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響時顯示出哈利十五年沒有來往的弟弟泰裏的電話號碼。
哈利盡量壓住內心的吃驚,任憑電話響著,直到斷掉。
“是我, 我是你弟弟泰裏, 我住院兩星期了. 醫生說是肝癌四期,已經擴散到胃和其它內髒部位.我應該活不了太久了. 希望死前見見你.”哈利稍後聽到電話錄音。
感覺胸悶氣短,腦裏一片空白.哈利跑出辦公室大樓, 滿街亂竄無目標地走了十五分鍾, 讓自己平靜下來,深深吐出一口氣後, 給泰裏打回電話說: “我在開會, 晚上再打電話和你聊聊.”
回家的路上,哈利腦裏象放電影似的:
五月上大學的兒子告訴他,前妻要搬家去北部投奔她姐姐家,兒子為了幫助媽媽搬家會一同前去,暑期就在那裏打工掙些錢.
哈利聽了有些奇怪,記得前妻的家族是在中西部,怎麽會跑到北部了哪? 因為和前妻關係不好從不網絡,也就沒多問,記得他們應該是六月底搬家走的.
七月初,突然接到兒子帶哭聲的電話: “爸,我可以來你家過暑假嗎? 可以幫我買張機票嗎? 見麵我再解釋詳情行嗎?”
哈利無奈地接受了兒子的到來.得知前妻其實是去北部投奔他十幾年好死不相往來的弟弟泰裏. 到不是說他們兩有什麽曖昧關係. 泰裏是個同性戀.隻是奇怪前妻居然和自己不喜歡的家人來往密切. 而且叮囑兒子不可以透露給自己. 現在出狀況找上門來,大有受欺騙之感.
前妻和兒子抵達泰裏家第一星期大家相安無事,兒子跑到不遠的電影院找了份暑期工作,回家還主動為泰裏打掃房子和車庫.這天下午泰裏進了家門徑直走到他麵前說: “我習慣一人獨居, 突增你們兩人很不方便, 況且我從來沒有邀請你過來,請你明天就搬走.”
兒子記得他媽說過之所以搬來北部是受叔叔一再邀請,並且得到許願說可以幫助他們安頓好再搬走. 自己剛找好工作,計劃賺些錢為開學準備, 便問: “我媽也要走嗎? 我可否把暑期工打完在走?”
“已經跟你媽談妥, 她可以再住幾周, 你必須明天走人.” 泰裏冷淡地說。
兒子去見他媽,“兒子,我現在自身難保,你還是投奔你爸吧。”
兒子在給哈利打了求救電話後直到第二天離家,沒有和他媽和泰裏再說一句話.
一周後前妻給兒子打來電話, 哈利聽到兒子憤怒地說: “哪裏找象你這樣的母親,自己的兒子被人趕出門,你不僅袖手旁觀,而且還好意思繼續住在那裏.”對話持續了近一小時.而後兒子告訴哈利說, 他媽一直在電話上痛哭, 說他走了的第二天, 泰裏買了一塊大排骨肉說是晚飯吃烤肉, 他媽下午就聞到肉香味道, 但到晚上八點多還沒見開飯, 去問泰裏烤肉去哪裏了, 回答說全烤焦了, 扔垃圾了. 這幾天泰裏又開始轟他媽搬家走人.
哈利聽了隻覺得好惡心. 這個女人怎麽如此沒有骨氣.兒子附和地說自己也不可憐他的媽. 同時不解地問: “泰裏一米八五的大男人,為什麽如此小氣啊?
” 哈利說: “我不奇怪, 他從小就自私小氣, 長大成了個大酒鬼, 酒醉後醜態百出. 十幾年前我寫信提醒他戒酒,他從此不和我來往. 我根本就不在乎他的存在和生死.”
如今突然接到泰裏與生死相關的電話, 哈利居然發現自己做不到泰然處之.他意識到自己和泰裏的血脈關係, 想到四兄弟中已經離世的老三, 如果老二泰裏走了, 就剩下自己和老四科易, 人生居然如此短暫。
接下去的日子裏哈利每天都打電話給泰裏,了解他的病請,聽泰裏慨歎人生在世的遺憾: “我的經濟師告訴我,我的退休金(SSI+401k)大約$8000 一個月,我可以過得象神仙一樣,但我的生命居然就要走到盡頭,我對死亡有了充分的準備, 不久我會在天堂看到父母親和三哥……”.
