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有夢書當枕

從上海到西雅圖,從新聞采訪到中文教育,唯一不變的是對文學的熱愛。愛讀中英文好書,愛聽古典音樂,愛看驚心動魄的影視劇,愛美食,愛烹飪,這一切都融入筆端,和同人切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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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風拂麵的日子

(2019-09-25 16:20:37) 下一個

最近上麵有言,高校課堂要堅持馬列主義,掃除西方資本主義思想的流毒,我不禁歎息。回想我的大學時代,幸而不幸。

我91年進入上海外國語大學讀國際新聞專業。高考成績極高的我之所以選擇現在淪為二三流高校的上外,原因很複雜。最主要的是北大和複旦在軍訓,我父母舍不得從小嬌養大的我去吃那苦頭。還有我們先填誌願,再考試,我不是一個喜歡撞大運的人,外語學院那時很適合女孩子,熱門但不是擠破腦門。

回想起來,讀國際新聞真的有點兒一意孤行。很多人勸我讀國際貿易,一位校友也說我的專業沒有好老師,最毒舌的人就說:“在中國大陸,根本沒有什麽新聞可以做。”但是我懷著一腔理想主義,做著成為名記者或者名作家的夢,掉進了這個大坑。

我們是最後一屆五年製的學生,實習就有半年,真的是蹉跎歲月。但是在外語學院的四年半(我的實習在北京),用一句話總結--“西風拂麵而來”。

剛剛入學,自然是軍訓。我們的軍訓教官是南京解放軍軍事學院武官專業的,外形俊朗,絕對比現在娘娘腔的小鮮肉好看得多。我不是相貌黨,但是班上頗有幾個女生仰慕他。他為人也相當寬容,有的女生在太陽下撐不住了,他就會讓大家在樹蔭下休息一會兒。這種民主的作風頗得人心。晚上大家看電影端正思想,居然是原版片《西點軍校軍訓記》,片中男女主角還大談戀愛。我們心裏好笑--這個是抵製西方資產階級自由化還是給我們灌輸美國的愛國思想啊?可見90年代初雖然政治氣氛緊張,經濟形勢低迷,但是在高校裏,還是有著比較自主自由的風氣。

為期一個月的軍訓,跟北大複旦比,真的是“搗搗漿糊”。正式上課,我們班厲害的兩個跳級了。其他人和英語係一樣上精讀、泛讀、聽力、錄像、口語等專業課。政治課是革命史,還有現代漢語和當代中國文學。教授我們精讀課的老師是我們的班主任,剛剛碩士研究生畢業留校,平易近人,大家非常喜歡她,也很體諒她--下學期她懷了寶寶,天天擠公交車容易遲到,我們沒有一個人抱怨過,更沒有像現在的“學生情報員”去告密。印象中最深刻的是我們教室裏有一台電視機和錄像機,我們一開始精讀課就看達斯汀霍夫曼的《畢業生》。順便我們讀了一篇關於人生的路應該怎麽走的原文,老師就在引導我們樹立人生觀和信仰。連教授革命史的老太太都不是“馬列老太”,倒像是讀了《故事會》,繪聲繪色跟我們講白崇禧怎麽死的之類的軼事。

泛讀課有重頭的幾節課講述基督的生平,可惜老師水平差,望文生義,說基督生在加利利。我要糾正,他反而不開心。這位老師是還沒有畢業的研究生,大概要樹權威。還有一位副校長教過我們泛讀,他就很接地氣,願意聽各種聲音。最有意思的是他給我們讀的書完全符合political correctness,如Malcolm X自傳,如《我知道籠中鳥為何歌唱》,非常與時俱進。現在猜想他當時在美國大概拿了一份書單的。

聽力課上,氣氛比較緊張。因為在電教室,還會時時點名回答問題。而聽力本來就難。那位留美的中老年女老師有時候會語出驚人,什麽slot machine是啥,strip tease為何。

二年級的精讀老師兼班主任是一位滬江大學畢業的老太太。特別時髦,也具有教會大學畢業生的做派,很西化。她會給我們說什麽是Christmas colors (紅, 白,綠),會給我們女孩子談心,鼓勵我們尋找真愛。在係裏的報紙上,她寫的教師節收到紅玫瑰的文章滿滿的少女感。

語法老師我寫到過,有件事大家非常感激--他早早結束講課讓我們看奧斯卡獎現場頒獎典禮。那是我們看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雖然同聲翻譯沒有說,我們都聽懂了,李察基爾冒犯了鄧大人,談到了西藏問題。

