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七月中到八月中,我回國省親,父親因為腹部主動脈瘤做了支架手術,我急於探望他。母親身體平時就弱,前兩年做過大手術,我也放心不下。
及至見麵,我放心了許多。母親雖然消瘦,父親也行動不太方便,但是生活自理沒有問題。一位鍾點工每天來給他們買菜燒飯,其他都尚可。因為父母家居室簡陋,我住在哥嫂的新房處。
八月一日,我在異地的婆婆家住了幾日後,下午就要回故鄉。婆婆素來早起早睡,我自然黎明即起。黃昏時我已回到哥嫂家中,得知哥哥因為“陽了”隔離在他們的舊房裏,我和嫂子在新房中一起做晚飯。此時天熱人疲,毫無胃口,我隻想洗個澡趕快睡覺了。晚上七點,一陣急促的電話聲將我們驚動,我母親告訴我們我父親晚飯沒吃,腹痛難忍,她六神無主。我嫂嫂是醫護人員,她叫我母親該快打120叫救護車,然後我們出門呼了一輛網約車趕往父親去的醫院。
父親在急診室,臉色蠟黃,一疊聲喊痛。但是急診室中忙得人仰馬翻,有胃出血的,有靜脈曲張破裂的,根本沒有人顧得上他。我和母親、嫂子三人連值班醫生都難覓,倒是給護士教訓了一通,說我們太心急。好不容易等到做了CT,還不夠清晰,說要做增強CT,父親是腎病四期,這對他自然有傷害,但是“兩害相權取其輕”,他也明白其中的關鍵,再次進了增強CT室。
醫生看完片子,馬上主張做手術,因為父親以前做過闌尾切除手術,不知何故,傷口又有變故,一段腸子進入,形成了腹內疝,需要馬上進行手術,醫生輕描淡寫地說,“把腸子理順”。由於父親心髒、腹部都做過支架,大家都頗為擔心--這是個全麻的大手術,父親已經是八十六周歲的高齡,做時風險重重,做完元氣大損是肯定的。因為哥哥不在現場,母親也回家休息了,我接過了簽字的筆,手都在顫,機械麻木地簽完了一大堆文件,尤其是其中手術後遺症的警告,簡直像是生死協議。另一點讓我不解的是,父親一直以為這是個局部麻醉的微創手術,和上次腹腔支架差不多。我想和他說明實情,才起個開頭,就被嫂嫂打斷,這和我在美國熟知的病人知曉權大相徑庭。事後才發現她的確道理,若是耽擱,後果不堪設想。
手術前,我和母親、嫂子被主刀醫生教訓了一通,甚至說:“不是我求你們做手術,是你們求我做手術!”我聽得一頭霧水,我嫂子卻一下子心領神會,知道他的意思,讓母親封了個紅包,恭恭敬敬地奉上。醫生皮笑肉不笑道:“這下你們給我壓力了哇!”
父親進了手術室時,已經是半夜兩點多。母親向來身體弱,睡眠差,我們讓她回家休息,明天早上來接替我們。我和嫂子在手術室撐到了三點鍾,實在困乏,眼皮打架,嫂子體貼我在婆婆家連日早起,讓我在父親病房的床上稍微歇一會。我剛合攏眼皮沒多久,即給催起,原來是又要簽字了。沒想到父親有一段腸子壞死了,馬上切除。我和嫂子又給醫生教訓了一通:“我們半夜三點鍾給你們家屬做手術,你們直係親屬倒是舒服啊,一個個睡覺去了。”他甚至怒衝衝地將那段血淋淋的腸子展示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嫌我們紅包給得不到位。
好不容易手術結束,父親被送到了ICU,我們每天隻能在下午探望一個小時。但是我總算能休息了--算算從八月一日早上五點到八月二日下午五點,我真是硬撐過來不睡的。接著幾天我們去ICU看父親,他插著各種管子和心電監護,似醒非醒,弱得讓我看了要掉淚。好不容易轉至普通病房,我們頓時送了一口氣,覺得這下應該好了。此時哥哥也“陰了”,我們不複需要來來回回打網約車去醫院,能搭他的車一起去探望父親。
