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色和黎明的交界處,我迷迷糊糊回到了久別的拉普什(La Push)海灘。遠處還是一望無際的太平洋和霧氣蒙蒙的海平線,海浪衝擊著近岸支離破碎的岩石,而一株株植物在岩石縫隙中頑強地生長著。我踩著硌腳的碎石慢慢行走,滿地是漂流木,最終我在一棵也許曾是蒼天大樹的枝幹上坐下,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海風吹來的鹹腥空氣。
忽然,海岸邊嘩嘩的聲響將我驚動,我不由得轉頭望去。隻見有英姿煞爽的狼群踏水而來。我心中沒有任何驚慌,倒像是遇到了熟識的朋友。在我向他們迎去時,我忽然發現自己身體已經透明,他們根本看不到我,而是在海水中自顧自嬉戲,打鬧... … 我想喊,“你們好!”可是我發現自己喊的卻是:“上課啦!“
醒來的我,看到溫暖的秋陽落在我枕邊,夢的內容已經像蛛網一樣漸漸破碎,但是我想起來了--這個學期,我再也不用給Quileute部落中學的高中生們上課了。當時視為艱難險途的使命,一旦卸下,反而讓我心中空空落落。
很多美國人知道Quileute這個印第安部落,是通過《暮光之城 (Twilight)》那套風靡美國的暢銷書和由它改編讓無數少女癡狂的故事片。除了萬人迷愛德華,苦命妹貝拉,還有那位硬朗的狼人雅各布。他和他的印第安部落生活在拉普什的海灘旁,記得我幾次拜訪奧林匹克國家公園,都經過了貝拉居住的據說美國日照最少的Forks小鎮,也在拉普什的幾個海灘流連徘徊,拍下令我難忘的景色。
沒有想到的是,有一天我會和這些“狼之嬌子”們在網上相逢,而不同文化的交流撞擊會產生那麽多的火花。初次給他們教網課,我知道的僅僅是這個學校地處偏遠,英語老師半道辭職,孩子們已經失學兩個月。
萬事開頭難,誠然此言。懶散了那麽久的學生每天坐在電腦前聽講就不容易,一開始,沒有人願意打開攝像頭,曾經有一位當地的課堂協助,沒多久也溜之大吉。
漸漸地,以狼為圖騰的這些孩子的桀驁不馴漸露犄角。他們不願讀文章,討厭課堂討論,對於考試更是深惡痛絕。在一次次我單方麵的努力後,他們說:“你得理解我們——我們天生學得慢,有學習障礙。”真的如此嗎?在期中考試時,甚至有一名“害群之馬”煽動大家去體育館打排球,被我嚴厲製止。
真正開始理解這些孩子,是從挑選閱讀的虛構與非虛構文本開始。我們教材中的傳統短篇他們毫無興趣,歐亨利的情節反轉,馬克吐溫的幽默筆觸他們讀得昏昏欲睡,討論時整天冷場。因為他們學期開始已晚,我的上司大刀闊斧免除了一些文本閱讀,但是其中一篇我覺得他們也許會有共鳴--那是著名印第安作家謝爾曼·亞曆克西(Sherman Alexie)的《這就是說亞利桑那鳳凰城的意義》(This Is What It Means to Say Phoenix, Arizona)。當我把講義給他們時,他們的反映讓我大吃一驚:他們一致告訴我,雖然不是每個人都讀過這篇小說,但是這篇小說改編的電影《煙火訊號》(Smoke Signals)是他們的必看電影,而我居然聞所未聞。於是,這節課上老師和學生的角色顛倒過來。他們你一言我一語開始對我“啟蒙”——
“朱老師,您知道嗎?亞力克西雖然以描繪印第安人的悲慘生活出名,但是其實他們那個部落比我們大多了。他們有近3,000登記人口,我們隻有800。“
“而且他們有500 per capita,我們隻有200!”
最後一句聽得我一頭霧水——-在他們的指導下,我查了穀歌,原來他們每人每年隻能從部落收到兩三百美金,而這個部落的中位數家庭年收入隻有四萬,是美國的一半。這一下,我似乎明白了很多,為什麽他們會因為停電,洪水淹了校舍,互聯網不穩定而頻繁停課。為什麽原來的英語老師另有高就,不管不顧。
終於,我開誠布公地談到了《暮光之城》這個似乎繞不過的話題。他們實話實說,不喜歡,因為他們神聖的圖騰成了電影的吸睛題材,那位演員也不是印第安人。正如我所料,他們的部落沒有從片中拿到一分錢的補償。而旅遊的收入,都進入了開賭場的那些人手中,他們還是一如既往地貧困。
為了更了解他們的文化,我借了一本關於他們部落的書。有Quileute語和英文的雙語對照,是他們祖祖輩輩口述的故事。我知道了三文魚對於他們的重要性,也知道了很多字的發音,一個男孩甚至說願意教我說他們的語言,他正在學中文!
正在這些放牛班似乎走上正軌時,校長在一個典型的陰雨天衝進課堂——一個部落成員醉駕,另一位不幸死於這場車禍。頓時教室裏空了一半,我這才意識到這些學生很多是血親或姻親關係,而正如亞力克西在他的作品中一再提到的,印第安部落的酗酒風氣又是那麽嚴重。
課堂又重新回到了死氣沉沉的局麵,有人連續曠課,有人趴在桌上,沒有人願意做作業。快到期末了,眼看著學生們沒有興趣寫要求的文學評論,我受到電影《自由寫手》的影響,同意他們自選題材寫作。
交上來的文字,讓我讀得心碎。他們絕大多數人家庭中有人酗酒或有精神障礙,但是他們又那麽希望能借著夢想飛翔。最讓我讀得感動一位女孩,是那麽卓然不群,她總是認真完成作業,而回答問題非常有見地,她談到的是一次自己去拔牙的經曆。我們很多在城市或郊區的居民開上幾十分鍾就能去看牙醫,而她要拔牙居然先要搭親戚的車去長途車站,然後坐幾個小時的長途車,接著他們還要非法打網約車才能去牙科診所。因為當天時間太晚,母親和小妹都陪她前往,而且奢侈地訂了一個有遊泳池的旅館,希望她能放鬆一下。沒想到她從父親那裏繼承了精神問題,所以服用的藥物和麻藥起了不良反應... …她平淡的、實話實說的口氣反而讓我更加不忍卒讀。讀完了每個人的文章,我覺得自己根本沒有權力給他們打分,因為他們對於生活的認識遠遠深於一直在象牙塔中的我。學年結束時,每個人都得到了良好的成績,因為我知道他們都盡了努力,而部落也請到了一位負責任的老師,願意住在這麽偏遠的地方教書育人,我由衷為他們高興。可惜的是,將來他們大部人上大學的希望渺茫,而學校的高中畢業率也堪堪60%。
最後一課,在學生對老師的調查中,我居然得到了近90%學生的認可!這讓我又驚又喜,更讓我依依不舍的是,他們讓我答應有空就要重遊拉普什,到他們學校看看他們。這樣,我就不是電腦上的一個頭像了。可惜的是,我不開車,先生腰椎有問題,放棄開長途很久了,我很遺憾地爽約了。
沒想到,在網上與他們說了再見後的幾個月,我又夢回拉普什,遇到了了這些孩子的精靈,如逢故人一般親切。在夢中,他們不再失落,不再沉淪,而是在自己的領地自由自在地飛奔。我衷心祝福他們,讓他們在現實中也能迎浪搏擊,馳騁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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