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下旬的一個周日，下午，街道上車輛稀疏，天空中沒有晴色。
我去接一個朋友相聚閑聊。車子接近目的地的時候，看見她站在公車站牌下東張西望，一頂淺色的帽子在頭上遮風避寒。她身後偌大的一個停車場，空空如也，寂寥極了。我的車子一拐進停車場，她便看見了我，小跑著追隨到了跟前。車門打開，她躍上車，兩個人都說：“這天真涼。”
附近的咖啡館是我早就想好的去處。在我心裏，閑聊就該發生在咖啡館裏。推門而入的一瞬間一股熱氣撲麵而來，縮著的脖子也便舒坦了。這是一家城裏隨處可見的咖啡館，我並不常常光顧。它的店堂不大，卻倒令人舒服。木頭的桌椅久經擦拭，光滑潤澤，飽含著時光的沉澱。櫃台的玻璃貴裏陳列著數種點心，置在高處的飲品單子羅列著冷熱咖啡和茶飲的品種以及價格。我點了一杯熱咖啡，朋友點了冰咖啡，我示意賬由我來付，她也就不再推辭。
這個秋天就如我們坐在窗邊感受到的：陰鬱，多雨，單調，不確定。我望著那杯冰咖啡，對她道：“這麽涼的天，怎麽還喝冰的？”她笑笑：“還好。”我們一年未見麵，也未聯絡，算不得親密的朋友。我們借由工作的關係相識，原先彼此住得也不遠，同講中文，聊聊便熟了。此次見她，比一年前瘦了好多，下巴尖尖的，好像一把小小的鈍刀子。頭發至肩，黃得如一把初秋的葦草。臉上倒是細細化了妝，眼影是藍黑色，並不難看。她輕飲了一口咖啡，說，她終於和她的丈夫了結了。她的丈夫，現在應該稱之為前夫，我隻見過一張照片，是一個看上去利索健康的男人。從前共事的同事們亦有比我知道的早，知道的多的。自從我們在一個部門工作後，便慢慢曉得了她的不幸。她在我麵前流過淚，我也替她出主意寬解過。隻是，解鈴還須係鈴人。婚姻若結了怨念，責問他人，也要捫心自問。
她三十多歲，來自台灣小鎮。聽說早年便出來邊打工邊遊曆，自己晃晃悠悠地也到過世界上的一些地方。我倒羨慕她的青春時代。有自由，有勞動，有喜悅，有獲得，聽上去頗為時尚的生活方式。她最後定居此地的原因我不得而知，隻了解她不快樂的生活全部從婚姻開始。聽她講下來的過程，著婚姻的起始便是急於求成的，因寂寞難捱，倉促而就。急於求成的關係多有漏洞。
寂寞究竟是什麽呢？
寂寞其實是悄然開放的花朵。它在無人知曉之地，在無人察覺之時安然地展開生命。它正是美 的發展，淡稥的發散，生命蓬勃之處。然而，人卻因寂寞之感失去了判斷力。例如這位小鎮姑娘。人們說起寂寞，眼前便是一片水汽迷霧，看不清前方的路和景致，因為惶恐而慌不擇路。她結識的男人年輕有力，最初也似乎體貼溫柔，想來交往時日，諸多麻煩並未顯現。反正有了愛戀的日子，寂寞如煙飄散，不複存在，而正在暗中綻放的花，溢出的香和自生的生命力也都一起渙散了。
寂寞是對自我存在的削弱。它將周圍世界的喧囂繁榮進行誇大，將自我進行碾壓，破碎地以至渺小。寂寞本該是力量的培養，像高寒山地中的狐尾鬆，它擅於適應極旱的氣候，也可以度過綿延寒冷的冬季，它以一種以死向生的方式，長久地屹立在高山上，嶙峋自得。當我看到書中描寫狐尾鬆獨特的求生辦法，甚是驚奇與感佩。Mabey 先生在書中寫說，在極寒之時，狐尾鬆的求生之道便是舍去多數枝幹，隻留存小量與根部連接的枝條，以一種近乎化石的狀態完成生命與自然的抗爭。
植物的靈性與智慧在與自然環境的磨合下，產生出最富有邏輯的結果，這結果與周遭的環境緊密相連，沒有逃避，沒有虛妄，全無自欺欺人的態度。
我願意承認我們不是一架完美的理性機器。我們需要將眾多的情感在別處找到寄托，想找到一麵有魔法的鏡子，一照，就覺得自己很美，很好，很歡欣。寂寞是我們最好的借口。逃避自己的借口。坐在我對麵的她，在短暫的歡樂滿足之後，確是多年的爭吵和猜疑，麵對的是別人喝空的酒瓶和常常的夜不歸宿。有家，卻總是獨來獨往，心裏充滿了無力之感。
從寂寞到空虛，從空虛到無助，從無助到迷失。好像一切的努力都惘然。卻不知道，原來我們竟然不知如何同自己相處。
我望著她，又想著在別處看到或聽到的有關寂寞的故事。那些曾經出雙入對的人們，在破裂之後，總有人能出乎意料地迅速找到另一個伴侶。有時之果決令我發出詫異且難以置信的驚歎。是出於報複，嫉妒，或者是容不得半分的寂寞？
天空飄起零星的雪花。我的咖啡還剩半杯。我說：“了結了好。你們彼此還給對方一個自由。”她的眼睛裏出現遊移的閃動，或許那種對於寂寞的惶恐依然還在。我不再多言。心裏自知寂寞的起始，發展，以及各種結局。寂寞既可以是一柄淩厲的寒劍，有人將它握住，握出血來；寂寞亦可以成為一片有養分的土地，善於忍耐且喜與生活對話的人就可以從裏麵栽出青草花朵來。那時他人見了，就會說，寂寞原來是美的。
Oct 18-Oct20, 20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