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的日程幾乎每日都一樣。早上起來給孩子做早餐,陪孩子吃早飯,送十歲的女兒去去上學,然後送老公上班,給女兒送午餐,接女兒放學,再去接老公下班。更重要的是照顧小兒子,操心把在公司網頁上購買的瓶瓶罐罐化妝品、保健品賣出去。貴妃不祈求賣得貴,她知道公司賣的產品不便宜。隻要有人買,哪怕她稍微賣得便宜一點點也行,因為她要賺的是公司給的點數。那些點數最後可以變成她的業績,變成給她的支票,變成她的收入。以她家的消費水平,她還用不起那些高檔的奢侈玩意。等將來她的店開成了她再享用也不晚。公司說了她開成一家店,最多隻需兩年,她等得起。
尚蕾今天休息。她沒有車,也沒什麽地方可以去,她去廚房給自己衝一杯咖啡,端到後院。後院有一張鐵製的小圓桌,上麵的白漆已經脫落。被雨水衝涮,被空氣風化,小圓桌已經出現繡色。兩把椅子,一把是木製的,一把是塑料的。尚蕾坐在木製椅子上,她想起她房間裏的塑料椅,和她旁邊的椅子一樣。
多倫多的秋天是一年四季最令人賞心悅目的。院子裏樹上的葉子正在開始變換顏色,黃色、棕色、綠色和淡紅。她透過樹葉縫隙看頭上的太陽,陽光柔細而溫暖。她伸出手,風兒好似在掌心裏。她吮一小口咖啡,卷起舌尖讓咖啡留在舌苔再慢慢地流進喉嚨眼。咖啡在喉嚨裏,她納悶為什麽女生會沒有喉結。喉結就像活塞,會讓咖啡在喉嚨裏多停留一會。她感覺到胸口的熱度,她聽到肚子裏咕咚咕咚的響聲。
她聽到了響聲,身後拉門的響聲。尚蕾轉回頭,貴妃已經抱著兒子走出來。
“真羨慕你像公主一樣。”貴妃說著把兒子放在地上,屁股落在尚蕾旁邊的塑料椅子上。小孩到了地上就開始扭起小屁股跑起來。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愁。”尚蕾又喝一口咖啡。這回她沒有慢慢地品味,而是一口咽下去。
“看不出來。”
尚蕾指著自己的腦袋。“我的愁在這裏。真正的愁不寫在臉上。”
尚蕾聽到貴妃訴苦道:“再苦你也不會像我一樣。”
想不到有炫富的,竟然也有比苦的。
尚蕾恭維道:“你至少有房子,有老公,有孩子。”尚蕾指向在草地上跑的孩子。“你看你兒子多可愛,千金也難換。”
貴妃歎口氣說道:“我苦就苦在這三樣上。”
“最要命的是有孩子。沒有,有人逼著你要,老人逼你老公逼你。要了又後悔,後悔藥又沒出買。我現在腸子都會青了,想跑都跑不掉。”貴妃沒等尚蕾插話繼續說道。
女人就是矯形,越是有的越是說自己不想要。尚蕾看著貴妃,她不知道是該與她比苦,還是安慰她。她沒說話。
“沒這兒子之前,我還去調酒師班上過課。懷了這兒子隻好半途而費。都是我那老公,滿腦子封建思想死腦筋骨,非要二胎。說是沒有男孩就是對不起她前八輩子的祖宗。我們出國的宏偉目標就是要生兒子傳宗接代。在中國咱不敢生,受不起被罰。加拿大不罰款,還能從政府那裏拿來牛奶金。政府的錢就是我們納稅人的錢,你不去拿就被別人拿,被別人拿我們不拿我們心裏不舒服。我就是這樣被他忽悠了,上了賊船。那點兒牛奶金,哪裏夠養活一個孩子的。”貴妃接著說的好像義憤填膺,一切的錯歸罪於她們家的男人。
“再說這房子。房子貸款欠銀行一屁股債。一到月底我就發愁,得小心謹慎地算計,怕在銀行透支了,透支的利息高得離譜,比高利貸還高。”
“至少你老公每月給你交工糧。”
“不怕你笑話,他交的公糧不隻是工錢。他一不高興就拿我的身體出氣,我躺在床上就像一隻母狗。”
尚蕾腦海裏是女人閉緊雙腿躺在床上的畫麵,她猜貴妃晚上的呻吟聲都是假象。女人真是會偽裝的動物,不喜歡還裝出享受的樣子。她有點不懂,她辨不清貴妃說的是真是假。
尚蕾有點聽不下去,笑著說:“那你還和他一塊兒過。”
“我沒學曆,腦子也不靈光。就算我這輩子倒黴,倒八輩子血黴。我當時眼睛瞎了,嫁雞隨雞家狗隨狗吧。”
“你老公在國內是幹什麽的?”
“一家國企的會計。”
“你呢?看你也像是讀過書的人。”
“我也是。隻不過我不在國企。”
“私人的公司,那更賺錢吧。”
“算是吧。一家外企。”
“這裏的律師、工程師、會計師都很吃香。”
“那你老公怎麽沒想著幹老本行。”
“想過。他不是那塊料。學習班沒少上,錢沒少花,考了三次會計師也沒通過。沒有會計師證書,沒有這裏的學曆就找不到專業對口的工作。”
“他現在還繼續考嗎?”
