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老夫的晚唱

本博客宗旨為介紹與交流有關文革曆史的研究
個人資料
歸檔
正文

何紀倫 記憶的碎片(廣西文革的親曆)

(2018-12-20 16:04:19) 下一個

 

 

 

 

 

引子:

正是神都有事時,

又來南國踏芳枝。

青鬆怒問蒼天發,

敗葉紛隨碧水馳。

一陣風雷驚世界,

滿街紅綠走旌旗。

憑闌靜聽瀟瀟雨,

故國人民有所思。

——毛澤東《有所思》

山雨欲來

1966年“紅八月”,學校停課了,全國都在批判“三家村”,批鬥牛鬼蛇神。隨著“炮打司令部”這張大字報橫空出世,學生中的紅衛兵“揭竿而起”。在南寧,部份高幹子弟牽頭成立了第一個紅衛兵組織,標誌是黃色盾牌紅五星,也就是人們所說的“盾牌紅衛兵”。

“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對聯從北京傳到南寧,盾牌兵如獲至寶。譚力夫的“血統論”接踵而至,學生中分成“紅五類”、“黑七類”。每個人說話前都要先自報“成份”,然後念“最高指示”。根正苗紅的自鳴得意,趾高氣揚,被稱之為:猴子屁股自來紅;出身不好則被稱作“狗崽子”,自慚形穢,人人自危。

紅衛兵服裝也有講究,軍服成了最流行的服裝,每人都以穿軍裝為榮:頭戴軍帽,臂戴袖章,腰束皮帶,胸前戴毛像章。軍服也分等級,兩個口袋是士兵服;軍官服四個口袋,俗稱“四大吊”;要是有將帥呢那才叫神氣十足!部隊軍官子女就得天獨厚,一般地方幹部、地下黨、統戰對象和工人貧下中農子女就沒有辦法弄到軍裝了。於是一些染料店就想法把布染成草綠色,由於配色技術不專業,往往染出來被人吐槽為“貓屎色”,但亦有人照穿不誤,往往都是窮鄉僻壤來串聯的學生,難怪有人譏笑他們“穿龍袍不像太子”!

由於紅衛兵、赤衛隊、戰鬥兵團等群眾組織像雨後春筍般紛紛成立,需要製作大量的旗幟、袖章,興寧路那一排印球衣做錦旗的店鋪生意異常火爆,日夜加班仍不能準時交貨。同樣興隆的還有圖章雕刻社、三友文具店、百貨大樓紙張專櫃。

“山雨欲來風滿樓”,“三軍未動,糧草先行”。日後給南寧這座城市帶來巨大災難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在這沸沸揚揚的喧鬧聲中,緊鑼密鼓的拉開了序幕……

風雲乍起

1966年9月9日,南寧紅星路(原七星路)區黨委,發生了一些學生要求自治區主席韋國清出來接見未果而釆取靜坐絕食的行動。我們三中的學生是在吃晚飯後才知道這個消息的,大家商量以後決定到現場看個究竟。

從三中到區黨委要穿過南湖長堤,沿著舊飛機場旁的小路走二三十分鍾才能到紅星路,到達區黨委已是傍晚,那裏已經是人山人海,區黨委大門和圍牆外都貼滿了大字報和大標語,大都是“炮打區黨委,火燒韋國清”等內容。一個戴眼鏡的學生慷慨激昂地發表演說,號召廣大學生起來造反!

這樣的場麵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遇到。我雖然生在舊中國,但長在紅旗下,接受的是黨的教導。過去總覺得自己生不逢時,沒有趕上波瀾壯闊的革命戰爭。而這場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正是千載難逢鍛煉自己的最好時機,無論如何都不能錯過!那怕是赴湯蹈火,流血犧牲也在所不辭!

隨著夜幕的來臨,參加靜坐絕食的人越來越多,圍觀的群眾也在四周給絕食的學生打氣助威。高音喇叭不斷地播首都各大專院校和各地學生組織的聲援信,現場氣氛越演越烈,迅速升溫……這時已開始有學生昏倒,醫務人員在緊急搶救處理。但區黨委方麵卻是“猶抱琵琶半遮麵”,“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船”,並沒有什麽表示。大概晚上十一時許,區黨委常委霍泛出來,代表區黨委對學生說:希望學生停止絕食,回到學校搞鬥批改。他的講話屢屢被大家的抗議聲打斷,學生要求韋國清出來。霍泛解釋韋不在南寧,學生表示不信,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直到天亮,韋國清仍不見到場,大家經過一夜的折騰,個個都困得睜不開眼。有同學發現幾個三中盾牌兵喬裝成圍觀人員混在人群裏,估計他們是來“點水”,以便將來秋後算帳。就是這樣僵持著沒有結果。大夥決定暫回校睡一覺,到下午再決定下一步怎麽辦?

