決議鞏固了毛澤東的領導地位，並總結了黨在1942年至1945年間的經驗教訓。1981年鄧小平領導下發布的第二份決議評估了文化大革命的錯誤，並確立了以改革為導向的四個現代化道路。第三份決議提升了習近平的地位，稱他為“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的“核心、掌舵者和主要創立者”，並將該思想定義為“當代中國和21世紀的馬克思主義”。在對外事務方麵，該決議重申了中共長期以來的立場。它強調必須抵製在香港、台灣、西藏、新疆和海洋領土等核心主權問題上的“外部壓力”。它還重申，實現與台灣的統一仍然是黨的曆史使命。這些主張都是大陸長期關注的問題。值得注意的是，決議中沒有表達任何謀求全球領導地位或意識形態主導權的野心，這突顯了中國戰略姿態的連續性而非擴張性。

中國大陸政府在各種問題上也會設定基調。例如，它將COVID-19疫情定性為“人民戰爭”，而不是疾病爆發或大流行病。同樣，它也沒有將2014年和2019年香港的民主抗議活動描述為騷亂，而是稱之為“顏色革命”和“西方陰謀”。了解中共如何為不同問題設定基調對於理解黨國的意圖和預測政策變化至關重要。正如已故波士頓大學國際關係與政治學榮譽退休教授傅士卓（Joseph Fewsmith）及其合著者所指出的，這些公開聲明“傳達了黨的路線 - 黨希望中國公民了解其對當前任何問題的立場”。大陸對美國的官方措辭曾多次轉變。在冷戰的前三十年，受共產主義意識形態和對威脅的認知驅動，北京始終將美國描繪成“帝國主義”。大多數涉及美國的事件都被歸咎於美帝國主義。1970年代尼克鬆訪華之後，大陸官方的措辭變得更加合作，這主要是由於蘇聯構成的威脅日益加劇。從1990年代到2000年代的第一個十年，這種基調變得更加積極，其中很大一部分強調與美國和其他國家建立“夥伴關係”。然而，在最近的轉變中 - 這或許正是導致西方普遍懷疑的原因 - 習近平開始將與西方的關係描述為“東升西降”。

但即使措辭發生了這種變化，外國觀察家也常常忽略了後麵的一句話：“中國無意……取代美國”（下圖 Instagram）。第二個概念，即北京不想挑戰美國，至少自1990年代以來一直是主流敘事。大陸曾通過《人民日報》發出信號，表明“中國不想取代或改變美國”，並反複公開重申這一說法。例如，2021年，大陸外交部發言人趙立堅表示：“中國的目標從來都不是超越或取代美國，也不是與美國進行零和競爭……我們的目標是不斷超越自我，成為一個更好的中國，讓中國人民過上更好的生活。”

我們將在下一節討論這兩個短語（“東升西降”和“無意取代美國”）。我們認為，中國大陸的言辭是克製的，而不是擴張性的。北京的目標 - 即使是習近平所闡述的目標 - 也受到財政和意識形態的製約，幾乎沒有跡象表明北京旨在取代美國成為全球霸主。大陸的大量文獻都支持我們的論點。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