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棗樹
散文
北園有棗樹,布葉垂重陰。外雖繞棘刺,內實有赤心。
後秦•趙整
我家也有一棵棗樹,剛搬進來的時候,沒有。海棠樹看花吃果,葡萄架乘涼品香, 但是那就是我家的人,獨賞、獨享、吃獨食。直到那棵棗樹進了我家。
提到棗樹,就要提姥姥。姥姥不是我們的親姥姥,她的女兒在抗美援朝戰爭中, 犧牲了,所以她的外孫女來到我家,就成了我的妹妹。我們全家人就都隨著妹妹叫她 姥姥。姥姥家在北長街,雖說是烈屬,過的還是老百姓的日子。困難時期,姥姥的槐 花餡兒餃子、榆錢餡兒餃子就是那些食物匱乏日子裏的龍肝鳳髓。姥姥家旁邊不遠是 班禪駐京辦事處,特別的日子裏,有長長的隊伍,一直排到景山前街三座門對麵。每 個人脖子上都有紅布條,問姥姥他們在幹嘛,姥姥說,是祈福。
我說,福要靠自己努力去得到,祈怎麽祁得來呢?姥姥說,你們高高在上,怎麽 懂得老百姓的心思呢?我說,怎麽能懂得呢?姥姥就一直搖頭,看上去好像我頑不受 教似的。
姥姥家有一株棗樹,結的棗脆又甜,外邊買不到這麽好吃的棗。我便常常去姥姥 家要棗吃。有一天姥姥沒有給我棗,她說,想知道百姓的心思嗎?自己種樹吧。於是, 她從地上挖了一株小棗樹,也就一尺來高,說這是大棗樹的根上長出來的,帶了一坨 泥土,用絹子包了,告訴我怎樣種。我說,這麽小,什麽時候才能吃上棗啊?姥姥說, 盼著吧,老百姓的日子,就是盼著過的。
我家海棠樹在東邊,棗樹就種在了西邊。桃三杏四梨五年,棗樹當年就還錢。當 年,就真的結了一粒棗。此後就一直盼著,春天海棠花紅豔、葡萄花招蜂引蝶、唯有 棗花不張揚,一陣陣地送著甜蜜蜜的香氣,那就是給我送盼頭呢。棗子越結越多,每 年秋天打棗就像節日,家裏孩子多,棗子劈裏啪啦落地,總會引來一片歡笑。我問姥 姥,這就是老百姓的日子嗎?姥姥還是搖頭,我知道,我還是沒有悟到。
棗樹越長越高,棗子越結越多,很是誘人,終於,有一天,不知是誰家的孩子, 爬房越脊地到我家房頂上來偷棗來了,被阿姨發現,吼吼罵罵地趕跑了。爸爸聽見了 出來製止,說,偷幾個棗不要緊,把孩子摔壞了就麻煩了。於是讓阿姨用籃子裝了棗, 給左鄰右舍送了一些,感激是自然的,偷棗的孩子卻還是照樣來。我說,人家不是為 了吃棗,是享受“偷”的刺激感覺。爸爸還是覺得危險,我們家雖然不缺男孩子,但是 爬房上樹、翻牆鑽洞的事,隻有我這個二姐會幹,所以爸爸就命令我,隻要有小孩來 偷棗,我必須上房保駕護偷,特別是北房房頂特別高,而且陡,不能讓他們上去,必 須由我爬上去摘了給他們。後來偷棗的反而少了,畢竟作為男孩子,要一個小丫頭保 駕護偷也沒有麵子,久了索然無味,就不來了。棗樹為媒,我們認識了孫大媽、福子 媽媽、武瑞奶奶、二哥還有傻子以及什麽什麽大爺之類的。過去,出來進去凡人不睬 的我,進了胡同,竟也是一路不停打招呼;副食店進了新鮮蔬菜,也有人來按門鈴興 衝衝地告知;冬儲大白菜也會有人用板車拉了送到家裏來,上門去謝,總是說,你們 幹大事的,忙,這些舉手之勞,不足掛齒的;當然也免不了有人有了難處,上門求助 的,家長裏短地訴說,宛如平日要好的鄰居,應與不應隻要說清楚,也斷不會生怨, 但凡幫得一二,定是感激不盡,念好能念上好多年呢。
有一次啞巴的二哥找來,說是啞巴要結婚,非要用我家的棗,可是當時棗子還綠 著呢,可是二哥說,綠的也要,因為這棵棗樹吉利,而且綠的放一放也是會紅的。 二哥三十好幾了一直不結婚,就是怕啞巴沒人照顧,現在啞巴結婚了,他盼著有幸福 的生活,這也是二哥的盼望。
“這就是盼頭吧?”我想。於是我上房去摘,選了一些大的,也隻裝了半籃,有些 不好看,我就去姥姥家,畢竟姥姥的棗樹是我們的棗樹的媽媽呀!姥姥架了梯子忘我 去摘,她說這次不能打,必須一粒一粒地挑著摘,因為每一粒都是祝福,祝福他們生 一個健康的孩子。我想這就應該是啞巴哥哥和他二哥最大的願望吧。我拿了一籃子大 青棗,上麵蓋著一個請人剪的大紅的喜字,送給二哥,就這麽簡單不值多少錢的東西, 竟讓二哥濕了眼眶,大概這裏麵有著啞巴和二哥對幸福的盼望吧?
