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夜和黎明的交界,我再次回到北京。放下手中的耳機,從衣架上取下大衣和圍巾,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走出廣播電台的五十年代蘇式建築大樓,搓著手跺著腳等待公共汽車。在搖搖晃晃的車廂中望著窗外長安街燈火輝煌的夜色。穿過裏仁街空空落落的自由市場,走進人跡罕見的校園。昏黃的路燈下,幾個晚秋的柿子像透明的小燈籠掛在樹葉稀疏的枝頭。這時,大樓裏悠揚的京胡聲從遠處傳來,有幾分恍惚,幾分熟悉。。。正在我琢磨著這是西皮還是二黃時,我醒了。在鬧鍾的微光裏,我才迷迷糊糊地意識到--二十多年的時光從指縫中流走了。。。
那一年,我在北京一個國家級新聞單位實習,對於首都,陌生也熟悉。在南方長大的我,一方麵喜歡秋天萬裏無雲的晴空,一方麵又害怕幹燥得常常鼻子出血痂的天氣。對於工作,滿腔熱情,天天奔走於政府部門和民間采訪,夜夜寫稿編輯到最後一個離開辦公室。雖然有的報道暴露陰暗麵太多給槍斃了,更多的時候還是有不少接地氣的稿子收到上司賞識。有幾篇關於老百姓生活報道的故事,例如冬儲大白菜,還在英語國家的電台播出了。
在這段難忘的時光,我是借宿於中國戲曲學院的學生宿舍的。我的外國語大學不安排實習生的住宿,電台在我報道時願意提供很擁擠的地下室,但是路遠陰暗,我又有幽閉恐怖症,最怕房間沒有窗,見不到日光。我媽媽就職於我家鄉的文化局,她的一位舊交正好新任戲曲學院院長,在我需要的時候伸出了援手。這位老者忠厚熱心,帶我熟悉校園環境,連飯卡和浴卡都親自關照,住宿收費很優惠,我感激非常。
住在這個充滿藝術氣氛的校園,我當然不會忘記體驗一下中國的國粹藝術。雖然校園裏的幾幢教學樓和宿舍樓灰灰暗暗不起眼,教職工裏麵可是臥虎藏龍。我剛入住就看到表演係主任趙景勃先生對日本京劇愛好者開辦講座的通知,頓時歡呼雀躍。活動現場師生濟濟一堂,外來聽課的演員也不少,而前排遠道而來的日本嘉賓們更是全神貫注,很多人拿著那時還很稀罕的便攜式錄像機錄下這一課的精彩片段。我不記得趙先生講的大概了,但是有個細節讓我難以忘懷,他說到了京劇中的道具,以扇子為例,手中拿著一把折扇,做出各種動作和表情,非常傳神。而他本人給我最深的印象是他的眼睛,充滿了精氣神,一看就知道是個出色的戲曲表演家。
在學院的教工樓,也有不少著名的藝術家。有一次我帶著台裏一位同事去采訪昆曲名家沈世華教授,她在家招待我們,極其好客,毫無架子。說到動情處,站起身來,唱作念一氣。眼前的長者忽然變身妙齡少女,含羞帶嬌,讓人讚歎不已。可惜我同樣回想不起她說了些什麽,隻記得她解釋了京劇教學為什麽要師徒一對一,一招一式,一個眼神一句台詞地口授,也談了在教育改革的今天要怎樣適應時代,不斷創新。
就是偶爾在學校外的小麵攤、小飯店吃點夜宵,都會遇到高人。鄰座的可能是當年京劇《草原英雄小姐妹》的編劇,也可能是獲得過梅花獎的著名演員。和誰攀談攀談,都能聽到很多行家的經驗之談或者戲外的奇聞異事。
戲,也看了不少。除了學生經常排練的《四郎探母》、《坐樓殺惜》之類,我也有機會看到名家和大戲。梅葆玖先生那時名氣如日中天,我也趕過熱鬧。因為他那是看上去體力還甚好,我問了我的室友:“梅葆玖幾歲了?”她笑得直不起腰來:“他三歲。”我才知道北方人隻有小娃娃才能問幾歲,老年紀人得尊敬地問:“他多大歲數了?”當麵還得來一個:“您老高壽啊?”那時候一起看的朋友隻說了些趣聞,沒有評價戲和演出本身,大概他們比章詒和忠厚一點吧。上海京劇團來巡演《曹操與楊修》,我當然要去捧場。雖然在藝術形式方麵和經過時間考驗的老戲相比的確有所不及,但是思想的深度和政治上的影射可圈可點。
