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有夢書當枕

從上海到西雅圖,從新聞采訪到中文教育,唯一不變的是對文學的熱愛。愛讀中英文好書,愛聽古典音樂,愛看驚心動魄的影視劇,愛美食,愛烹飪,這一切都融入筆端,和同人切磋。
正文

那個連空氣都濕濕的七月

(2023-06-12 15:13:37) 下一個


自從六月開始,就有各地洪水的消息了。以往每年長江有汛期,太湖卻能儲水,我每天看著運河裏的水線高高低低,從來沒有擔心。出我家往南走,就能到跨塘橋或清名橋看水上人家,沿河的牆上有斑斑駁駁的痕跡處,就是以前淹過的地方。小時候還看到過船民,看著他們從河中勺起水來淘米做飯,很難想象他們的艱苦生活。有一年“河翻了”,大小男孩都在撈泛著白肚皮的死魚。奶奶說,這魚吃不得,一股子洋油味道,吃了要壞肚子。

那半年,我整天忙忙碌碌,卻不知結果怎樣,終點在哪裏。平時最愛寫散文和隨筆,語文老師不僅僅是鼓勵,簡直是鞭策和督促了。半年前,他卻對我說:“不宜花費太多時間,簡潔點就好。”恰恰此時,我的一篇借鑒了古希臘神話的小說難以為續,心中很沮喪。有人會誤把寫作的衝動當做靈感,而我恰恰在這個關鍵時刻自覺連想要提筆的衝動都淡化了很多。

曾經和同學一起改編了課本劇《阿Q在美國》,七八個人,十幾條槍都沒有,憑著孤勇,和其他顧問眾多,布景、道具精美的中學劇社同台競爭,居然也捧回了一個獎。順帶著寫了篇文章記錄這次艱辛的創作和萬般感慨,被一位作文比賽的評委青眼有加,得了個自己也覺得不算名副其實的大獎。這時一切都化為煙雲,自己鼓勵了一下自己:無非是從零做起。

課間經常造訪的語文教研組辦公室也差不多成了禁地,天南海北和幾位老師的聊天變成了浪費光陰的例子。尤其是一位年輕老師,案頭一本《百年孤獨》,寫得一筆好字,讓我好生佩服。他對於文學和美學的鑒賞,對於曆史和時事的感悟,加上行文流利,妙筆生花,對我設想將來的職業有很深的影響。但是每次他想到點正事閑事,爬上四層樓來找我,我的班主任就坐鎮我班教室對麵的辦公室,進行半道攔截。什麽事,多少時間,幾時結束,盤問得一清二楚。

於是絕大多數時間我就枯坐在教室裏,聽課、背書、做題。那半年做了差不多一輩子大半的考卷,各門各科,各式各樣。其實我想的很多,似乎未來的不確定性有很多的可期待,但是沒有一條路是真正通向那裏的。難得集體看了部電影《豆蔻年華》,還是將達摩克裏斯之劍懸在我們這些特定觀眾的頭上,簡直像在看恐怖片。我對我旁邊的一位同學說:“什麽了不起,我才不會這麽傻。”她卻一本正經地說:“我要是......一定和她一樣。”聽得我冒冷汗。

我們在課上學了一段《雙城記》的開始: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這似乎正是當時的寫照,而我並沒有意識到,我的身影被籠罩在大時代的陰影下麵。


梅雨季節來了,我家通往弄堂的青磚小路上又布滿了青苔。俗話說,這是個經常要忘記雨具的“掉傘天”,而我丟三落四的習慣愈發嚴重了。每天早上擠公共汽車從城南出發經由城東到城北的艱難曆程更加讓我混混屯屯。母親每日早起為我精心準備盒飯,晚上我溫習功課她在我一邊織毛衣或做她做不完的家務。我有邊寫作業邊聽廣播或電視裏聲音的習慣,直到現在,在廚房裏準備飯菜時,我都要聽小度唱歌。人間的煙火氣讓我安心,一片寂靜是靈魂的死亡。

那時候,麵前的選擇似乎很多。人們順理成章地覺得我應該成為一個文人,靠筆杆子養活自己。我母親就在文人紮堆的地方,她的一位同事是著名作家的女兒,據說家裏魯迅書簡一大紮,勸我去寫劇本,真的是先知先覺。於是我看了不少話劇、電影劇本和評論,甚至興致勃勃整理了一篇奧尼爾生平年鑒。那位老師說:“文藝圈不適合你。”這也沒錯。我的母親對我期許也不止於此,她說我出生前後正是中美建交公報公布時,她給我取了個小名,和亞美利加有關,隻可惜後來給親戚叫歪了。

我那時的脾氣是喜歡什麽就做什麽,並沒有多少物質上的考慮。最喜歡的課是英語,那就將來做和外語有關的事兒吧。但是念念不忘的還是自己的作家夢,我的兄長建議我不妨做記者,秉筆直書,直言讜論,我還以為他是在誇自己,後來才知道那是方鴻漸給打鐵、抬轎、磨豆腐故鄉的報紙記者的題字。而我的中學前身,就是那個方鴻漸發表《天花與梅毒》演講的縣中。我自己說服自己的是,很多作家都是記者出身,如海明威和馬克·吐溫。年少輕狂,就是這麽不知天高地厚,雖然我從來沒有做過天才夢,但是成為一個能以自己文字而自豪的人,一直是我的目標。曾經愛讀李賀的詩:“少年心事當拿雲”,卻體會不到那分“誰念幽寒”的枯寂無奈。