剛看到清醒的父親,我真的是心頭萬千滋味,心疼他吃的苦頭,也慶幸他又躲過一劫。而且這次我們請到了一對一的全程陪同護工阿姨,她經驗老道,為人也誠實。沒想到,這才是另一場噩夢的開始。父親做的第一件事是要手機,看了手機上的證券賬號後,他叫哥哥幫他拋掉一個股票,但是哥哥怎麽也找不到。我們走前,他忽然說:“把我脖子上的刀扔了!”我們聽得一頭霧水,後來發現大概是他頸部的留滯管讓他感覺很不適,誤以為是刀子了。
第二天一早,我們收到了母親的電話,說醫院半夜把她叫去,讓她去安慰情緒激動萬分的父親。母親守到天明都無法安撫他。接下來的幾天裏,父親忽而清醒,忽而糊塗,我們請教了專家,原來他陷入了老年人全麻手術之後的譫妄狀態。因為病症日輕夜重,父親時常白天鼾聲如雷,晚上精神矍鑠,護工阿姨抱怨不已,同病房的病人苦不堪言,我們也得輪流上陣陪著。
父親的狀態很糟,他的室友抱怨,他整夜不睡,又說又唱。他還伴有幻覺和錯覺,一會兒說輸液管是一條蛇,一會說他交大的同學帶著他離開過病房。最讓我難過的是,他整天要吃食物--一會兒討白饅頭,一會兒討燒餅,一會又要喝粥。我經常陪的時間長了,其他陪護的人還沒來,略嚐腹中空空的滋味,想來父親更是千百倍的難受。
此外父親天天吵著要恢複吃阿司匹林腸溶片,這更做不到。他讓阿姨推他去走廊上,大喊:“救命啊!”驚動了整個病區。我回家拿了維生素片想哄他吃,這時他卻不上當,看似頗為清醒。到了這個地步,每天來查房的醫生也嫌他麻煩,態度越來越不耐煩。阿姨更是苦不堪言,通過中介要求加錢。
我們想請醫院找精神衛生中心的醫生來對口會診。沒想到那位主治的醫生一口拒絕,讓我們自己解決問題,並且說我父親傷口恢複得很不錯,不久就可以出院了。母親此時真的是以淚洗麵,惶惶不可終日,整夜無法入睡,瘦得隻剩一把骨頭。
走投無路下,中國的人情網開始發揮作用了,我谘詢了外地的從事康複的同學,嫂子請教了她以前的同事一位神經內科主任,親朋好友也發動自己的關係找專家,出點子。最讓我們家感動的是一位精神衛生中心的醫生,在微信上給了我們具體細致的建議,並且安慰我們:“這不是疑難雜症,回到熟悉環境,應該沒有問題。”在用藥上,這幾位醫生都得出了同樣的結論,建議服用同一種對症的藥。一開始效果還不明顯,但是慢慢地,父親開始腦子清楚了。
有一天下午,我還在一邊陪他,一邊昏昏欲睡,護士來給他傷口換藥,他忽然對阿姨說:”快給我套一條褲子,否則這樣成何體統。“我真的覺得他是”自我意識“開始覺醒。他還開始注意儀表,讓阿姨給他刮了胡子。接下來他日日好轉,脾氣也好多了,甚至對我母親說:”我以前與你多有爭執,現在心中甚是懊悔。“母親聽得居然淚下。
很快,我回美國的日子要到了,我去醫院和過兩天就要出院的父親告別,他極其不舍,還對我說:”這次生病連累你了,沒有玩好,沒有吃好,連你的生日都沒有過好。“不善表達感情的我,不禁彎下腰來抱了抱他,強顏歡笑:”我明年再回來看你們呢!放心!“父親回答:”嗯,你要好好的!”回想這九個陪伴在父親病床前的日日夜夜,真的是又操心,又擔心,簡直是驚心動魄。幸好,父親轉危為安了,而心中一直記掛的就是那句話,“你要好好的。”遠隔大洋,兩頭牽掛,我們都要好好的。
哎,回一次國本來就不容易,還碰到這麽多事情。是的,遠隔大洋,兩頭牽掛,我們都要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