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終於轉過身去 (作於2006年7月)

(2019-03-05 15:49:47) 下一個

我們需要一種儀式。為出生,為死亡,為相聚,為分離。為種種的愛或者不愛。

  一
  飛機有些顛簸。空中小姐報告說我們的飛機遇到氣流,請大家係好安全帶。
  這架波音737已經在空中飛了一個小時三十三分鍾,離預計到達北京機場的時間還有九個多小時。我將座椅略微向後調整一下,把頭靠在椅背上,在無聊之中昏昏欲睡。
  離開的時候,溫哥華的地麵溫度是攝氏十八度,能見度極好。龐大的機場交織在陽光與暗影之間,不動聲色地承受著在人群中汩汩流動的情緒。很多人不說話,他們提著隨身的行李,尋找出發的地方。看不出是怎樣的心情,潛伏在空氣中,變得不堪忍受。很多人患了機場焦慮症。
  飛機上有很多空位。我身旁的兩個位子都是空的。在另一邊的走道上,是那個在飛機起飛前拿著手機向他的朋友大大抱怨機場服務的中年男人。很容易判斷出他是個北京人,並且是在北京和溫哥華兩地長來長往的商人。我們保持距離,彼此沉默。
  如果有命運這回事的話,那我就該相信,曾經遇到過的所有人,哪怕是一瞬間的相遇,他們都可能在瞑瞑之中牽過我的手。