文革那些年,福子媽媽、武瑞奶奶還收留過無家可歸的我,武瑞教我彈吉他, 說可以自我療傷。我也會在胡同裏,和那些半大小子坐在槐樹下自彈自唱,後來剛 剛入門,就當兵去了,沒有學成吉他高手。要不然是不是我也可以成為民間吉他手 呢?
要說姥姥的棗樹作為紐帶,把我們和鄰裏們拉近,我家的貓不得不提。四合院裏 的貓,沒有樹是上不了房的。雖說原來有海棠樹,可是一來離房子遠些,二來枝幹不 夠堅硬,難以支撐。棗樹長高了之後,貓借由棗樹出入,高來高去,暢通無阻。她的 公關能力出奇,每到夜晚,屋脊上一排貓頭,一對對綠瑩瑩的眼睛,如同嬰兒哭聲一 般的貓叫,此起彼落。開始還有人出去驅趕,但是靜了不足十分鍾,複又合唱起來。 於是全家人都隻能忍受著最難聽的音樂會。如是也還罷了,終於還是鬧出事來。
有一天,貓回家來,在院子裏一直吐,我聞到很強烈的敵敵畏的味道,知道她是 被人下了毒了,一定是她常去偷人家東西吃,才會遭此報複。我以為敵敵畏中毒,沒 有不死的道理,就在葡萄架下,挖了一個坑,把她放在裏麵,心想等她死了直接埋, 免得觸碰死貓。可是在坑邊上等了好久,她也不死,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看得 我心慌,就走開了,想等她死了再說。誰知第二天起來,坑還在,貓沒了。這之後, 貓就開始了報仇行動,我家棗樹上,今天掛上一隻襪子,明天掛上一條褲衩,有時還 有文胸、鞋子啥的,開始不知何故,後來發現是貓幹的,她不僅有九條命,毒不死、 殺不死,還小肚雞腸會報仇。有一天,一副高度近視的眼鏡赫赫然地高懸在樹梢,這 次我們不敢把它扔進垃圾箱了,因為眼鏡的主人離了它,大概和瞎子也沒啥區別了。 再後來,樹枝上會戳著一些紙張,弄下來一看,事情有點大了,那是人家寫的文章, 整整齊齊的硬筆楷書,寫在稿紙上。那年頭沒有電腦,謄寫稿子不易。爸爸要我們找 到眼鏡和稿子的主人,可是貓是高來高去、偷偷摸摸地幹,我們怎麽跟蹤破案呢?
有一天在副食店排隊買東西,看見顧大爺的孫子戴著一副破眼睛,鏡片和鏡腿都 用膠布粘著,詢問之下,得知眼鏡不翼而飛了,沒有錢配新的,又在趕論文,隻好將 就。晚上奉老爸之命,帶著盜竊犯和贓物,我就去顧大爺家投案自首去了。貓把兩隻 耳朵緊貼在腦袋上,拱起了背,發著呼嚕呼嚕的聲音,充滿了敵意。那晚,顧大爺的 孫子竭盡所能討好那貓,隻是貓死也不肯吃他給的東西。顧大爺與我相談甚歡,他用 極其平淡的語氣,訴說他孫子的不易和他的追求,以及全家人對他的期望。直到現在, 我才體會到那高度近視的眼睛背後所承擔的壓力,不僅是個人的追求,還有全家人的 厚望。我不知道他與別的小孩子會不會這樣談話,但是我得到這種與大人平起平坐的 待遇,很覺得榮耀。
和顧大爺的孫子盡棄前嫌之後,我家的貓成了胡同裏的傳奇,有了一大群崇拜者, 現在的話叫貓粉,不僅有貓成了她的貓粉,也有人成了貓粉。我自己也多多少少過上 了百姓的日子、了解了百姓的心思,因為大媽、大嬸、大爺們,都願意和我聊他們的 雞毛蒜皮。也許就是那時,我學會了傾聽、學會了將心比心,也才能在多年以後,成 了婦女們的“秋明姐姐”。
姥姥的棗樹,是一座橋梁,跨越了封閉的院牆,把我變成了胡同裏的孩子。 我喜歡。
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