哈利有時和兒子分享泰裏的事, 兒子冷冷地說: “我實在沒有辦法關心他的死活. 我甚至對於他病的嚴重性懷疑萬分. 他是個為自己某種目的不擇手段的人.” 哈利聽得目瞪口呆,奇怪兒子為什麽這樣說。
稍後四兄弟在賭城聚會, 泰裏午餐要了一箱二十一四瓶的啤酒,一人喝了二十瓶, 開口狂叫亂罵,結帳時拒絕出他那一份,同時將桌上的放給服務生的小費拿走,哈利看得非常憤怒,回到家寫信斥責泰裏,從此二人不再往來。
想著想著哈利氣不打一處來. 再想到兒子被泰裏趕出家門的屈辱,使他更是心情矛盾. 他知道兒子不希望自己去看望泰裏,但自己念著骨肉關係,又放不下。
這兩天近泰裏不時地說他想盡快回單位上班,那麽他說的四期肝癌和要死的情形又怎麽解釋啊?
哈利在矛盾困惑中買了機票,決定對探查一下泰裏的病況,並要他解釋為什麽要把兒子驅趕出家?
不管泰裏的解釋會怎樣,他一定要親耳聽到. 對哈利來說站在天堂的入口的不是泰裏,而是他自己. 如果自私自利的泰裏可以被天堂接受,那麽他自己是否能進去便不重要啦!
哈利在賭城機場看到來接他的十五年未曾謀麵的弟弟泰裏, 心裏掀起小小激動,畢竟兄弟四人還活著的除了小弟科易,自己,和二弟泰裏。
泰裏看上去體重增加了不少,拖著沉重的步伐。哥倆在車上有點尷尬,努力地沒話找話地閑聊著天氣和工作,直到車子在和一片看上去挺新的紅磚房前停下。
泰裏將車子停進車庫,引領著哈利走進他的三居兩廁,廚房和大廳寬闊的獨立房子,這是哈利第一次到泰裏的家,哈利自從十八歲離開家之後的四十幾年中,總共隻見過泰裏不到五次,都是約好在某個城市的飯店吃頓飯而已。大家像沒有根的樹葉隨風飄揚直到下一次相遇。
泰裏從冰箱裏取出冰啤酒給在沙發上落座的哈利,哈利接過啤酒沒有喝,清了清嗓子說:泰裏,我有事問你,請你實話實說。 泰裏坐在了哈利的對麵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你電話裏說你得了癌症,我聽了吃驚和難過,希望來了解你的情況和看看有什麽可以幫助你的. 但是在談你的病況之前,有件事我想先搞清楚。我兒子七月和他媽媽投奔到你家,這本身對我來說是件奇怪的事,我們離婚了至少十幾年了,我前妻以前住的地方離我不到十五分鍾的車程,我們從不來往。我兒子也從未告訴我他們和你有什麽來往,他們怎麽會來找你呢?既然他們來到你家,為什麽你將我兒子在到你家的第三天趕出家門?”哈利問。
泰裏低頭沉默了幾分鍾後,抬頭將鼻梁上的眼鏡向上推推,平靜地說:“你前妻和你離婚後一直和我有聯係,你知道我是同性戀,對她隻有對前嫂子的同情之感,有時我到那邊旅遊時,我會請她和你的孩子們吃飯,甚至給她些錢。她從去年開始常打電話給我哭啼地訴說她的工作不保,身體日益變壞. 生活質量日益下降,幾乎付不出房租。她說他有朋友遷居我們這裏,生活費比你們那裏便宜,問我可否在搬家到我們這邊時在我家住幾周直到找到自己的房子就搬出去。我說可以。
她上路前的前兩天,突然打電話給我說她想帶她兒子一起來。我說:絕對不行,我不接受他來。結果他們娘兒倆還是一起來了。我當場就很不高興但我沒發作,還請他們倆吃了接風的晚飯。
第二天一早我上班前告訴你兒子:請你離開我家,去你該去的地方。他啥也沒說,我以為我已經說的明確,結果晚上我下班時見他沉穩地坐在我的沙發上看電視,我鐵著臉問:你怎麽還在這裏,他居然興奮地告訴我:他找到了一份工作.明天去上班。
我說:是我說得不清楚還是你聽不懂?明天我下班時請別讓我看見你。第二天我下班回家他已經走了,這是全部事情,信不信由你。”
屋裏安靜得可以聽到針落地的聲音,哈利的內心在憤怒,尷尬,羞辱的心思中翻江倒海著,他憤怒她前妻將兒子扯進這個搬遷,尷尬地聽他兄弟的講述事情的經過,對他兒子自討沒趣的行為使他羞恥的無地自容。
僵持了五分鍾,哈利平靜地說:“謝謝你告訴我事情的原委,我必須和我兒子談談,可否咱們三方同時在電話上一起說說這事。”
“沒問題”泰裏果斷地說。
接下去的三天, 泰裏告訴哈利他的癌症是在肝部並且染指到胃部,做了局部胃部切除。他不能吃太多的肉也要告別他最愛的酒,那些對付癌症的藥和化學治療使他渾身疼痛無力。
哈利全力以赴地幫助著泰裏:打掃房間,到超市購買泰裏喜歡吃的食物,陪他說話,可算是無微不至。
離別時泰裏要哈利經常來看望他,哈利說隻要你需要我,我就買上機票飛過來。
回家的路上,哈利的心情如同打翻的醋瓶子上下翻騰不是滋味,這次到哈利家之行好像贏回了失去了十五年的兄弟,但是好像要麵對兒子的謊言然後失去對兒子的信任,哈利真希望泰裏的解釋是謊言,那麽他隻是拿他當個即將死去的人給些同情和幫助。
回到家,不顧旅途的勞累,哈利撥通了給兒子的電話說:“我剛從你叔叔家回來,問你幾個問題,請一定要誠實地回答我。你老實說你和你媽七月頭奔你叔叔的事,為什麽你告訴我你媽是搬去她姐姐家?”
