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明:舊作。時間不詳。
十一歲走在那條街上,很陌生。那裏的樹比城市裏別處都密,上麵的毛蟲也多。都在一根極細的飄起來的絲線上做伸展運動。走在那條街上真麻煩。隻好走在街的中間。
街上的房子跟我從前看的不同。它們不是整齊地,如列隊的士兵的樣子。它們嫵媚,有姿態,有故事。斜斜的,尖尖的屋頂。鋪著紅磚的院子。那些高大的窗戶和曬台,在偶爾播出的譯製片裏見到過。那些曾引起無數幻想的美麗小房子,在這街上,到處都是。走在這條街上,我莫名地緊張。看到別的孩子都穿藍白相間的校服,我裹著一件藍底白花的棉布襯衣,在快下雨的中午,飛跑在街的中間。
十一歲的時候,我從河東區搬到和平區。城市太大,從一個區搬到另一個區,生活可以完全不同。我被告訴,和平區那條街上,有一幢房子,英式建築,是我的家。我沒有概念,但腦子裏總想著“鷹式,鷹式”。張著翅膀,威武,又會飛的房子。我去住了。其實還有不相幹的人住在那裏。樓下一大家,樓上一大家,我們住中間。於我,那裏更象是那些不相幹人的家,而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幾乎出城的城市邊緣。嘈雜的平房。要去外麵上公廁。冬天可以到馬路對麵看樹掛。凍得手臉通紅。回到屋裏,有熱騰騰的餃子,姥姥包的。可是他們說,和平區那幢房子才是我的家。我去住了,和爸爸媽媽,還有弟弟。
木頭地板每天早晨和傍晚都會咚咚響個不停。不用鬧鍾,我也知道什麽時候該起床了。和樓下的一家人,樓上的一家人,在樓梯碰麵,匆忙打招呼。因為這房子,大家又不似平常的鄰居。也許倒希望不見麵的好。我開始在街上和那些穿校服的孩子們一起去上學。西麵和東麵兩個學校,都是名字響亮的。我看到那裏的孩子,心裏就先低了頭。然而每天還是要看到他們,和他們在一起,走差不多的路,在樹和毛蟲之間。第一年,每天從那幢房子出來,走那條街。每天心情都不好。嫌它太靜。中午曬著太陽,好象快死了的樣子。不知周圍的房子裏有沒有人住。每個周六的晚上,不管是怎樣的天氣,我會收拾了東西,隨接我的姥爺去城邊的平房。有很溫暖的燈光和極好味的水餃。那就是我的幸福。
我是個會讀課文,不會算數的孩子。我的班主任是語文老師。她慢慢對我溫和,讓我讀讀課文,她也讀我的作文。我在那條街上開始注意到風景。最熱鬧的地方是街角的菜市。那時都叫什麽什麽道菜市,即使是尖頂紅瓦的街市裏,也是菜市,不是超市。那裏麵暗暗的。我拿醬油瓶進去,裏麵就是醬油味。櫃台後麵站著兩三個人,看見麵相善的,我會比較輕鬆,換回一瓶新的醬油。賣肉的櫃台前吵架的頻率最高。多半是為了肥瘦的緣故。吵來吵去,還是拿刀的說了算。所以我從來沒有買過肉。也不懂如何同人吵一場必敗的架。過了街口,在靠家的一麵,有一家修車鋪子。門前的樹上掛著大大的一個車胎。那是這條街上另外一個忙碌的地方。兩條長長的氣管子搭在樹叉上,來往的騎車人給自行車充滿氣,向掛在樹上的鐵皮罐子裏擲錢。我有時看人們放錢,那幾個修車的人也並不查看,心裏替他們擔心。可是直到有一天,修車鋪子消失,鐵皮罐子一直掛著。街上的人都是漫不經心的樣子。慢慢地騎車,慢慢地走路。停下來聊天,可以聊很久,聊到藍子裏的青菜葉子都蔫掉。
周日的中午,我睡不著,跑到街上。車呀,人呀,都不見。夏天的午後,樹,房屋,街道,都睡著。靜的一個時刻,在我心裏躺了快二十年,睡也睡不醒。
不懂的時候,時間總是很緩慢。我們跑得太快,時間在後麵邁著自己的步子。太陽照在紅瓦的屋頂上,月亮斜傍在誰家的屋簷。槐花開的時候,喜歡在樹下跑來跑去,風帶起飄蕩不定的清甜。一場接一場的考試停頓下來。生命中的第一個畢業典禮,我隻想睡覺。象那午後的街,安靜地睡去。
想想我們真是傻孩子。樓上一家人和樓下一家人都搬走了,卻不知覺。一天回家來,發現都空了。空了,大了。咚咚的聲音,隻剩下我們一家。這幢老屋又承載一次微妙的變化。夏天下了一場暴雨。學校的操場被淹了,整條整條的街被淹,我們的房子也被淹。一樓地勢略低,水漫過地麵,我們彎腰不停向外潑水。幸虧他們搬走了,不然如何是好。有老人和孩子。直起身,想,幸虧他們搬走了。
街上愈來愈熱鬧。一小片殘破的平房被推平,終日揚著灰塵。那些灰塵裏浮著些微微的歎息。我也不懂為什麽。每次走過,都加快了步子。有個新的小學在街的西角開始上課了。我每日騎車從那裏過,聽見窗裏傳來的嘈雜聲,覺得裏麵的孩子們同我一樣,恨不得飛身出來,結束一場又一場的考試。可是,我也仍然一場一場考著,沒完沒了。灰塵上澆鑄了水泥,嶄新的樓房裏搬進了些某某局的局長們。一個原先住滿人家的大院裏,突然被粉刷一新,停了幾輛車。進出的人都是微微發福的中年男人,手裏拿著那年頭時興的大號手機。聽說是花了上百萬的大價錢。街上真的是愈來愈熱鬧。充滿醬油味道的菜市場被改成明亮香醇的超級市場。人們可以自由挑選貨物。舒服又難過。總有人在周圍用眼睛對你掃來掃去。嗬嗬,我心裏發出小小的笑。慢悠悠欣賞那些新鮮精美的包裝。
街上人來人往。一個男生堅持送我回家,於是我們騎車在街上兜來兜去。閑扯些浪費時間的話。兜來兜去,我才發現,街上熟悉的人越來越少。那個男生被我挫傷了銳氣,想不了了之。我微笑著鼓勵他說出想說的話,然後婉轉地拒絕。分手時,我們握手。那條街啊,對他是不是有些冷?
我在那街上奔跑。我在那街上惆悵。我在那街上等待。我在那街上長大。終於,我離開。在簇擁中,我來不及回首。回首又如何?就讓它睡在我的夢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