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有夢書當枕

從上海到西雅圖,從新聞采訪到中文教育,唯一不變的是對文學的熱愛。愛讀中英文好書,愛聽古典音樂,愛看驚心動魄的影視劇,愛美食,愛烹飪,這一切都融入筆端,和同人切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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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木蘭下

(2023-03-28 21:11:03) 下一個
小區的料峭春寒中,那一樹星木蘭又盛開了。在我安居此間的二十年來,它從未爽約。曲折疏朗的枝幹上點綴著青綠色苔蘚,密密的白色細長花瓣帶著一點卷曲。晴朗時,在藍色的天空映襯下,像一幅精致的日本的浮世繪。細雨下,落花一絲一縷襯著深色的土地,像一匹纖細的綢緞。
 
剛開始賞花時,我還混混屯屯,不知它的名字,更不知道一樹銀白的它和紫玉蘭、紅玉蘭這些富貴滿堂的品種居然是一家人。隻是覺得它的純白如素如練,別是一種“意氣舒高潔”。一年年春來春去,我用相機留下了花影,也見證了歲月流逝。
 
星木蘭的主人有一個小小的前庭,但是很少看到他打理,除了這棵花樹,幾乎沒有矚目的花草。他也很少出門,偶爾開著那輛灰色的老破車兜一圈,回來會看到他慢悠悠地倒停在信箱前,拿出他的郵件,然後停車入庫。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那棟舊房子裏開始有變化了。夏天我們打開窗子,會聽到女人的尖叫聲。是時時進出的一位年輕婦女遭遇家暴了嗎?後來,常常有救護車停在他家門口,我們猜想他家那位羸弱的小男孩,他的外孫,可能有哮喘一類的過敏,所以不得不打911救急。最後,老人開始每天中午和傍晚外出停留很長時間,我們再也想不到他有什麽事情需要整天在外。
 
2019年夏,我們需要安裝一個帶鎖的信箱。先生發現自己家的電源太遠。“向那位星木蘭的主人家借戶外電源嘛!”我計上心頭。先生卻擔心他和鄰居從來井水不犯河水。我壯起膽子,敲開了他的門,說明來意後,他皺著眉頭,說了句:“隨便!”這下總算解決了我們的燃眉之急。先生在安裝郵箱螺絲時,才發現我們的工具很不趁手,特別費力。“試試這個!”突然,一個非常高級的電動螺絲刀伸到了我們麵前。我抬頭一看,原來就是星木蘭的主人,他還是一副不開心的神色,仿佛我們得罪了他似的。先生用了兩下,不得其法。“我來,我來!”他看上去非常不耐煩,大概覺得我倆實在太笨。他搶過自己的寶貝,三下兩下解決了問題。對於我們的千恩萬謝,他隻是鼻子裏直出冷氣。情急之下,我脫口而出:“下次請您來賞光嚐嚐我的廚藝!”沒想到,他馬上諷刺地將了我一軍:“就在今天,你說好不好?”我非常尷尬:“下次吧,我好好準備一下,請您的太太一起光顧。”“恐怕不行,”他更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樣子,“她已經住在長期療養院,不能領謝你們的好意了。”他收回了自己的工具,轉身回家,留下我和先生倆愣愣地你看我,我看你,震驚不已。一時間,一切謎底仿佛都已經揭開,他不露麵的太太才是那位需要救助的可憐人!而她患的多半是危害很多美國老年人的失智症!
 
過了幾天,我履行諾言,做了幾個菜送到了他家,開門的是那位年輕婦女,她柔聲道謝,並且說起很多年前,她的車曾經在小區附近雪地裏擱淺,是我們幫助推上坡的。“父親一定會喜歡這些美食的,請你們原諒他不大會和別人交往。”這時,我已經想不起那段過往,也毫不介意老人的態度了--原來人與人的距離並沒有我們想象得那麽遠。
 
2020年春天,星木蘭灼灼盛開時,我市的養老院成為新冠病毒在美國的大規模登陸點。老人的車寂靜地停在敞開的車庫裏,他開始打理起了自己的前庭後院,似乎沒有其他活動能夠消遣他的精力了。我們的心也懸掛著,擔心他的太太是否能熬過這一關。花開,花謝,老人的身影顯得格外的寂寥。
 
終於,在第二年星木蘭爆出絨絨的花苞的一個清晨,一輛殘疾人專用的小公交車停在了它麵前。從廚房窗口,我看到司機慢慢放下長長的金屬坡道,推出了一位銀發老太太。她身板筆直,姿態僵硬,木無表情,同時,她先生激動地從屋子裏快步走出,接過輪椅,將老太太推進屋內。黃昏時,那輛小小的公交車的頭燈,在夜色中特別醒目,司機下車,等候著在門口,等輪椅出來,小心地推上車。風寒露濃,但是老人久久佇立著,目送多年的老伴回養老院。
 
從此,每個周末和節假日,我們總能看到這輛擺渡車,它相當準時,早上九點半和晚上五點半來去兩趟,誤差不超過三十分鍾。在星木蘭再次怒放,一樹銀白時,我們有時看到老夫妻在樹下的椅子上負暄絮語,有時看到老人開車帶太太外出用餐,甚至有一次我在拿信時,覺得那位老太太朝我招了招手。這該不是我的幻覺吧?老人的前庭也開始熱鬧了,一棵小小的暗紅色的日本楓點綴了秋日的暖陽,一蓬鵝黃色的連翹在來年春天更早探頭,似乎要和小區的其他花木爭奇鬥豔。但是星木蘭還是那樣,準時地開放,它的花更加繁茂,但是素淨依舊。
 
春去秋來又是春,今年的西雅圖,三月初還有細雪飄零。擺渡車風雨無阻,因為後疫情時代的開放,它來得更勤了。老先生的臉也如冰河融化,有了淡淡的笑容。那天,我遇到他,兩人寒暄了幾句,關於春來遲遲,我談到如何喜愛他家的星木蘭。“你知道嗎?”他眨了眨眼說,“你把它叫做星木蘭(Star Magnolia),而我和太太把它叫做鋼木蘭(Steel Magnolia)。”我回頭仔細琢磨,大約是它兼有鋼鐵的堅強和木蘭花的脆弱吧,而曆經風霜的老人又何嚐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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