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有夢書當枕

從上海到西雅圖,從新聞采訪到中文教育,唯一不變的是對文學的熱愛。愛讀中英文好書,愛聽古典音樂,愛看驚心動魄的影視劇,愛美食,愛烹飪,這一切都融入筆端,和同人切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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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恩季節的祝福

(2020-11-27 16:30:07) 下一個

當秋風吹起,黃葉飄零,鄰居們的門口堆著大南瓜,美國的假日季節(holiday season)就要到了。每次感恩節時,我都會想起多年前的一位好朋友,衷心祝福他。

二十多年前,我剛到美國,入讀於位於舊金山灣區的加大柏克萊新聞學院。剛剛踏上新大陸,人生地不熟,就要像記者一樣采訪新聞,壓力頗大。爭強好勝的我,常常熬夜辛苦,人緊張得像一張隨時會繃掉弦的弓。

在初秋季節,我采訪了一個柏克萊市政廳的會議,有一位代表引起了我的注意。大家都讚成一個舊城改造的砍樹計劃,就他和零星幾位代表堅決反對,覺得不能犧牲環境。他結束發言的時候,引用了一句詩人Joyce Kilmer的名言:“隻有上帝能造出一棵樹,” 給我印象深刻。更讓我佩服的是,他是一位坐在輪椅上,幾乎全身癱瘓的非裔美國青年,看上去比我還要年輕,但是侃侃而談,辯鋒甚健。這個會議沒有太多的內容可以寫,但是我正好要寫一篇人物專訪,會後就約了他一起談談他的經曆。他留下了自己的名字:戴維。

一個星期後,我來到了柏克萊市中心的一個公寓,在戴維家陽光充足的陽台上和他聊了一個下午。跟他的談話顛覆了我以前在中國對於殘疾人的所有固定偏見,覺得那種“身殘誌堅”的說法都不適用於他。戴維沒有一點點自卑的想法,他從小活潑好動,但是當他的姐姐患了肌肉萎縮症以後,他就知道不幸隨時也可能降臨到自己頭上,但是他相信,他過得可以和別人一樣精彩。果然,他學會了用嘴操縱輪椅,學會了說話打字,考進了柏克萊大學,參選市殘疾人委員會,最後進入了市議會。戴維告訴我,他姓Freeman,就是自由人的意思。這是許多非裔美國人在林肯總統任期間獲得自由後給自己取的姓。而他的靈魂也是完全自由的,並不羈絆在身體中。

戴維成了我在美國的好友之一,他告訴過我很多美國民權運動的風雲人物,特別是和柏克萊相關的殘疾人爭取平權,融入社會的經曆。他自己也曾經因為肺炎住院,施行了氣管切開,想回家不得。這時,他利用對法律製度的熟悉為自己爭取到了應有的權利,得到了在家看護的服務。

不知不覺間,萬聖節過去了,感恩節快到了。我在晚上回家,看到那些窗口的溫暖燈光,不由得想到遠在萬裏的親友,特別孤獨難受。讓我非常高興的是,戴維在一個深夜打電話給我(他知道我是夜貓子,而他也喜歡在深夜用功,做作業或者寫計劃書),邀請我去他姐姐家和他家人共度感恩節。我高興地接受了邀請,謝謝他想得那麽周到,知道離家的我的鄉愁。

戴維姐姐的家也是由政府提供的廉租公寓,但是有很多裝飾品。最奇妙是她養了好幾隻貓,屋子裏放滿了鏡子,這樣我整天看到貓竄來竄去,不知道有多少隻,隻覺不計其數。我知道他的姐姐和他有相同的病症,看上去他的姐姐更加嚴重,但是比戴維更開朗,常常開懷大笑。她的先生是她的護理,兩人在日久相處中產生了感情,克服了很多障礙(例如種族)在一起,現在看上去非常恩愛。戴維也不像平時那樣嚴肅了,戴著一頂滑稽的帽子,經常說說冷笑話。我發現他說話的時候眼睛一眨一眨,睫毛非常長,像個孩子一樣,有淘氣的表情。戴維的母親和她的男友也在,他母親是在柏克萊的那條著名的電報街(Telegraph Ave)賣針織絨線帽的小販,戴維戴的那頂帽子就是他母親親手編織的。她告訴我,他們家的關係非常親密,不像一般美國人那麽疏遠。

這次感恩節的大餐不是我吃過的最好吃或者最豪華的,但絕對是用心準備的。他們擔心我吃不慣那些非洲的香料,專門配有淡的食物,隨我調味,甚至還有一些米飯,讓我非常感動。飯後,我也表演了一個節目--我取出了一套非常精美的宜興陶茶具,用大紅袍演示了中國茶道,請他們品嚐。戴維嚐了一口後,禮貌地問我可否加奶油和糖,逗得我哈哈大笑,不知他是認真的還是開玩笑。不管怎麽說,我想家的情緒得到了緩解,心裏暖暖的。

寒假中,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和戴維聯係少了點,開學後,他打電話興衝衝地告訴我,他有女友了,也是他的看護,一位心地善良的好女孩,比他大,像姐姐一樣照顧他。他不無遺憾地說:“我跟你不能深夜煲電話粥啦,我的女友天天催我早睡早起,注意身體呢!”以後,我在柏克萊的街上走,有時會遇到戴維,他不再自己操縱輪椅,而是由他的女友推著,有時候他們會停下來,那個女孩低頭幫戴維把毯子蓋到膝蓋上。

離開柏克萊前,我跟戴維道別,說好以後多聯係,但我回了中國,終究是聯係不方便,漸漸斷了音信。待我在西雅圖安家後,卻不敢撥通那個熟悉的號碼了。戴維曾經一臉不在乎地告訴我,醫生斷定他年不過三十,但是他不信命運而信上帝,信奇跡,我也常常為他祈禱。好幾年前的一個聖誕季節,我回了柏克萊一趟拜訪師友,經過電報街時,忽然在寒風中看到戴維的母親--她還在賣針織絨線帽,但是她的臉上刻滿了歲月的痕跡,滿是悲哀和滄桑。我不敢上前問候,生怕得到一個殘酷的答案。

又是很多年過了,雖然當年求學有很多記憶模糊了,關於戴維的外貌我也隻記得他那雙調皮的眼睛了,但是每當這感恩季節到來,風中傳來歌聲,我總是為他獻上最好的祝福,祝他一生平安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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