  二
  是在電話裏告訴知明我已經買好了下個月回北京的機票。他悶悶地問,真的要走嗎?我覺得心裏細細地掠過一陣癢,弄得眼淚快要流下來。是啊,是要走了。我答道。那我們找時間聚聚,給你送行。
  我和知明兩個月沒有見麵。他看上去瘦了些,但精神還算不錯。他見了我,還是拍拍我的頭,說,怎麽還是黑黑的?我將頭抵在他的肩上,無奈地歎氣,自然災害啊。我們努力地想笑。
  我們選了坐落在GAS TOWN的一家日本餐廳。知明說要滿足我的心願,好好地大吃一頓日本魚生和壽司。難得他還記得我貪吃的願望。我們要了一瓶清酒,盤坐在雅致的店堂裏,麵對麵,半天都不願開口說話。
  三十歲的知明,來溫哥華之前是大學的裏的老師。教英文。他的第一堂課,是請他的學生們聽了整整四十分鍾的英文歌曲。MY HEART WILL GO ON。MOON RIVER。ENDLESS LOVE。PRETTY WOMAN。然後他說,希望你們的心中現在多了一點愛和美,這樣你們會多些熱情去學習英文。因為你們和它已經發生了感情。那是五年前。知明二十五歲,我二十歲。他是我的英文教師。
  從此我便認得章知明。他站在講台上,示範如何將舌尖抵在上下齒之間。又很誇張地將嘴咧開發出標準的四號音。他常穿的牛仔褲漸漸發白,我漸漸習慣坐在教室的前排聽課。
  我們常在教學樓前的小路上遇見。我叫,章老師好。知明點頭帶笑,你好,如妝。從五樓的教室裏,可以看到很遠處。在匆匆趕往教學樓的人群裏,可以很輕易地認出知明。他總是邁著大步,頭微微仰起。
  我去辦公室找他借準備參加學校英文口語比賽的資料。門半開著,知明背對著門口,埋頭寫東西。我抬手敲門,他轉過身來,招手叫我進去。這是一間光線充足的辦公室,七,八張桌子擺下去,空間顯得有些局促。但因為有良好的光線,和窗台上幾株茂盛的植物,這裏倒是令人心情愉快。
  他的桌上零亂地攤著紙張,上麵用各種顏色的筆做了重點記號。從一個黃色的軟紙夾裏抽出一遝打印好的資料,遞到我的手上。知明說,這是我選的三篇文章,有一篇是新聞時事,其它兩篇是紀錄片的稿件。你自己選一篇參賽。我看了看手中的紙,心下便有了壓力。但嘴上還是很輕鬆地答著,好。他又過來,站在我身邊,在我手上翻出其中一篇,說,我個人比較喜歡這篇。是講企鵝的故事。我覺得比較適合你,很感性的東西。他離我很近,可以聞到他衣服上洗衣粉的味道。他的呼吸在一瞬間打亂了我心跳的節奏。
  我當然知道章知明是有女朋友的。但種子落在了心裏,沒有辦法將它拔除。
  比賽還算成功。拿了第二名。同學們要吃飯慶祝,少不了請上章知明。我看到他,便有些不自在。於是盡量和同學說笑,倒好像沒有他這個人。要了幾瓶啤酒,他勸大家少喝。顧著老師的身份,他隻倒了一杯放在那兒,慢慢飲。有人想起我該給老師敬酒,我還隻顧和幾個人在旁邊胡扯,假裝沒有聽見。他站起來,端著那杯酒,說,如妝,祝賀你。你講的企鵝故事很動人,我很高興你選了那篇。我也端杯站起來,說,應該謝謝老師的指導。
  快十點鍾的時候,章知明催著大家散了。同學們結伴回宿舍。我突然很想回家,躺在自己的屋裏,或許可以大哭一場。回到宿舍,拿了幾本書便又出來了。外麵起了微風,空氣仿佛輕了許多。學校裏的楊樹發出輕輕的吟唱,嘩啦啦,嘩啦啦。暗處有熱戀的人在接吻,我匆忙從他們身邊走過,象逃遁。
  從湖邊拐上學園路就走出校門了。前麵有一個人慢慢獨行,還有一明一滅的星火。走近了,聞到香煙的味道。那人的身影竟是章知明。他也看到了我,好象並不吃驚。撚滅了香煙,說,走,送你回家。
  我並不清楚自己的感受。夜風推動地麵的微塵,心裏隱約裂開一條小小的縫隙,那顆種子在掙紮中,猶豫著該不該發芽。
  我微笑著看看他,想說什麽,但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半個字。他定定地看著我,好象在琢磨一樣事物。然後我聽見,如妝,我了解你的感受。你先什麽都不要說,先聽我說,好嗎?我的眼裏先就泛起了眼淚,好象沒有理由地,條件反射般的。他一說“感受”,我的心就被迅速地刺痛。他牽起我的手,慢慢地走,慢慢地說: 如妝,在教室裏見你第一麵的時候,就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象我們很久以前就相識。以前也聽人講過這樣的感覺,總覺得是故弄玄虛。但看到你的那一刻,我相信人是有前緣的。
  我總是在默默觀察你。你知道你最令人動心的是什麽嗎?是你的眼睛。有個信仰基督教的朋友跟我說過,<<聖經>>上麵有一句話說,“眼睛是身體的燈。要是你目光單純,全身就都光明。”我在你的眼睛裏時常可以看到讓你發光的單純。
  在心裏,我跟你很親近。有時候,在那個教室裏,我會覺得自己隻是在麵對你一個人講課。其實那是種既愉快又令我困惑的感覺。我不明白自己在想什麽。從很多方麵來講,這都是不該發生的。你明白嗎?
  知明停下腳步,深深吸一口氣。而我始終在深深的沉默中,感覺被暗藍色的天空一點點包圍。
  知明接著說下去:我強迫自己用冷靜和理智去做出判斷。和陳晨四年的感情,一直以來都是很溫暖平靜的。她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女孩,能給人強烈的歸屬感。而你的出現,一下子打破了這個平靜。我完全混亂了。你打破了我的自信,我的從容,我對未來生活的種種計劃。
  我的手已被他攥得生疼,不禁發出輕聲的抽泣。他放開我的手,將我的臉輕輕捧起,一個溫柔又堅定的吻刻在了我被淚水打濕的眼睛上。