本來江南霧霧數數的梅雨天就該結束了,毒辣辣的太陽會照到家裏古舊的走廊上。但是這個梅雨季節雖然也有著梔子花和白蘭花香中的豐沛水汽,酷暑卻沒有如我們預計卻不期待的那樣到來。梅雨不是以一個幹脆利落的句號結束的,它甚至不是一個省略號的拖拖拉拉,而是長長的,似乎看不到盡頭的破折號,引來了驚心動魄的最後半個月。

 

學校放了假,讓我們有充足時間準備跨越據說是“一戰定終身”的關隘。我來到了一套沒有裝修的屋子裏,把書和資料堆滿地麵,然後沒有半點激情的看,其熟稔程度已經再也引不起我半分興趣。我還帶了一本小說,托爾斯泰的《複活》。有的小說看得會太入迷,像金庸的,情節太緊湊,一環扣一環,放不下了。有的太深奧,或者費腦,讓人分散精力。而《複活》似乎很適合我當時的心境,我沒有看《戰爭與和平》或《安娜·卡列尼娜》時的興奮,有足夠的空間去思考,但是沒有太沉重的負擔。現在如果我穿越回去,可能會帶一本奧斯汀的《勸導》吧?因為這本書更加輕鬆一點兒,卻又足夠成熟了。

我和母親說,奇怪的是天沒有放晴的樣子了。天天下著雨,還不是絲雨,細雨,而像老天爺認認真真地在履行義務似的。在一個晚上,我睡得朦朦朧朧,雨聲大得澎進了我的夢境。整整一夜,我一個夢接著一個夢,聽見嘩嘩嘩的水聲,還有魑魅魍魎的怪叫,早晨醒來,雨還是瓢潑而下。這時我想起了《百年孤獨》中馬貢多的洪水,天像是開了一個大口,我從四樓往下看,一片沼澤。母親涉水買菜回來,告訴我,我們住在市郊,左近有人養豬,昨晚豬圈裏進了水,玀玀們可憐,無處可去,尖叫了一夜。

到了該回到市中心的家的時候了,已經沒有公交車了,父親推著他的舊自行車來接我。因為怕我感冒,他讓我坐在車子的書包架,免得沾水,而他踩著淹到小腿的渾水,一步一步推行。我看著他已經有點駝的背,鼻子裏突然酸酸的。本來必經的一座立交橋都給水淹沒了橋洞,於是我們繞道而行。值得慶幸的是我們不需要過鐵道口,當天的晚間新聞裏報道說,有好幾個人因為亂穿鐵道被火車碾壓致死,女人占大多數比例。

回到弄堂裏,開了一條河似的,鄰居們淌水而過,“發大水咯,發大水咯。”這條弄堂最早是青石鋪的,後來改為麻磚,最後幹脆統一澆了水泥,我從來沒有看到整條弄堂被淹。以前弄堂前麵是大雜院,七十二家房客。後麵是三家大人家,獨門獨戶,幾進院落。那時我們對麵的鄰居已經被拆遷搬走,我家和右鄰都免了水淹家舍的厄運。我父親感慨,當初我爺爺買下這處房產的時候有遠見,用泥土墊高了好幾尺,現在給子孫留了後路。我們家本來比弄堂平地高三級台階,後來澆水泥路麵蓋去半級,而現在隻有一級左右的落差了,真是頗懸。很難想象,如果我的家也在水中,我如何安心去麵對一生中可能是最重要的考試。


回想那三天,細節不甚了了。隻記得我家弄堂出去,過一條馬路,就到了。算是自己運氣吧,本來是在離家步行十幾分鍾的另一個中學考試的,沒想到那裏也開了河,我就在家門口考了。就像十年以後,我在自己家樓上登記結婚,很方便地把自己嫁出去了。現在我家依然在那兒,前麵的中山路從林蔭道改造成商業步行街,後麵的南禪寺不再隔河相望,夜晚那寶塔頂上的燈光似乎觸手可及。家裏也變成了三層小樓房,但是在異國他鄉,午夜夢回,還是那老舊的房子,廊下的柱子,躺在床上望著窗口晾著的衣服。

很多同學回憶考卷,記憶會成為“羅生門”。我清楚地記得,我們那年語文的閱讀理解是茨威格回憶托爾斯泰的散文《世界上最美的墳墓》。作文題有兩題,小作文是“以一個圓寫一篇短文,題材不限”,大作文是“近墨者黑或近墨者未必黑”任選一題寫議論文。可是後來隨著時光的流逝,到了七月份大家回憶,五花八門的和我相左的都會冒出來,以至於我開始懷疑自己曾經引以為豪的記憶力。有時記憶不是漸漸地在腦海中淡薄或褪成黑白色,而是以一種光怪離奇的斑斕讓你無所適從。

