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廚房裏給我的茶添熱水,見吉娜正等在電水壺邊。她拿了一袋伯爵茶放進杯子裏,一手叉腰,看上去有些疲憊。水開了,我先替她添水,剛滿半杯,她說,好,好。然後從杯中將茶葉袋拎出,將杯子裏的水全部倒出。她解釋說,其實並不喜歡喝袋裝茶,它們的味道一點都不好。她指指桌子上擺放整齊的包裝漂亮的幾種茶葉。她聳聳肩說,沒有別的選擇,有什麽喝什麽吧,不過總是要把第一遍的茶水倒掉。我又替她再添熱水,茶算是沏好了。
吉娜是波蘭裔,個子高高,一頭短發。她堅持傳統的茶葉比袋裝茶味道純正,對著自己杯裏的茶葉邊喝邊搖頭。我喝茶,但並不懂茶,通常也喝不出好壞來。好像有人說過一句:茶哪裏有好壞之分。我想他的意思是人的口味有分別,所以對茶葉的好惡在人,不在茶。從前的人們所飲非水即茶,口味單純。茶葉也多是傳統手工製成,手搓腳撚,陽光下鋪曬,夜間定時翻動,是需要大量人工的漫長而精心的過程。因此出品的茶葉,特別是那些上品,也不是尋常百姓家喝得起的。所以,大概那樣的茶還是有好壞之分的。隻不過,現在大量的茶都是現代化機器生產,快而多。人們的味蕾也因為接納的味道繁多而變得愚鈍,所以茶葉淡雅不張揚的氣味極為容易被層層排擠掉,喝到嘴裏的,都是味道“差不多”的一道水。吉娜在公司裏做了十幾年,有一種“老人”的派頭,她走起路來風風火火,一天到晚都是十萬火急的樣子。我初來公司的時候,一大堆人也認不清楚,就是對她印象深刻。因為每周的例會上,她的問題似乎最多,有時候領導不得不打斷她的話,好像會議不至拖延冗長。她笑起來,更如林中小獸,嘹亮短促,笑聲之間有短促的隔斷,別人學不來,但聽著她的笑,我們也抿嘴偷笑。
端茶回座,對著兩個電腦屏幕好像對著十幾張嘴。那些嘴讓你做這做那,它們一呲牙,我就心慌意亂,神經直立,手忙心也忙。反正別人看著是一副勤奮工作的樣子,而事實上,那也就是一副給別人看的樣子。我的心呼喚著青春雨露,想像著蕩舟湖中,還有呢,雪夜中的“相逢意氣為君飲”。我的手在忙著,在鍵盤上劈劈啪啪地敲著二十六個字母,讓那些聲音掩護我遊移的心思,而我的心思遊移在四麵八方,沒有堅定的目標,沒有可以沉浸的愉悅或悲傷。那些碎片般的念頭毫無秩序地在我的腦海裏東奔西走,明明滅滅,毫無意義。
“Delightful”小姐的大嗓門隔著過道發布非官方新聞,據說樓上的同事要搬到我們這一層來了。公司占了這樓裏的兩層半,有一年多的時間,每一層都有一半空著,兩層合並,也是時候了。這消息還沒落定,已經有樓上的同事下來視察現場。人們開始商量著該怎樣重新安排座位,有人對朝向極為敏感,如果座位的朝向不對,好像整個人都不對了。這讓我想起一個人,她對扣子有恐懼症,所以她的衣服都不可以是帶有扣子的。她送過我幾件衣服,都是別人送她的有扣子的衣服。這世上奇妙之事,如果不是親身經曆,怎麽能想到真有其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