  三
  晨還好嗎?我為知明倒了一杯清酒。
  還是老樣子。情緒還算穩定。隻是看到她的樣子,我有時會心痛。
  這就是我們的命運。現在我明白,掙紮是沒有用的。那隻會耗盡我們的精力。
  溫哥華剛剛下過一場雨。可以看到行人小心翼翼地避過腳下的水窪,跳躍著向前去了。這個城市的雨水過多,是我一直不太喜歡的。空氣裏散發出的潮濕氣味,讓生命背負了太多的重量。
  你的努力和苦心老天爺一定會看到。所以你安心同晨在一起,生活會好起來的。
  知明用手在眼睛上摩挲了幾下,說,如妝,我不會覺得苦,我已經很有福氣了。你和晨兩個這麽好的女孩子都給我碰上,我還有什麽可說的?其實,到頭來,無論我怎樣做,都還是對不起你們。
  我的嘴動了動,還是忍住了。不然,眼淚會落下來。
  吃過飯,我請知明帶我去看望晨。路上,買了一大束黃玫瑰,捧在胸前。花香是帶著溫度的。我明白那是生命在陰影中散發出的最後的氣息,然後它將在透明的花瓶中以殘損的姿勢謝幕。
  晨安靜地坐在曬台上看草地上的孩子追逐並發出尖叫。她聽到腳步聲,轉過臉,露出安靜柔美的笑。我上前擁抱了她。她的身體象個孩子,柔軟地投在我的懷抱裏。她看到了那一大捧的鮮花,更是開心。我說幫她插到花瓶裏。她指給我放花瓶的地方。還說,這花真漂亮。
  知明問她要不要回屋裏,外麵已經有些微涼。晨點點頭。她很熟練地用手轉動輪椅,調過頭來,幾下就滑進屋裏。知明在身後將曬台的門關上,屋子裏麵些許的暗了。
  如妝,你真是好久沒來看我了。晨隨手將披在身上的酒紅色的夾衣拿下,露出裏麵一件純白的繡花襯衣。盤著的頭發有幾絲散亂,我伸手幫她輕輕捋在耳後。
  我早說把頭發剪短,知明就是不同意。我說頭發短好打理。我這個樣子,什麽都要別人幫忙。能省事就省事吧。可是他就是不理。晨笑著責怪知明。
  我說,我也不同意。多美的頭發,剪了怪可惜的。說著,跑去剪了一朵半開的玫瑰,插在晨的發髻上。晨捉住我的手,說,恐怕以後你再也不能為我簪花了。我捏著她的手,覺得冰涼。心裏倒平靜得很,隻說,在這裏太寂寞。書讀完了,還是覺得回去好些。我會寫很長的信給你。
  知明端茶過來。我們就坐在壁爐前,等天光漸漸被夜色淹沒。沒有人想起開燈,隻有一爐火,在眼前跳著,暖暖地裹著我們的身體。

  四
  在校園裏遇到知明,我還是照舊稱他為章老師。
  周末我們會在市體育館外麵約會。那裏離我們的學校有五十分鍾的騎車路程。知明的車筐裏常常會有熟玉米,桃子或是冰鎮的汽水。我們圍著體育館跑步,看到有小孩子在放風箏。風力不夠大,總有一兩個在半空掙紮著,然後頹然地栽到地麵上。
  坐在空曠的看台上,知明慢慢地給我講關於晨的故事。他們是大學的同班同學。剛上大一,就有高年級的男生追求晨。睡在知明下鋪的男生暗戀晨,總是忿忿地詆毀那個高年級的男生。知明也隻能拍著下鋪同學的肩膀,說,天下何處無芳草。晨大方隨性,是會讓很多人喜歡的類型。知明也不例外。隻是知道晨有男朋友,所以也沒有存特別的心思。大三開學,晨忽然變了一個人。總是獨來獨往,沒有什麽話。神情木然,好象丟了半個魂。很快就有人說,那個男朋友畢業分回了家鄉,兩個人隻好分手。知明聽了,想這種事大概每年都會發生。過一過便好了。
  下鋪同學開始不斷地接近晨。還在寢室裏跟知明他們商量過很多伎倆。晨總是躲著,完全沒有反應。有一個晚上,那個家夥故意多喝了酒,在湖邊攔住上晚自習回來的晨。不知道嘴裏胡說了什麽,讓晨在臉上刮了一巴掌。他惱羞成怒,拉著晨撕打起來。結果給知明看見,一拳把下鋪同學打到湖裏。寒假過後,知明跟晨說,可不可以做我的女朋友?

知明將我擁在他的懷裏,說,如妝,我會不會是很差勁的人?我想了想說,大概是吧。然後我們都嗤嗤笑了。笑過,我們隻能一起以沉默告別過去。那時,晨剛剛到加拿大留學。知明說,先不要給她增添煩惱。
  大學的最後一個學期。我們小心翼翼地保護著愛情。沒有辦法向人們公布。
  晨在溫哥華的生活已經比較穩定並已經申請長期居留。她來信叫知明過去。知明說,該告訴她了。
  知明寫了很長的一封信。他認為寄航空郵件會鄭重一些。他把信封好,貼上郵票。在手裏掂了很久。他的惆悵掛在臉上。他說,這是四,五年的感情。不是件容易的事。如妝,我想讓你了解。即使我和晨不再是戀人,我仍然希望我們是朋友。其實這麽多年來,我們的感情裏親情勝過愛情。我對晨,更象是兄長對妹妹。這和我們之間的感情是不同的。所以,好如妝,你要了解我的心。因為它早就歸你了。
  那封長信被知明放進書包,等第二天去郵局寄出。