一覺醒來發現已事過境遷,中央文革來電表態支持韋國清,陶鑄也發表講話要求學生停止絕食。我們再到區黨委一看,昨天還人聲鼎沸的大院,已是門可羅雀;昨日鋪天蓋地的大標語大字報已被複蓋,取而代之的全部都是“通輯黃賽陽*”、“南下串聯團滾蛋!”

九·九絕食行動灰飛煙滅,這是派係爭奪主動權的第一次預演,為隨後的明爭暗鬥打下伏筆。局勢更加波詭雲譎,暗流湧動,一場更大的風暴正在醞釀之中…

*黃賽陽是北京南下串聯的學生

紅色恐怖

1966年8月被稱為“紅八月”,8.8、8.18、8.31,都是響噹噹的紅衛兵引以為自豪的日子,這一連串數字後麵卻記載著那一段血雨腥風的曆史。

三中的文革也和全國一樣,紅衛兵組織紛紛建立,學校成立文革領導小組,取代了以前的學生會,隻有根正苗紅的“紅五類”才能當上學校和班級的領導成員。

為了製造恐怖氣氛,首先要找人開刀,殺雞嚇猴。高84班學生肖則龍成了第一個受害者。在全校批鬥大會上被當眾揪出,說他竟然把印有毛主席語錄的報紙用來墊坐,是對偉大領袖的大不敬!一幫紅衛兵蜂擁而上,雨點般的拳頭把他打得鼻青臉腫。作為紅衛兵頭頭之一的慶改朝不但不阻止武鬥,反而煽風點火、上綱上線:“肖則龍出身反動階級家庭,對新社會有刻骨仇恨。之所以他父親要給他取名肖則龍,就是妄想推翻共產黨,複辟舊社會,甚至龍袍加身,夢想當上皇帝……”一下子群情激憤,怒不可遏,紛紛衝到他所住的宿舍,把他的被子蓆子衣服行李,通通投入糞坑……

老師的厄運也來了。首當其衝的竟然是盧冬老師。盧老師解放前在香港就接受進步思想,和香港地下黨組織取得聯係,參加過東江縱隊打遊擊,也參加過解放廣州和抗美援朝。有如此光榮曆史的年靑老師,居然被汙為“紅皮白心”的美蔣特務;教過我班的印尼歸僑老師梁洪亮,因為姓梁被稱作“跳樑小醜”。

批鬥學校領導和老師成了紅衛兵的家常便飯,看誰不順眼就會揪出來遊街示眾、掛黑牌戴高帽,還自吹自擂是“紅衛兵的革命造反精神”,“張樹森書記被押到公廁旁邊的理發店,說他作為學校領導不應留“大包頭”,不破不立,狂熱的學生聲稱要“破舊立新”,給他剪了一個陰陽頭。李厚德校長和其他主任,則被趕去打掃廁所,紅色恐怖籠罩整個三中。

喪天害理

批鬥越演越烈,慘案頻頻發生。

胡裏仁老師和熊景椿老師是當時三中僅有的兩名高級教師。樹大招風,在文革這場史無前例的大風暴裏他們能逃過此劫嗎?

熊老師教過我們班的數學,個子不高,前額謝頂,說話慢斯條理,和氣幽默,平易近人,講一口帶有濃重家鄉口音的普通話。文革開始時大字報揭發他寫過這樣一首打油詩:

噹噹剛息波,廁所如穿梭。

一節一相見,懶人屎尿多。

這類非正能量的詩自然遭受到批判。但我看後卻忍俊不禁,反覺得這個老師其實還是挺幽默有趣的!

胡老師沒教過我,所以印象就沒有那麽深刻。隻記得高三的學生把他拉上辦公樓前的水泥乒乓球台批鬥。因為胡裏仁的諧音酷似“狐狸人”,就用稻草編成又粗又長的狐狸尾巴給他綁在腰後,大打出手,肆意蹂躪。

為了迫害胡老師,學校領導小組竟把他打成“逃亡地主”,由林偉x、李x鳳將胡老師一家押送回桂平西山老家,交貧下中農對其實行無產階級專政。

一天傍晚,三中廣播緊急通知:馬上開全校師生員工大會。剛從桂平趕回來的李x鳳傲睨自若地向全校宣布:“逃亡地主胡裏仁自絕於人民,已經畏罪上吊,自殺身亡!”