“考一次要好幾千塊錢。他早就死心了,放棄了。”
尚蕾一聽心裏涼半截,看來她在國內想好的會計師計劃不得不暫時放棄。她不想再繼續討論這事,在討論自己給自己添堵。
尚蕾轉移話題道:“那你們想沒想過回流?”
“我想。反正我在哪裏都是一樣地在家幹活,或者在外麵幹粗活。我老公不想,說他工作沒了,沒了就找不回來了。如果他回國,他肯定再也找不到坐辦公室的工作。現在的高中畢業生,沒有不上大學的,畢業就失業,他競爭不過他們。如果和進城打工的人一起爭飯碗,他覺得掉價,他爭不過人家,回家更不敢跟村裏人講,他畢竟當年是山村裏的唯一大學生,雖然不是名校也是大學。如果他和村裏的人一樣在外當民工,不得讓村裏的人笑掉大牙。我老公說他還是把大牙自己吞到自己肚子裏吧。在這裏博士都刷盤子洗碗,隻要我不笑話他,沒人笑話他。”
“你老公心態真好。”
“不是心態好,是車到那裏都是路。懸崖峭壁也是路。你要生存你就得走。算了算了不說這些晦氣的話。你覺得我們那天晚上的講座怎麽樣,挺勵誌的吧。”
“還行。”尚蕾敷衍道。其實她隻知道那是一個營銷公司,她沒興趣當推銷員。現在網店多如牛毛,可以貨比的不知道多少家。
“其實我們公司的產品挺好的。”說著貴妃看一眼在草地上跑的兒子,對尚蕾說。“你替我看一下兒子,我一會就出來。”
貴妃的兒子在草地上歡快地搖晃著兩隻小腿。他還不會站得堅如磐石,但是他不會倒下。即使倒下,他也會自己爬起來。
貴妃出來的時候手裏拿著瓶瓶罐罐,都是她在公司網上購買的公司產品。
“這個保健品真的很好,特別是對老年人。我們父母現在都老了,我們又在加拿大,不能每天在父母身邊。有句話怎麽說來的,子欲養而親不待。買一瓶寄給父母也是一種孝敬。父母在的時候我們心盡到了,今後也不會再說這樣的話,也不會遺憾。”
尚蕾接過貴妃手中的滋補品,佯裝仔細看上麵的說明。那天聽講座的時候,主講人介紹過這個產品。折算成加元將近10塊。這東西太貴,太奢侈。她還年輕,她不需要補鈣補鐵補血更不需要補腎。
“我父母家裏有類似的滋補品。”尚蕾說著,她把滋補品還給貴妃,也看到貴妃期待的目光。
“這個也挺好。絲晶平衡化妝水。它可以淡化暗沉的皮膚,消除阻塞毛孔的髒汙。洗完臉,化妝前可以用。”
尚蕾又接過一小瓶平衡水。
“別人賣30,我們認識。我隻收你25。”
貴妃不是強買強賣,但話裏確實有讓尚蕾買的意思。其實尚蕾什麽也不想買,她不需要這個東西,可她還是無奈地答應道。“那我就買一瓶吧。”
尚蕾忽然想起她住進來的第一天晚上,孩子的哭聲,貴妃的祈求聲,老公的抱怨聲,貴妃和老公的廝打聲,木床的吱嘎聲,呻吟聲交雜的喘息聲。尚蕾有點同情身旁的這個女人,操勞一天卻不被老公尊重與認可。
回到房間躺在床上,尚蕾忽然發現自己就像被貴妃洗腦了一樣。她真的沒有能力考到會計師證書嗎。不管怎麽樣,她要先試一次。等她有了錢,花幾千塊錢滿足一把虛榮心,或者說讓她碰一鼻子灰再死掉當會計的心她也心甘情願,誰讓爹媽沒給她那麽高的智商呢。她也不埋怨爹媽,至少爹媽給她一個好身材,一副好模樣。尚蕾想著想著把她自己都想樂了。她怎麽有點像阿Q呀。
貴妃說過她學過調酒師,她應該不比貴妃差。網上說調酒師不僅有時薪而且還有小費,而且小費比工資還高又不用繳稅,那該是大統華時薪的兩倍還多。她不該鼠目寸光,不該滿足於每小時隻賺十塊錢。她明天一上班就和人事部的人攤牌,她不做全職,她一周隻上三天班。
人事部的人說,上三天班可以,但那屬於半職。半職就不能享用公司的保險,也就是說要是尚蕾病了,買藥要自己花錢,看牙醫也要自己掏腰包。尚蕾想,她身體沒毛病,最多一年趕上一兩次流感,買不需要醫生處方的感冒藥本來保險公司也不報銷。至於看牙醫,她牙齒好,對她來說看牙醫就是洗牙。她在中國也不洗牙。在加拿大洗一次牙兩百塊,不值得。她沒必要花錢洗牙。隻要她勤刷牙,勤用牙線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