很多時候,也給自己認識的朋友們加油。記得有一次戲文係、導演係、音樂係和表演係聯袂推出完全由學生編導演的全本京劇《洪水之煉》,講述曆史上的治水故事。看到後來,我琢磨著這出戲該叫《洪水之戀》來著,明明是大禹、舜和娥皇女英的四角戀故事,那時候還沒有發明出“狗血”一詞,否則這劇情真的當得起這兩字。當我認識的一位老生扮著舜一本正經地對女英唱:“你對我越冷淡,我愛你越癡狂”,下麵都快笑瘋了。因為在附近一個小劇院演出,大門敞開,也有周圍居民路過進來看。一個爸爸對著他的女兒解釋什麽是琵琶:“你瞧那個半拉葫蘆不當瓢的就是!”現在想來當年這些青澀的莘莘學子現在該是各地京劇舞台上的台柱子了。不知在傳統戲曲沒落的大勢下,他們過得可好。
對了,我親愛的室友們,你們又怎麽樣了?我因為天天早出晚歸,趕不上打熱水,宿舍裏的其他三位室友天天輪流給我打一瓶。崔姐是我們的大姐,山東省某市京劇團的當家花旦,主攻刀馬旦。她的刻苦我們有目共睹,天天在練功房出一身汗,磨一層皮。我第一天報到錯過了飯點,她馬上拿出煤油爐給我下了一碗香噴噴的麵條,加了一個圓圓的太陽蛋。她先生是同行,兩人情投意合,有時崔姐會讀一小段她那位的來信,非常樸實,但是比知識分子賣弄文筆的情書聽上去舒服得多。來自東北的小孫是來進修二胡的,以前我單知道京胡,不知京劇裏二胡也無比重要。記得她剛來精神緊張加上吹了風,麵癱了一陣子,愛美的小姑娘好生懊惱,幸好生活安定下來慢慢恢複了。一次她想去看暗戀的心上人,想讓我作陪,出門又回來,欲語又止,這點小心思在過來人看來,也怪可愛的。河南小姑娘燕兒年紀最小,在附近一家中學複讀,想來年考戲曲學院。她熱愛的其實是電視,常常跟我說,她高考失利就是因為把課外時間都用來看電視啦。為了看山口百惠的《絕唱》,她找了個新疆台,看了半天滿口維吾爾語的小雪和少爺談戀愛。我說到我的係主任是上外最年輕的副教授,她忽然想起看過的一個電視劇,劇中上外最年輕的副教授找了一個修腳女工!我的老師知道還不氣死,可見中國電視劇胡編亂造到罔顧常理了。讓我高興的是,我出國後找到了燕兒,那是2000年代初,我在美國給她打了電話,她還是那樣純真可愛,第一反應是:“天哪!我的台裏給發我的小靈通質量也太好了吧!居然能收到國際長途電話!”她在北京電視台工作,圓了少年夢。以前我們一起作弄的她的一位火山孝子“眼鏡兒”甚至得了“冰心文學獎”,讓我刮目相看。我呢?天天混跡學生其中,冒充是他們的一份子。一位食堂大叔經常會盤問我:“同學,你是哪個係的?”我就咕嚕一聲:“新聞係的”,他就以為是“戲文係的”,放我一馬。有個新入學的小武生認識小孫,常常來找大家聊天,有一次問我:“你幾年級?”我實話實說:“大五了。”他深深看了我一眼,說:“說謊可不好。”以後蹤跡全無。
隨著回想,往事越來越清晰,心情也如潮水一般起起伏伏。實習結束時,我知道不大會再會回到戲曲學院,於是我遊覽了附近的陶然亭和大觀園,看著蕭瑟的湖麵,感受冬天的寒氣,一個人品味欲走還留的滋味。沒有想到的是,我後來也幾乎沒有回過北京,有些事,本來就不是在計劃之中的,命運的安排,會把人推到預料不到的方向。我常常後悔,為什麽不多遊覽一些地方?多經曆一些人生?但是,命運有她的不可抗拒力,我學會了每一段經曆都要珍惜,每一位故人都要念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