與之相反的是,我母親在談到給我準備的精致飯菜時,我毫無印象。她專門請假三天,為我烹飪清淡的飲食。據說我最愛茭白炒肉絲,無錫茭白鮮美白嫩,現在菜場上再也難覓蹤跡,都是外地的次品。

其他科目我都沒有印象了,就記得比平時那些挖空心思刁難你的小考,大考,摸底考,模擬考都容易很多,輕鬆得讓人無法信服,簡單得令我懷疑其真實性。當然,這同樣可能是我的錯誤記憶。

前兩天,天空還是陰雲密布,時而有絲絲細雨,天氣涼爽,但是空氣中似乎有泥土的氣息,濕漉漉地挾裹著你。最後一天,放晴了,我步出考場,開始覺得有點兒燥熱,心裏也沒有預料的輕鬆,就想著,雨季終於過了,水就要退了,而我也不用再做那一張一張的考卷了,心裏反而空空落落的。

考完以後,一般估分對答案,我睡覺。我母親都開始擔心了,我每天睡眠的時間都超過了清醒的時間,她問我哪裏不舒服,我迷迷糊糊說,就是困,骨子裏乏了。那年是先填誌願再考試,所以我覺得已經無事可做。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並不能由我掌控。結果已經決定了,即使於我是未知。

緊張還是有的,甚至有些迷信。最明顯的就是我避免談論一切和考試有關的話題,閉門謝客,回避親友好心的詢問。終於可以有大把時間看自己喜歡的小說了,卻提不起勁兒來,更不要說提筆寫文章了。

梅雨過後的太陽開始顯示它的威力,我出生在夏天最炎熱的時候,我的季節到來了。


好幾年前,網上隨意瀏覽到一篇文章,大意是曆年多少高考狀元,無一成為行業頂尖人才。我侄子就調侃我,反正你又算不得狀元,最多就是個解元而已。幸運的是90年代初還沒有那麽多炒作,免得不善交際的我拋頭露麵。今天我還是喜歡身披平常人的“隱身衣”,享受生活中一點一滴的小確幸。

不是沒有一點點自我膨脹,親朋好友的讚美和不熟悉的人的恭維接踵而至,如《圍城》中所說,每個人灌迷湯的量如酒量,有大有小。我自知不善飲,就淺嚐即止。唯一印象深刻的是在大學一年級收到很多信,多半是落榜生討教經驗。我沒有時間和精力回信,但是一位考生提到“走到村邊的小河,看著自己的身影......”我心中警惕,勸解了幾句。斷斷續續寫了幾封信件,我都快要淡忘了他的姓名。十幾年後在無錫家中,機緣湊巧,我接到了他的電話。他也很驚訝,當初我給的電話號碼居然還能聯係上我。他複讀後考上了西安交通大學,現在在北京工作,對現狀非常滿意,而他的哥哥就在我這個城市,沒準能來探望我。可惜的是,我馬上要回美國了,更加不湊巧的是,我們家那段時間接到了惡意匿名騷擾電話,匆匆改了電話號碼。在沒有微信的時代,我就又和這位朋友在人海中錯過了。

有人問我,在不到二十歲似乎就走到了人生的頂點,現在回想起來是不是覺得是個諷刺。老實說,我自以為並不算一台考試機器,也沒有為了考好試而如苦行僧一般鞭撻自己。不過和其他同學相比,我的確興趣狹隘,除了讀書寫作心無旁騖,家務事不用操心,社交上近乎孤僻,感情上更是懵懵懂懂。現在很多當年的同學都覺得我從“學霸”變“大廚”的經曆不可思議。記得那位我很佩服的老師在我的畢業留言冊上寫到:“柴米油鹽也是人生大事......”而美國這個當年的中餐荒漠和身邊的美食家迫使我絕大部分精力都恰恰花費在了柴米油鹽上,同時美國也使得我們中的不少意氣奮發的青年“泯然眾人”。我在身邊人這兒都無從吹噓自己的輝煌經曆,因為他壓根兒沒有碰高考的邊,無招勝有招。

張愛玲在《傾城之戀》中大意說到,一個城市的陷落成全了白流蘇的婚姻,傳說中傾國傾城的佳人大致如此。於我而言,是不是可以說,那個七月份的大雨和洪災似乎為我的高考鋪平了道路?但是我沒有想到,連現在,我都偶爾會夢見演算數學題,做不完的題目,翻不完的試卷......如我在柏克萊遇到的一位教授所說,他的噩夢都是關於博士論文答辯的。

我其實很少回憶那個七月,除了每年特定的三天,母親會在電話裏談論一下,就略過不提了。但是這次,西雅圖的天空濕濕的,有點像黃梅季節。我想起了記憶中如河水般泛起的七月,空氣中有著潮濕的味道,帶點落花的濃香,也帶著點河泥的腐臭,似乎時間定格,夏天怎麽都不會到來了,但是夏天終於來了,然後是秋天和冬天。在四季輪回中,我們漸行漸遠,和自己或美麗或殘酷的青春說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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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瀟瀟 回複 悄悄話 這樣好的文章!把生活寫的如水如畫如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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