無獨有偶,熊老師也是萬念俱灰,痛不欲生,企圖用剃須刀片自殺。後因家屬發現後搶下刀片,才撿回一條性命。

無法無天

1966年6月1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學校停課,老師停教,一年一度的高考也壽終正寢。被煽動起來的學生,狂熱地殺向社會,“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抄家,是無法無天的紅衛兵令人發指的罪行,上至自治區副主席,下至普通老百姓都有被抄家的經曆。在區建工局的一個臨時展室裏,我就看到區政協領導呂集義家抄出來的文物字畫,金銀首飾。據說“盾牌紅衛兵”製作了一批盾牌主席像章,鍍了一層黃金,所用的金條就是抄家的“戰利品”。

我家自然也未能幸免,被抄家時我在三中住宿,沒在現場。由於解放後一段時間我父親沒有工作,隻能變賣家中值錢的東西換錢養家,所以抄家時除了母親的結婚戒指和幾塊袁大頭銀元被拿走外,其它並沒多大損失。但我的東西就損失多了:八歲時把家裏給我的壓歲錢陸角伍分買的一本小說《嶽飛傳》被沒收了;父母給我們幾兄弟買了六十本一套的《三國演義》連環畫、十五本一套的《說嶽全傳》連環畫也被沒收了,說這是宣揚帝王將相的黑書,封資修的大毒草!那時家裏有規定:父母每月發工資後給我們幾兄弟三角錢買書,買了這套書足足攢了五年時間,大家都很愛惜,視若珍寶。當我知道被沒收後氣得咬牙切齒,痛心疾首!

參與抄家行動的紅衛兵來自市建工讀學校,同時被抄家的還有鄰居江伯一家。江伯和我父親都是建築工程師,五六十年代南寧的許多建築都出自其手,也都是市政協委員,困難時期還能享受“特供”,所謂特供,其實就是多得一點名目繁多的肉票、蛋票、煙票……想不到四清運動一來,首先受到衝擊的便是他們,緊接著到來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更遭受滅頂之災!

兩個弟弟目睹了這出鬧劇,他們實在不能忍受這樣的奇恥大辱,更不能理解家庭遭受的厄運!很晚了這些人還在折騰,還不讓他們回到自己的家裏睡覺。萬般無奈隻有像喪家犬一樣到處流浪,露宿街頭,他倆身心俱疲躺在火車站前的草坪上,望著天上的星星,麵麵相覷,默默無言。

“破四舊,立四新”把南寧搞得亂七八糟。紅衛兵公布各種匪夷所思的勒令:汽車單車等交通工具不能再靠右走,改向左行;男人不準留大包頭、飛機頭;女人不能穿短裙、花衣服;到飲食店吃東西要自己動手洗碗。新華書店除了毛選甲乙種本、毛詩、五·一六通知、十六條等政治書籍外,所有小說、詩歌全都銷聲匿跡。

學生都深入街道發動群眾搞鬥批改,清理階級隊伍,把所謂“五類分子”即地主、富農、反革命分子、壞分子、右派分子押送回原藉監督改造,很多人回去後就被無產階級專政,其實是被送上絕路。

調虎離山

毛澤東《炮打司令部》大字報的發表,打開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序幕。毛澤東和林彪在北京天安門接見全國百萬紅衛兵,更是推波逐瀾,勢如破竹。這場史無前例的運動如何發展,誰也不知道。大家都相信有革命導師諄諄教導,有英明領袖親自領導,有常勝統帥運籌帷幄,有偉大舵手指明航向,沒有什麽力量能阻擋曆史的車輪滾滾向前,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

學校的暴風驟雨因紅衛兵上京串聯而偃旗息鼓,校園恢複了短暫的平靜。但去北京並不是所有同學的福利,隻有家庭出身“紅五類”的同學才能獲準到北京,而出身一般的同學隻能參加徒步串聯,卻美其名為“長征串聯”,爬山涉水,讓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熊熊烈火,燃遍神州大地!

各種各樣的長征隊應運而生,許多同學都選擇走紅軍二萬五千裏長征的路線:大渡河、婁山關、遵義城、臘子口、直到革命聖地延安。那時的公路兩旁、鄉間小道,都會看到一支支意誌風發的學生隊伍唱著革命歌曲,背著背包水壺,在冰天雪地中蜿蜒而行。

我所在的班級到年底就走得所剩無幾了,餘下八個男同學由金田和林立兩人率領成立了“永向東長征隊”,寓意永遠跟隨領袖毛澤東長征,踏上東進的旅途。臨行之前我專門到興寧路錦旗店“偷師”,看他們如何印製隊旗,回家後照葫蘆畫瓢,也照樣得心應手,似模似樣。首先是搜集毛主席手跡的各個字樣,如“永”字就選人民英雄紀念碑上“永垂不朽”的永,向“向”就選“向雷鋒同誌學習”的向,“東”是就用毛本人的簽名。然後將字體放大到紙上,用刻刀將字體縷空,再將立德粉加在黃油漆裏攪拌變稠,放在買來的油印機紗網裏用橡膠刮抹平,一麵鮮豔的隊旗應運而生。1967年1月5日從南寧出發,途經欽州、合浦、北海、湛江、電白、陽江、恩平、開平、江門、高鶴、佛山、廣州,行程上千公裏。生平第一次離家遠行,也算是經曆風雨,見過世麵了。

