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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感覺你不會懂

(2019-03-15 15:12:25) 下一個

這個男人如此地不可救藥。
                 
三個月前,他辭職回家。總經理JOHN BENSON的秘書實在讓他忍無可忍。他是網絡工程師,除了負責公司大大小小幾百台電腦的維護,還幾乎成了JOHN的秘書助理。他知道有人想在那個酸美人麵前鞠躬盡瘁還不得要領,他該算是被恩寵了。但這個叫關蘇生的男人不屑於走裙帶關係。象TINA PENG那種裝模作樣,狐假虎威,能隨時在洋老板麵前調整情緒的女孩子,他隻想敬而遠之。他心情不好。有一天,TINA PENG又在他麵前半嬌半怒地指手畫腳。他覺得很想吐。十分鍾後他拿著辭職信走進了JOHN的辦公室。

北京近郊的高層公寓。關蘇生住在十九層。寬大的落地窗將曬台和室內連成一片。曬台已被關蘇生搞成一間別有情致的小客廳。太陽好的時候,靠著幾個枕墊,懶洋洋地抽煙,看書,發發楞,看看難得一見的透亮的藍天。這樣死去也甘心。這個男人基本上沒有什麽宏大的抱負。在三十二歲這個年齡上,他舊時的好友們有的是房地產公司的總經理,還有銀行的處長,再不濟也是個外企的高級白領。他呢,做了幾天高級白領,突然想吐,就辭職了。天天在十九樓發呆,幻想,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
                 
這三個月,關蘇生的生活就是黑白照片。白天和黑夜。白天昏睡,在醒著的幾個小時裏,他會吃點東西,喝水,上廁所。因為北京的天通常是灰的,所以他常忽略它。但偶爾也有很美麗的一刻。他站在曬台上,打開窗戶。因為晴朗,遠處一帶的山脈也清晰可見。北京實在太擁擠了。周圍的朋友都這麽抱怨,可不見有人離開。三個月內,關蘇生去參觀了兩個朋友的豪華公寓。到處是射燈,花崗紋的洗手池,平而冷的巨大鏡子。沙發全是皮的。暗色調。坐進去,不想起來,越陷越深。關蘇生聽到有人嗬嗬地笑著。喉嚨裏發出僵硬的聲音。他咽了一下唾沫,那古怪的聲音沉寂下去。主人的笑臉自豪而疲倦。他真心地祝他們快樂。


每次站在十九樓的曬台上,這個三十二歲的男人總有一種想跳下去的衝動。他並不想死,一點兒都不想。該死的人很多,但絕不會是他。他好奇著那墜落的感覺。單純而絕然。或許會笑?發出一陣似咆哮的大笑。如果發生在夜裏,會有幾百盞燈迅速亮起,在死寂中,為他送行。那將是多麽壯觀淒美的永恒。他落下的那一小片地方,將會很久很久不再有人走過。關蘇生咧咧嘴笑了。惡作劇。
                 
他有一個小小的計劃。這證明他的不可救藥。不久前他知道陳曉要回來了。很久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陳曉這個名字,象個針頭紮在他的靜脈裏。長期癱軟的身體和思維都活躍了起來。“時間的河,慢慢地流……”蔡琴沒完沒了地唱。關蘇生想,他和陳曉兩人間這條河也滿慢地流了二十年,自己心裏暗藏著許多牽絆,不為人所知。這是一個道德社會。念念不忘一個已婚女人隻能是潛伏在夜裏的一種活動。這樣的活動於關蘇生已成為習慣,自然到如渴了便喝水的樣子。習慣了思念,突然聽說陳曉要從遙遠的多倫多飛回來,在瞬間的驚喜之後,關蘇生產生了一絲惶恐。一個已婚的三十二歲女人和一個羞怯的,在淡黃色的教室門口出來進去的女孩子不停地在他的神經網絡上跳著舞。

