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有夢書當枕

從上海到西雅圖,從新聞采訪到中文教育,唯一不變的是對文學的熱愛。愛讀中英文好書,愛聽古典音樂,愛看驚心動魄的影視劇,愛美食,愛烹飪,這一切都融入筆端,和同人切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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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愈心靈的語言(二)

(2024-11-27 19:54:57) 下一個

從小,喬什就知道自己與別人不一樣,所以特別羞澀、敏感。他的症狀在三年前突然加重了。2020年春,新冠病毒在美國流行時,人心惶惶,都把它叫做“武漢病毒”。喬什難得的幾個朋友開始疏遠他,而有幾個小霸王則當麵叫他“中國病毒”,甚至在課間對他碰碰撞撞的。喬什有那麽點兒死心眼,非要跟人家辯個明白。他說他是廣西來的,不是武漢來的。這就更糟糕了,很早以前,瓊和幾個家長說起她去廣西領養喬什的時候,無意中提起一個中國笑話:“據說中國人四條腿的除了桌子什麽都吃,而廣西人連桌子都吃。”疫情下,有的學生聯想到了這個笑話,說喬什吃狗肉,吃蝙蝠。喬什也是太頂真,他說自己小時候吃過鴨子,但是沒有印象了。學生們更加疏遠他,用一些帶有種族色彩的話提到他,他也不明白。他說他是美國人,他沒有病毒。他越是堅持,人家越是嘲笑或霸淩他。

瓊反映到了校長和心理輔導師,但是他們學校很快改上網課,輔導師也從三個裁到了一個,顧不上這個不起眼的學生。最後,有一天早晨,喬什宣布他再也不上學了,不管去學校還是上網課。瓊開始認為喬什不努力學習,想偷懶,但是無論她鼓勵還是懲戒,喬什決心已定。隨即,瓊覺得這是很多學生在新冠流行時期被隔離產生的孤獨和無能為力的感覺。最後,當喬什連最喜歡的教會年輕小組的活動都拒絕參加時,瓊知道喬什在自閉症以外添上了情感障礙(mood disorder)。

彼時疫情肆虐,一時還找不到在辦公室開業的兒童心理醫生,經過一個多月,瓊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診所在網上營業,醫生傾聽了以後,覺得在喬什本來的診斷外,這可能是應激性反應(trauma),需要慢慢調整。於是瓊果斷地決定讓喬什在家上學(home schooled),自己做他好幾門功課的老師。

    在喬什應該升高中時,瓊想起了美國高中兩年外語教育的要求,決定讓他在我們公司線上修一門外語課。瓊建議的是西班牙語,喬什家住在得克薩斯州,那裏毗鄰墨西哥,拉丁裔人口眾多,西班牙語很有用,瓊自己也能夠輔導他一點兒。沒想到喬什有自己的主意和牛勁,他非要學中文。他的理由是,如果學好了中文,他能夠回到中國去玩,找到以前照顧他的一個(孤兒院)阿姨,跟她說從來沒有忘記她。瓊雖然知道這個想法不大現實,他們領養喬什的時候是打算讓他忘記自己的原生環境的。但是孩子要尋根,結合起他在學校經曆的困惑,他自我認知的危機,學一門語言可能能夠幫助他的成長。因為喬什在家上學了,我們公司提供的線上課程是一家以外語教育出名的學院設計的,她覺得比較適合喬什。但是喬什的學習困難,注定讓他沒法像別人一樣輕鬆自如,所以她一直讓喬什考試的時候參考筆記。

聽了瓊的話,我對喬什一下子有了更多更深的了解。我們商量了一下,決定配合喬什原來學校的心理輔導員,調出他的特殊教育檔案,然後讓他現在的心理醫生寫一個報告,由家長上交我們公司的學生支持部門,獲得特殊教育和課程適應資格。

因為有個時間差,我們公司沒有馬上批準計劃。我注意到喬什的成績直線下降,很多簡單的生詞考試不及格。更糟糕的是,平時在我的教課時間,有好多學生在一起上課時,我是不允許他們談論成績的,但是那位對喬什比較友好的女孩有點兒小驕傲,特別喜歡炫耀自己的成績。喬什幹脆就拒絕說話了。唯一讓我欣慰的是,他每次上課或者答疑時間都會來。

慢慢的,我的答疑時間學生開始多了,有人問中文課問題,有人問英語課問題,我是按照先來先服務的原則一視同仁的。但是喬什開始學會了最早來,不想讓其他同學占據我太長的時間。我再怎麽解釋他也不聽。這時,我隻好再次聯係到瓊。這時,我告訴了她一個喜訊,喬什的特殊教育計劃批準了,他考試得到了一點兒寬限,在一些小測驗上可以參考筆記。但是單元考試和期中期末考還是要他自己努力。另外,我也委婉地表達了希望喬什一點老師的時間,分給其他同學更多答疑或聯係的機會。“這太難了!”瓊感歎,“我領養了11個來自世界各地的孩子,他們有的問題比喬什更加嚴重,但是喬什是最最需要注意的那個。”可能因為喬什的問題在腦部,他不斷地會重複同樣的事情,也會不斷地占據別人的注意力。最後我們說好了,每次師生互動時間以後,我再給喬什留十五分鍾到半個小時,針對他課程中的問題,給他一些特殊的幫助。

我和瓊也漸漸熟悉起來。為了保證喬什能準時下課,她總是讓他去做一些有益的體育運動分散他的注意力。她也會說起一些與喬什有關的故事。曾經他們參加了一個白人為主的教會,但是喬什看上去雖然非常想交朋友,內心其實是非常害羞的。一方麵他和喜歡的人打交道時似乎不知道怎麽保持距離,另一方麵,如果別人跟問他問題,不管答案如何,他的第一反應就是:“不!”如果別人告訴他一個事實,他的反應不是接受,而是反問:“為什麽?”這樣有的孩子覺得他很沒有禮貌。在疫情高峰,原來的教會因為太大,生怕病毒大流行,布道和活動都改為網上。為了讓孩子們有機會接近主,瓊帶領全家參加了附近的一個小眾教會。這個教會絕大多數的人都是非裔美國人,也很團結。有一天,喬什不知怎麽回事,問那位非裔牧師:“你認識哪個人是黑人嗎?”開始有些信徒覺得被觸犯了,因為種族這個話題在美國是非常敏感的。其實,喬什真的對種族,族裔的概念混混屯屯,他隻知道他是華裔,他不明白為什麽自己因為是中國人就被歧視了。瓊解釋了半天,牧師也宅心仁厚,一場危機終於化解了。瓊告訴我,她覺得喬什上中文課,因為我一開始就告訴他我也是中國來的,所以沒像以前那樣糾結了。

隨著我和喬什的逐漸熟悉,他開始主動說一些話,提一些要求了。比如,每次我們上課前,他都會要我把我家的貓抱給他看看。在學動物的那個單元時,他能很好地說:“我喜歡貓,我想要一隻寵物。”,後來他甚至要求瓊也去領一隻寵物,不久他垂頭喪氣地告訴我:“我媽媽不允許,因為她對貓過敏。”想到我的好心給瓊帶來的麻煩,我心中滿是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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