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中回溯到汪小姐的來曆,劈頭一句:“1988年,汪小姐從外語學院畢業。。。” 1991年,我入讀上海外國語學院,直至1996年畢業。(我讀的國際新聞專業有半年實習,所以耗時長達5年。)短短幾年的間隔,上海產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高中文科班,想讀外語,填誌願就是“北外”和“上外”之爭,誰知到了上海,用洋涇浜問”上外”,當地人一問搖頭三不知,然後恍然大悟:“哦,儂講外語學院啊!”好像獨此一家,仿冒必究。
90年代初,與外語相關的“對外xx”、“國際xx”專業大紅大紫,外語學院的錄取分數線水漲船高。各省各市狀元不乏其人,而上海女生中也有“理科考交大,文科考上外”一說,簡直可以和複旦別苗頭。
外語學院位於虹口區大連西路550號,隔條大馬路就是魯迅公園,但是一般人還是稱之為“虹口公園”。離商業街四川北路雖然不遠,但是去起來也有點麻煩,中間隔了個公園,還有個虹口足球場。有人70路公交車坐兩站路兜一圈過去,有人買張虹口公園的票穿過去,看看風景和鍛煉的老頭老太,也有不怕走路的人省點錢為逛街做做預演。
·四川北路的服裝店很多,好聽點說是便宜實惠,究其實,總歸有點子俗氣的。在《繁花》中,汪小姐的穿著打扮最接地氣,紅大衣,紅毛衣,黃大衣。。。濃油赤醬,彈眼落睛。其實那個時代,即使是淮海路上的衣服也不脫此套路,紫瀾門的大衣紅綠黃,色澤斑斕,鮮有中性色。曾經有一陣子,外語學院的女生流行穿一件紅綠藍黃拚色的風衣,弄得保潔阿姨疑惑地問:“校服,是伐?”
要說外語學院本身,真正螺螄殼裏做道場。教學區從大連西路地正門走到東體育會路的側門,短短十幾分鍾。生活區一開始就八棟宿舍樓,最高的五層。緊仄到什麽程度呢?早上跑操,從生活區到教學區去報到(據說因為女生多,體育課要上四年,比其他大學多兩年)。夜自習,教室不夠,閱覽室人滿為患,流行去生活區食堂用功。
虹口區是日租界,不知道外語學院原來是不是保留有日式建築,就記得幾幢比較老的教學樓裏教室都是拉門。某年打熱水的地方貼告示,說要爆炸拆除一個日占時期的碉堡,我們才知道那個不起眼的水泥墩墩就是軍事掩體,很多人理所當然以為碉堡就是《小兵張嘎》中的高炮樓了。
外語學院的日語專業自然是好的,怪不得汪小姐自說自話打電話去日本商社要報價,估計她不是日語專業也是第二外語。記得在教學區教工食堂對麵曾經看到一張告示,某電影組招配角,需要日本友人或本院日語專業學生。大家笑說演鬼子去了。至今記得我們的二外日語老師,穿一件高領毛衣,抑揚頓挫地讀課文,然後提領我們跟上--“いち、に、さん...”
再想想,汪小姐更可能是對外經貿畢業的,所以她口口聲聲”專業對口“。這個專業1984年從英語係中設置,88年獨立成為對外經濟貿易係,人稱外貿係,汪小姐趕上了第一波浪頭。我報考的時候,同班同學殺出重圍,考進了它的國際會計(ACCA)專業,當時真是金飯碗一隻。但其實,外貿係畢業真正對口進外貿局的,都要有點來頭的,倒是進公司的居多。我認識一位上海同學,附中畢業,成績優異,後來進了一個進出口服飾鞋帽公司,倒蠻開心的,說立誌學習菲律賓伊梅爾達,搜羅它幾百雙高跟鞋。說汪小姐沒有來頭,沒有背景,打死我也不相信。
不過汪小姐能吃甜頭,也能吃苦頭,我相信。九十年代上海,住宿擁擠,交通不便。有人穿著運動鞋死擠公交車,到了外資公司換上靚麗的套裝和高跟鞋;有外地師姐租住在老式房子亭子間,天天拎著馬桶或痰盂去公共廁所倒。但是幾年奮鬥下來,白手創業的,買房安居的,出國深造的,似乎個個前程遠大,究其原因,多半是處在了風口上。栽了的也不在少數,萬國證券的管金生,就是法語係的畢業生。
外語學院自然是洋氣撲鼻,也有不少相關傳聞。比如說,飯菜票都是外語印的,比如說,那個門口修鞋的小皮匠還會說簡單的幾國外語。和複旦紙頭撕撕,四角錢一張的奇葩飯菜票相比,外語學院的塑料飯菜票就是硬通貨,附近的小飯館和小商店都流通。畢業了二十幾年,還會夢見米色的一角錢,紅色的五角錢,紫色的兩塊錢,厚厚一疊,橡皮筋紮住,一個月的飯錢。
洋氣還在於,軍訓時思想教育放原版片《西點軍校軍訓記》,大一精讀課樹立人生觀講《畢業生》,大三專業課討論“水門事件”中輿論監督的意義,著名教授《成長的煩惱》譯者錢紹昌教授讓我們翻譯關於Ignatius Kung的文章。每年聖誕節左右,舉辦“文化周”和“美食節”,教工食堂前的一條街擺滿臨時攤子賣零食和磁帶,空氣中飄來威猛樂隊Last Christmas的歌聲,簡陋的舞廳裏夜夜笙歌。聽港台和搖滾的也有,但不敵英美流行歌曲。曾經有個澳大利亞樂隊在禮堂表演,上麵唱一首,下麵跟一首,從Another Day in Paradise到周華健的歌改編的Are You Alright Now,沒有一點違和感。汪小姐的自信和自由散漫,大概來自於外語學院女生的氣質。演賣大閘蟹陶陶的陳龍,在他是青春偶像劇明星時,劇中的女朋友就去了外語學院。
花團錦簇,鬧猛來兮的汪小姐是幸運的,她沒有外地學生為一張“黃表(留滬名額)”擠破頭的煩惱,也沒有支付高額”培養費“的經曆,她已經贏在了起跑線上。不管寶總還是魏總,其實都不能定義她的人生。我離開的時候,學校已經改名為”上海外國語大學“,校名也由魯迅的集字改為長者的題字,接著評上了211大學。隨著綜合性大學地位的提升和外語複合型人才的需要,我的母校日益衰落,現在據說已經淪為二三流大學。
前幾年回上海,還去過母校,不是遠在鬆江的萬國建築什錦會,而是老校園。豎起了不少新的建築,越發逼仄擁擠。學校大門已經麵目全非,賣麵的一撮小胡子“林子祥”不知去處,原來的老師退休的,跳槽的,移民的應有盡有,其他都去了新區。耳邊響起了那首歌曲《東體育會路》--
世界上有一條最長的路
它的名字叫東體育會路
因為在我內心裏
那是一條永遠也走不完的路
世界上有一條最短的路
它的名字叫東體育會路
因為它隻把我們劃分了教學和生活兩個區域
汪小姐的母校,我的母校,別來無恙?我們可能曾經在小小的校園和廣闊的上海失之交臂,但是我們最終在對老時光的回憶中聚首。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CYFHG3LpT7Q
新校區美得像世界公園。 老校區也麵貌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