2004年的最後幾天,北京的天陰晴不定。聖誕節剛過,新年還沒到。到了夜間,許多人家的窗裏閃著氣氛濃烈的彩燈。若敞開窗,甚至可以聞到香水,煙火,鬆枝混在一起的味道。隔窗望著遠方黑色的一片,找不到山的輪廓。關蘇生猛吸手中的香煙,借以緩解深冬的寒氣。那個當總經理的老友前幾天喜得貴子,人生終於飽滿。接到關蘇生道賀的電賀,語重心長地勸這位浪子收心。“回到正常的生活軌道上來。那些不切實際的人生美景早已不是你這個年齡應該幻想的。TINA不是挺好的嗎?長得順眼,會打扮,善周旋。偶爾耍點小脾氣。現在的女孩不都這樣嗎?自己掙錢自己花。有誰敢欺負你,準給她罵得狗血噴頭。”關蘇生猜想他朋友的小公子想必早已熟睡。不然怎麽容忍爸爸把他冷落了這麽半天。他的喉嚨裏又發出了奇怪的聲音。電話掛斷,那聲音消失。關蘇生想那通電話幫他下了決心。
                 
在去機場的路上,他設想了N種場麵。激動,含蓄,擁抱,對視,朦朧的眼淚。當一排排低矮的樹木從眼前急速掠過時,那些虛幻的場麵也隨之消失。關蘇生長長籲了一口氣。汽車開始減速,已經可以看到INTERNATIONAL ARRIVAL的大牌子。

機場帶給人的感覺永遠是慌亂的。人群在穿梭,看不到盡頭的航道,一再重複的迎來送往。一排排的長隊,護照,簽證,OFFICER莫名其妙的眼神,警犬。這一切都會引起生理反應。出虛汗,焦躁,嘔吐。新年前的機場,人流更加湍急。墨鏡,耳機,一本看了數頁不知所雲的雜誌。人群可以掩蓋關蘇生的突兀與不安,同時或許可以衝淡他的孤獨。北京機場的龐大,讓時間顯得渺小。渺小得連一粒細軟的塵埃都留不下。陳曉是夢了。沉在心裏,如幻化的一顆星。雖然遙不可及,但必須在夜晚的天空看到她。

初戀沒有事件,隻有氣息。象嬰兒迷戀母親身上的氣息,揮之不去。而那個TINA,身上總散發著刺鼻的高級化學藥水的味道。通常在一兩個星期內讓關蘇生的嗅覺失靈。麻木的感覺令人窒息。關蘇生用想象力製造多年前熟悉的氣息。是與透明的空氣交融在一起的,似有似無。風掀起教室裏雪白的窗簾,簾角拂在年輕的臉上。他常在刮風的日子去散步,可是每次都很沮喪。

 
一班班航機不斷降落在機場的跑道上。關蘇生不時地看一眼抵達航班的公告牌。這是他可以記起的最長久的等待。在等待的過程中,他一直沒有決定用什麽樣的方式去迎接她,不,應該說去迎接她的家庭。又是一陣人群的騷動。在縫隙中,他低下頭去看那本雜誌。
                 
愛,卻無法說出。去結婚吧。找一個女孩兒,幫自己打理生活。很多時候,在十九樓的曬台上,一個人感覺孤獨的時候,關蘇生這樣勸自己。愛情這個詞象小資這個詞一樣泛濫著。沒有絲毫的硬度。想到生活在偽愛情的日子,就象生活在發酶潰爛的一堆水果裏。關蘇生的免疫能力天生薄弱,他會輕易地死掉。他要等。當真正的愛情來臨時,他會嗅到。
 

在機場的人群中,關蘇生看到陳曉和他的距離迅速拉近。他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她沒有太大的變化。齊肩的短發,回頭對身後的男子微笑時,象曾經夢中的模樣。他不想去破壞那幅畫麵。於是,他起身,向她的背影告別。如同完成了一項艱苦卓絕的使命,在轉身的瞬間,他明白,就此可以告別了。
                 
他讓她象風一樣從身邊吹過,隻留下氣息。這種感覺你不會懂。
 

 

August 9,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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