幾秒鍾沉寂後傳來兒子磕磕巴巴的聲音:“我媽不讓我告訴你”
哈利突然怒火中燒: 不讓告訴我,有沒有搞錯呀?你所有上私立學校的學費和四年的生活費是我一個人打兩份工支付的,我甚至還賣過一次血,你媽一分錢也沒有出過。你居然欺騙起我來了?我再問你,你叔叔有沒有邀請你去他家?
兒子回答:有,不信你問我媽去. 哈利厲聲問:那為什麽你在他家還沒有呆滿三天就被轟出來了呐? 而當你到我這兒為什麽不如實說明一切哪?”
二十二歲的兒子突然帶著哭腔說:為什麽你要相信你那個十五年都沒有聯係的兄弟而不相信你兒子哪?你說過他是個酒鬼,他的話你能相信嗎?我媽在那裏看他吃肉排卻欺騙我媽說肉排燒焦了給扔了。叔叔是個沒有善心和德行的人,你自己不是也是這麽說的嗎?哈利愣在那裏了一分鍾,更火大了:兒子,你聽清楚,我一直不願意說你媽的壞話是想給她留麵子。你媽一直是個懶惰的人,不做家務不工作才導致我們最終離婚。她在你叔叔那裏妄想再過上好吃懶做的日子,你叔叔告訴我她白吃白喝連碗都不洗。那天你叔叔買的烤肉根本沒有她的份,她到好意思跟你哭訴。你們真是一丘之貉,活得如此沒有骨氣。你別掛電話,我要讓你叔叔在線說清這事。
兩分鍾哈利將泰裏接通,哈利說:泰裏,我兒子在電話線上,他堅持說是你邀請他住在你家,過後出爾反爾。你怎麽解釋?泰裏平靜地說:我從來沒有邀請過你兒子到我家住. 我跟他媽說得很清楚,他到了之後我也清查地告訴了他. 老哥,坦率地說你的前妻 是個愚蠢的騙子,你兒子是個傻嫩的騙子,但是他們都是騙子. 說完泰裏掛斷了電話.
哈利感覺到人生以來再沒有的難過和尷尬, 他對兒子說: 你聽清楚你叔叔的解釋了吧, 還有什麽可辯解的嗎?也不等兒子的答複,便掛斷了電話。一頭栽倒在床上,有一種說不出的虛脫和絕望感。他最擔心的結果還是出現了。兒子長大了,長成個會欺騙自己的人了。
接下來的半個多月裏,哈利幾乎每天在睡夢中過電般重溫著他這一生裏那幾個和他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人群:他的父母,兄弟,前妻和兒子。
哈利對他母親的記憶是片段性的,比如她做的玉米粥的味道,她生氣時揮動熨衣服的樣子還有在他十歲時從學校被叫回家看到母親趴在地下的後腦勺。母親在那個深秋的下午因為心髒病,連四十歲的生日都沒有過就撒手人寰. 哈利在她的葬禮上沒有流一滴淚。在往後的日子裏他每每想起母親總是有一種被遺棄的悲憤感。
哈利對他父親一直充滿恐懼感,因為他隨時可以操起手邊的任何家夥對他母親和四個孩子暴打一頓,而且還不許人哭泣或是對視他. 哈利十六歲時終於個頭長到和父親一般高,那天因為什麽事父親對著他高舉著手,他突然抬眼怒視著他,父親的手在半空中僵住了,從那天起他沒有再動哈利一個指頭。
在母親去世的這六年裏,父親前後結過三次婚,哈利先後和不同人的六個孩子相處在一個屋頂下,他和自己的親兄弟各不相幹地自我保護著。當他被應征入伍去打仗時,他沒有怨言地離開了家。九死一生的哈利帶著對戰爭的殘酷的記憶回到了家, 沒有得到任何歡迎和安慰,隻是看到父親留在桌上的條子:請每月支付 $300的住房費。
支付了一個月的費用還沒住滿兩周,哈利找到接收退伍軍人的大學,學費全免同時還可以得到$300的月生活費。哈利二話不說,立即離開了家。
