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有夢書當枕

從上海到西雅圖,從新聞采訪到中文教育,唯一不變的是對文學的熱愛。愛讀中英文好書,愛聽古典音樂,愛看驚心動魄的影視劇,愛美食,愛烹飪,這一切都融入筆端,和同人切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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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議《圍城》中的刻板形象(Stereotypes)

(2019-06-30 19:28:23) 下一個

《圍城》是中國現代文學中的經典,且不說夏誌清對這本書的高度讚揚,就是大陸本地,自八十年代起重新發現上海“孤島”時期文學,研究《圍城》的學者也著作輩出,我甚至看到過有人專門考證過《圍城》中的無錫菜(如酒煮蝦)和無錫話(如狼犺),可謂事無巨細,皆可為研究素材,比得上給《紅樓夢》夜宴排座次,比較林黛玉和劉姥姥的輩分。

我是鍾書老的小同鄉,從小熟讀《圍城》,也愛讀楊先生的《洗澡》。二十年前來美國留學,行李中帶的唯一一本中文書就是《圍城》。小時候特別欣賞作者的機智,就是英國人所謂wit,一路讀去,受Dr. Johnson的影響不少。後來很多人評價說鍾書老對他人極盡諷刺之能事,有失忠厚。我常常用他自己的辯解來解釋:“人謂我為狂,而我實為狷。”

時隔多年,最近又讀了一遍《圍城》,也許在異國多年,諷刺中給我印象特別深的居然是一些關於種族、民族、地域的刻板形象(stereotypes)描述。作者在英法留學,又兩次坐輪船出洋再回國,在國內又遠涉山水去窮鄉僻壤執教,見聞自然豐富。他在三十年代所見所聞自然是第一手印象,所以他寫的具體人物和事件應該大致是正確的。然而《圍城》的最大特點就是加入大量議論,而這些議論常常使得一群人,一件事情成為了某個民族或某地人的刻板形象。

我首先想到的是出現於開頭的輪船上的法國警察 -- 風流、愚蠢、髒亂差。風流在與跟猶太女人調情,愚蠢在於外語一句不通,髒亂差用書中的話說:“法國人的思想是有名的清楚,他的文章也明白幹淨,但是他的做 事,無不混亂、肮髒、喧嘩。” 前半句大致如此,我在學法語的時候老師就說法語的語法特別嚴謹,如名詞性別,動詞時態搭配等都馬虎不得,因此以前法語是“外交語言”(正如作者引用的俾斯麥名言“法國公使大使的特點,就是一句外國話不會講”),用來寫外交文件特別適合,不像中文能來些藏頭詩,改句讀的花樣。錢老本人也深受蒙田散文的影響,覺得他思想深邃,文筆優美。但是以法國文人的成就來對比法國底層國家小職員的混亂,似乎思維有點脫節。當然我沒有去過法國,聽說現在巴黎還是很髒很亂,不小心踩到狗屎,而曆史上的高盧人是以不洗澡出名的。至於法國人風流好色,似乎和意大利人一樣成為那時的共識,尤其比照起同時期的中國人對於兩性關係的保守。

而我看得最刺目的是第二章的一段文字:“(方鴻漸)馬路上經過一 家外國皮貨鋪子看見獺絨西裝外套,新年廉價,隻賣四百元。鴻漸常想有這樣一 件外套,留學時不敢買。譬如在倫敦,男人穿皮外套而沒有私人汽車,假使不像 放印子錢的猶太人或打拳的黑人,人家就疑心是馬戲班的演員,再不然就是開窯 子的烏龜;。。。”猶太人在曆史上深受歧視,他們願意從事高利貸買賣其實是因為受限製,很多行業不能染指。直到19世紀,在歐洲的很多大城市,猶太人被迫生活在有圍牆的猶太區,常常不得自由行動。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中把猶太人夏洛克刻畫成一位唯利是圖、睚眥必報的小人,但是也借他的口吐露了猶太人心中的不平:““難道我們猶太人沒有眼睛嗎?難道猶太人沒有五官、四肢、沒有知覺、沒有感情、沒有血氣嗎?他不是吃著同樣的食物,同樣的武器可以傷害他,同樣的醫藥可以療治他,冬天同樣會冷,夏天同樣會熱,就象一個基督徒一樣嗎?……要是一個基督徒欺侮了一個猶太人,那麽照著基督徒的榜樣,那猶太人應該怎樣表現他的寬容? 報仇。” 現在很多評論認為這正是莎翁的偉大之處--他的戲劇超越了那個時代,給人多種解讀的可能性。而說到黑人,在民權運動前,甚至在近日,都是歧視的對象的。作者在書中痛批了納粹黨的製度,卻似乎忘了1936年奧運會上傑西歐文斯雖以四塊金牌擊碎了“雅利安人至上”的謬論,將黑人歸為“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粗人。這兩種人被與馬戲演員、拉皮條者並列,如果在今天,不論在西方意識形態還是中國的文化語言中,都可以稱得上是“種族主義 (racism)”。

其實其他歧視外國人的例子還有,比如說安南人(即越南人):“東方民族沒有像安 南人地樣形狀委瑣不配穿製服的。日本人隻是腿太短,不宜掛指揮刀。安南人鳩 形鵠麵,皮焦齒黑,天生的鴉片鬼相,手裏的警棍,更像一支鴉片槍。” 當然,作者當時身處日軍占領的上海孤島,對於侵略者恨之入骨。而當時的租界,更是中國人的恥辱。越南人不知自身為奴,本地淪為法國殖民地“印度支那”,反而到中國來作威作福,自然引起作者極大反感。這段對於馬來人種的醜化描寫,大約專門是針對那些法租界越南警察的吧?但是這刻板形象的描述未免給人留下一個對於各個種族或者民族審美的偏見,現在說來,就是racial profiling。