我在學校去得多的地方是圖書館。一樓是閱覽室,二樓是中文書,三樓是原版書。我們一開始戰戰兢兢去借狄更斯,給圖書館的人諷刺了一下:“你們先看看簡易讀物吧!”讀了些縮減版,發現容易得很,理直氣壯指明開架的,接著越來越深入,看得很多很細。我們有人喜歡看言情小說(封麵很香豔的那種也有),有的人愛看偵探,間諜,懸念,驚悚。我很多都看。記得Ken Follett和John Carrare都是我的大愛,後來越看越深,連奧古斯汀的《啟示錄》和普拉斯的現代詩歌都讀得津津有味。到了高年級,我被入選一個人才培養項目,可以進出書庫和亞洲語言中心的藏書室,看到了很多精彩的圖書。比如有一本六四的新聞報道集,聽到了不同的聲音(圖書館借的原版雜誌這一類報道都裁掉了)。處理舊雜誌和舊書的時候,我也常常買很多。有些美國的教材,如人類學,心理學裝幀很好,內容也有趣。

頂樓就是音響資料,我們那時候就是借錄音帶,聽了一些廣播劇。總的來說沒什麽意思,倒是平時聽英語歌給我們很多好的聽力訓練。據說上外女生人人會唱《斯卡波羅集市》,而我也記得第一年文化節,食堂前的小道上擺了好多攤子,我買了一盤卡朋特,一盤威猛,現在還給我哥哥收藏在國內。

說是文化節,其實就是慶祝聖誕,有各種各樣的舞會,唱歌比賽什麽的,這時候能看到不少小語種的學生秀才藝。比如阿語係有書法比賽,看了才發現阿拉伯文化的藝術都是裝飾性的。我有一位師姐在舞會抽到大獎,在學校有特級廚師(為了外國專家口味)的餐廳吃了聖誕大餐,讚不絕口。我記得來自無錫的我很少吃奶製品,第一次吃到摜奶油,覺得很新奇。有一年可口可樂為了營銷,甚至裝了一個飲料機。。。反正是大考前的狂歡。

我大學生涯的一個重頭是看原版片。第一部是在階梯教室看的《漂亮女人》,隻有英語字母,有點兒累,幸好情節很容易看懂。第二部《與狼共舞》什麽字幕都沒有,欲哭無淚。後來我們到附近的青年幹部學院禮堂看,條件好多了。記得熱銷的《沉默的羔羊》《辛德勒的名單》都有熱心的朋友給我送票。看電影時,大家也有共鳴,時時發出笑聲,不像北大,噓聲一片。記得《阿甘正傳》裏尼克鬆說請阿甘住水門飯店,下麵笑翻了天。

等到三年級學習專業課了,有西方的新聞史和傳播學理論。記得我們看了《總統班底》,仔細討論了水門事件的報道,老師沒有一句批判。有一位American University的福布賴特學者來給我們上特寫寫作課,他是一位同性戀者。雖然有的同學不理解,但是都很尊敬他。他給我們看《費城》,大家都很觸動。99年我在華盛頓還和他一起吃了個便飯。他很有感慨地回憶,那時候他給上海廣播電台做節目,受很多限製,但是在上外,他非常放鬆。在美國他壓力很大,每天吃10幾片阿司匹林治療頭痛,在上外,天天睡得很香。

唯一一次讓我們感到政治壓力的是我們另一個不大受歡迎的外教叫大家去美領館聽一個講座,係裏馬上發下通知,不能去!這個我們也理解。我們的係主任曾經傻傻地拿了請帖去參加一個活動沒有報告外事科,結果差點闖了禍。

近三十年前的往事,曆曆還在眼前。我們那時候學外語,硬件和現在中國高校不能比,唯一無憾的是,遇到了一個開放寬容的氛圍和無數思想通達的老師。那時我們不懼西風,任它盡情吹拂,讓我們揚帆遠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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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舒嘯 回複 悄悄話 早了幾年入學。八十年代中到後,雖然有起伏,總的來講是很寬鬆自由的時期。後來一進校門就要軍訓的學弟學妹們常“抱怨”我們把他們“害了”。
zhuc 回複 悄悄話 英語係一二年級的輔導員也非常開明,是剛剛留校的本科生。比如他拉人做事,那人說,我要去做dictation。他不勉強,而是說:“考考你dictate及物還是不及物,答對了你就可以走了。”我擅長弄筆,他甚至在小範圍內把我比作陳布雷,現在根本不可想象。
綠珊瑚 回複 悄悄話 真想不到現在倒退成這樣
江南一素子 回複 悄悄話 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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