三十幾年後,當他被叫到因為中風而成為植物人的父親病床旁,被征求意見是否要繼續維持生命的機器,他果斷地說:全拔掉,上帝會好好接待他的。當天他留下哭哭滴滴的兄弟處理一切後事,他則返回自己的家。沒有眼淚和感覺。
哈利和他的三個兄弟有名無實。兒時的家庭貧困潦倒,父母嗬斥吵打,幾兄弟除了弱智的老三都在外如同野鴨子般混各自的日子。十八歲後都各自跑離家庭,他們第一次相聚是在三十幾年後父親過世了後,由哈利倡議相會在賭城,卻因為泰裏的狂喝爛醉不歡而散。再後來老三死掉,哈利收拾了他的後事;老四倒是和哈利有聯係,但拒絕和泰裏接觸,哈利幾次送老四貴重的聖誕禮物,卻從來沒有得到任何回禮。這次哈利告訴老四泰裏的病況,老四淡淡地說:是真的嗎?希望他早日康複。再不聞不問了。
哈利有二十年的婚姻,離婚多年了。有些夫妻分離了還是朋友,但哈利做不到。前妻自從和哈利結婚後就找各種理由不去上班,做全職太太,但既不打掃房間,也不替哈利燒飯,也不知道整日在忙些什麽。有了兒子後更理直氣壯地無所作為,周末把兒子丟給哈利說要休息,一次哈利在一頓晚餐沙拉裏發現一條蠕動的大綠蟲,憤怒地將盤子摔在地上,找了幾件日常衣物踢門而出。
二十天後前妻收到離婚文件,哈利容許前妻和兒子繼續住在他們的大房子裏,支付全部的生活費,除了家裏少了哈利,前妻的生活毫無變化。前妻立即簽字同意離婚。一年後哈利接到法庭的傳票,是前妻控告他偷用兒子的零花錢,並且不按時支付他們生活費。哈利肺都要氣炸了。將所有支付憑證收集好呈給法庭。前後花了三萬塊律師費和八個月的時間,終於將案子搞妥,證明前妻是誣告。同時要求法庭根據前妻的工作能力加以鑒定,以公正地裁定他應該支付的贍養費。最終法庭判決他的贍養費減半。前妻鬧個得不賞失.
不堪回首的往事加上兒子的欺騙,使得哈利痛心疾首,義憤填膺。他是個性情隱忍的人,當兒子告訴他想去讀私立大學時,他沒有告訴兒子,如果他上州立大學可以因為他的退伍軍人身份免去全部學費。他隻想給兒子他不曾得到的東西。因此他二話沒說就幫助兒子注冊了私立大學,並且支付所有的學費和生活費。
四年中,他為了按時交付所有的費用,曾經有兩年每天打兩份工。早八點到晚五點在城市社會部,晚十一點到下一天早七點在一家商店做保安,不停地在商店各種巡邏。刨去路途所用時間,他隻能睡四小時,而且必須將所有的時間計算得分秒不差。有一次一個同事手術需要輸血,可以支付二百元,哈利毫不猶豫地賣了血。這些他從未告訴過兒子。現在看到兒子和前妻同流合汙,他實在搞不明白,為什麽他的兒子一點都沒有他的品德和為人?
哈利在經曆了多日痛不欲生的心理折磨,終於想清楚了,人生在很多情況下是不合理的。他自己的一生就是個很好的例子,生長在那麽一個家庭,有著那麽些奇怪的親人,結果總是和他的設想背道而馳。是誰的錯哪?說不明白,這就是生活。和那些在戰場上失去性命的戰友相比,自己已經是活在天堂了。從今後的每一天都要多愛護自己一些,把自己所有的夢想都拿出來一件件地實施,無論成功和失敗,許多人怕死,自己不怕,因為自己是死而複生,對上天堂還是下地獄都沒所謂的。
哈利在電話上找到兒子的號碼,發了一串話:兒子,你成年了,學會騙人了,你騙我不算什麽,千萬別騙自己,我完成了做父親的責任,你未來的道路靠自己走,我們從此不相幹,祝你好運!
哈利的世界是黑白分明的,誠實與否是分水嶺,取舍明確,得失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