大致說完了《圍城》中的種族刻板形象描寫,順便說說《圍城》中的地域梗。在今天大家最喜歡在網上嘲笑各地人的時候,早在作者那個年代,很多地方的風土人情就提供了本書不少笑料。比如在去湖南的路上,錢老說到了兩個大同鄉(江蘇人)。蘇州寡婦是個“年輕白淨的女人,帶著孝,可是嘴唇和眼皮擦得紅紅的,纖眉細眼小鼻子,五官 平淡得像一把熱手巾擦臉就可以抹而去之的,說起話來,扭頭撅嘴。她本在看熱 鬧,此時跟孫小姐攀談,一口蘇州話。。。”蘇白無論在評彈中或者滑稽戲中都特別適合說“噱頭”,此刻作者學舌:“先生,倷是好人!”“啊呀!李先生,個 末那亨呢。”增添了無數喜劇效果,然而蘇州女人小家子氣、嗲、不安分也是多年流傳的地域刻板形象。至於說妓女王美玉,一出場就先聲奪人:“你們哪 塊來的啥。”外地人可能有所不知,但是長三角的人一聽就知道是蘇北人。蘇南蘇北雖屬一省,但是經濟地位和文化風俗差別很大。而蘇南人(還有上海人)特別歧視蘇北人。他們常常因為家鄉土地貧瘠或者淮河泛濫來到江南的大城市,紮起滾地龍,討一口艱難生活。直到今日,說起“江北人”,是要得罪來自這個地區的人的,而在通婚、交友等等上麵,時至今日還不能做到一律平等。在作者的時代,王美玉隻好淪為暗娼,而作者筆下無一分同情,隻覺得那口蘇北話鄙俗無比。話說到這裏,如果說錢老隻嘲人,不嘲己,真是天大的冤枉。給他諷刺得最刻薄的大概是他的無錫同鄉:“他們那縣(當時無錫為縣,屬蘇州府) 裏人僑居在大都市的,幹三種行業的十居其九:打鐵,磨豆腐,抬轎子。土產中 藝術品以泥娃娃最出名;年輕人時大學,以學土木為最多。鐵的硬,豆腐的淡而 無味,轎子的容量狹小,還加上泥土氣,這算他們的民風。就是發財做官的人, 也欠大方。”說到刻板形象,的確是有所來源--惠山泥人(無錫話俗稱“爛泥模模”)在《紅樓夢》中就很出名。薛蟠叫工匠捏了個栩栩如生的小像,寶釵看了半天。直到解放後,工程也是無錫學子的大愛。然後畢竟親疏有別,錢老談起自己家鄉時的嘲諷,像是水麵一點波紋,瞬間便無。

可能如錢老愛說的的“有例外正因為有公例”,很多刻板形象的描述都有生活的源頭。今天我們看《圍城》中的刻板形象,不能夠以當代的意識形態標準來衡量當時的作品,更無從以現在的眼光來苛責作者以前的偏見。從民權運動起,美國的文學評論界掀起了“多元文化 (multi-culture)”的熱潮,一時經典不斷被審視,尺度越來越嚴苛。開始康拉德的《黑暗的心髒 (Heart of Darkness)》被批評為“殖民主義”“種族偏見”的典範,必須和阿契貝的《瓦解 (Things Fall Apart)》一起讀;提起以南方為視角的《飄 (Gone with the Wind》,要參照描寫北方政府軍的《紅色英雄勳章 (Red Badge of Courage》,仿佛是毒藥的解藥。而再往後,高中必修的《殺死一隻知更鳥 (To Kill a Mockingbird)》,甚至於推動廢奴運動的《湯姆叔叔的小屋》都被指責為有種族主義的烙印,有政治不正確的嫌疑。本人認為多元文化觀點提供了一個難得的新視角,然而更重要的是理解作品的曆史背景,解釋作品中價值規律,而不是處處以它與現在的思想道德意識相悖而為忤。

《圍城》此書的一大特色是作者在幕後不動聲色地發表議論,對於無論哪個人物,或者哪個群體(種族、民族、地域為劃分),都有著極強的疏離感。在現代文學作品中,似乎看不到第二部作者這樣急切評論人物而這樣明顯劃開自己的距離的。正因為作者評論隨處可見和他對於人物的非主觀亦非客觀視角,刻板形象的描述也較為突出。這是我2019年重讀《圍城》最大感受,可能國內外早就有評論說到這一點,但是對於我,真的是個新領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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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AmyQi 回複 悄悄話 以作者的“政治正確”就不用寫小說了,也出不了文學大師了。
zhuc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czhz' 的評論 : 謝謝指正,改正了前兩個。Stereotype的定義: a widely held but fixed and oversimplified image or idea of a particular type of person or thing. 我還是喜歡自己的翻譯。
czhz 回複 悄悄話 研究《圍城》的學者也著作輩出(輩出隻能說人,因為輩是用於人的。所以學者可以輩出,不能說學者的著作輩出著作輩出)。事件應該大致是正確的 (正確should read 準確);刻板形象should read 典型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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