  五
  知明的眼睛裏布滿了紅絲。他拉著我的手,隻是說,我必須去一趟。她身邊沒有人可以照顧,隻有我了。你等我,如妝。等我處理好那邊的事就回來。
  晨是在知明決定告訴她分手的那天在愛德蒙大道上出的車禍。血流得到處都是。救護車的紅燈拚命地旋轉。人們在晨的提包裏找到一個通訊錄和一張精美的生日卡,上麵寫著,親愛的知明。
  我時常收到知明的電子郵件。
  晨剛剛做完手術。兩條腿都沒有保住。我不知該如何跟她解釋。
  她的情緒很不好。拒絕吃東西。我跪下求她。
  我們在病區認識一個小女孩,很可愛。她常來同晨聊天。晨今天笑了。
  醫生說晨可以出院了。我新租了一套公寓。可以看到海。租金貴一些,我會想辦法。
  晨很喜歡新的公寓。但情緒還是不穩定。前一天將我的手咬出了血。她想逼我走。
  如妝,寶貝,好想你。讓我們再忍耐一下。晨會慢慢好起來的。
  在等待中,我開始在一家美國公司上班。依然不斷地收到知明的郵件。晨的情況時好時壞。時間在慢慢地侵蝕著我,我的心也變得越來越忐忑不安。下班後的時間常常不知應該去到哪裏。象突然迷失在人群中的孩子,在惶恐中,連呼喊的勇氣都喪失。
  周末的清晨,從一場噩夢中醒來。一時間辨不清自己身在何處。回想夢中的情節,卻已丟失了大半。隻有一股委屈的情緒要噴瀉出來,由不得伏在枕頭上痛哭了一場。
  知明得到特批簽證,可以在溫哥華再陪伴晨半年。
  晨沒有合適的家人可以到加拿大長期照料她的生活。知明是她最親近的人。
  冬天極為漫長。下過一場多年不遇的大雪。我走在雪中,街燈初上。街上的各種店鋪亮起了霓虹燈。突然覺得自己仿佛是一片偶然還掛在樹上的葉子,希望春天能僥幸地突然到來。門麵狹小的路邊餐館裏零散地坐著幾個食客。在飯菜未端上來之前慢悠悠地喝著熱茶。
  突然有一種想要被人群淹沒的感覺。並不覺得餓,卻走進了一家人聲鼎沸的餐廳。胡亂點了兩個菜,猶豫了一下,又叫老板拿一瓶便宜的白酒。人群和食物的確可以讓人暫時擺脫孤獨的痛楚。象一副便捷的麻醉劑。辛辣的酒精在喉嚨留下瞬間的灼熱,激得眼睛有些濕潤。我想,不能再這樣毫無意義地等待下去。

  六
  拿到托福成績單之前,收到知明的信。
  晨試圖自殺。用一把小刀在手腕刻下一道深紅的印跡。又是很多血。滲進地毯中,不得不用強力的清洗劑刷洗。
  晨將自己的存在視為罪。她說,請不要讓我看到你的生命殘缺,知明。我將毀了你的一生。
  知明發現晨把他寫給她所有的信都好好保存在一個竹箱子裏。她不知道,還有一封她沒有收到的信。
  他需要每時每刻守著她。他責怪她,你從前就是愛用奇怪的招數惡作劇。還記得嗎?
  她想起了。笑了。
  他收集了很多笑話。她愈來愈依賴知明。
  她把所有的日曆都收起來。她常常聽到一個笑話就大笑,笑到淚流滿麵。
  他整夜失眠。開始掉頭發。
  他沒有辦法丟下她。
  他們要結婚了。
  我不清楚自己的目的。或許隻是為了一段長途旅行。
  我來到溫哥華。
  我見到柔弱得如嬰孩的晨。告訴她,沒有想到會在如此遙遠的地方見到自己的老師。知明也是嗯嗯呀呀地感慨。我們相對無言。他已不再是我的知明。

  七
  晨在爐火前垂下頭安靜地入睡。知明輕輕地抱起她送到樓上臥室。
  我想,從此以後我們的世界將按照不同的速度旋轉。也許不久以後,我會和一個男人談談戀愛。然後,我會嫁給另一個男人。希望我的時間走得快一些。
  當我隻需要用回憶度過每一天的時候,我會問身邊的每個人的名字。

2006-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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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小懷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Zucker' 的評論 : 那咱們改成747吧。
Zucker 回複 悄悄話 波音737好像飛不了這麽遠,它是支線客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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