1967年全國發生“一月風暴”,中央號召革命造反派向走資派奪權。南寧以“工總”為首的群眾組織揭竿而起參與奪權,對立的群眾組織則群起而攻之,“工總”頭頭熊一軍被捕入獄。這時很多學生都在長征途中,對南寧的情況一無所知。等到二月份響應“複課鬧革命”從四麵八方班師回朝,才發現大勢已去,隻有收拾殘局,重整旗鼓,力圖東山再起。

重整旗鼓

這時南寧已分裂成兩大派群眾組織。學生方麵:一派以廣西紅衛兵總部、南寧八三一、南寧八八紅衛兵最為有影響力,另一派則由原來的盾牌紅衛兵改頭換麵以後備軍命名,加上從南寧八三一和南寧八八紅衛兵中分裂出來的組成“獨立八三一”南寧獨八紅衛兵;工人隊伍:一派以廣西工總為主力,另一派則以原來的赤衛隊為主體,較有名的有汽司、建總司、橡膠廠“一摸三揪”等組織;公安幹警也分成“槍林逼”和“紅色公安”兩派……由原來的群雄並起,山頭林立到分裂、重新組合、基本形成兩大陣營,雙方勢均力敵,旗鼓相當,唇槍舌劍,劍拔弩張……

4月19日,自治區領導伍晉南、賀希明、霍泛發表“4.19”聲明,支持以廣西紅衛兵總部、廣西工總為首的群眾造反組織,接著又有謝王崗、袁家柯等領導幹部加入。一時聲勢浩大,如虎添翅。

4月22日,以西大革聯、醫學院“闖”造反兵團、二中、三中紅革會為首的紅衛兵組織到廣西日報社靜坐示威,成立了“4.22革命行動總指揮部”。這就是“廣西4.22”的前身。另一派也不甘示弱,打出“無產階級革命派聯合指揮部”旗號,簡稱“廣西聯指”。與“廣西4.22”針鋒相對,勢同水火。日後把南寧搞得昏天黑地、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的兩個派別終於亮相了,總要招兵買馬,擴充勢力。雙方是“你方唱罷我出場”,互相較勁,顯示實力,大秀肌肉,一決高低,都舉行示威遊行,企圖在氣勢上壓倒對方,街道上長蛇陣浩浩蕩蕩,旌旗飛舞,戰歌嘹亮,鼓聲震天,軍號齊鳴。

廣西大學、廣西醫學院、南寧二中、三中都是“4.22”占壓倒性的優勢,而一中、四中這些開展“軍訓”的學校則是“聯指”一派獨大。開始就是打嘴仗,你說我是“保皇派”,我說你是“牛鬼蛇神”。雙方相互展開宣傳攻勢,大造輿論,反唇相譏,你虞我詐。朝陽廣場成了雙方短兵相接的戰場。一時間大字報、大標語鋪天蓋地,捕風捉影;高音喇叭星羅棋布,不絕於耳;廣播宣傳車穿街入巷,招搖過市。“聯指”占據了當時南寧最高的建築望火樓;“4.22”也不甘示弱,占領了南寧的標誌性建築南寧百貨大樓,並把附近一座樓房命名“造反樓”,把反修醫院改稱反修樓,一頭一尾,遙相呼應,實際上等於控製了整條新華街。百貨大樓對麵的燈光球場門口,掛出一幅巨大的漫畫《抬韋圖》,畫幅之大令人稱奇,估計在漫畫史上也是絕無僅有。畫的是一大群吹鼓手抬著“廣西的土皇帝”韋國清出巡的場景,鳴鑼開道,前呼後擁。這些吹鼓手都是當時廣西政壇上炙手可熱的官員。整幅漫畫構圖嚴謹,氣勢不凡,人物眾多,唯妙唯肖,令人拍案叫絕,肯定是出自高人之手!一打聽,原來是區出版社青年畫家劉宇一領銜的4.22廣西藝總美術加強團的作品。劉曾在北京中央美術學院附中讀書,60年畢業分配到南寧,22歲創作的油畫《耘天》就一鳴驚人,被譽為畫壇上冉冉升起的一顆新星,才華橫溢的青年畫家。我從小就特別喜歡美術,對這件作品自然過目不忘。

這期間我和班上幾個誌同道合的同學加入了三中紅革會《血戰到底》兵團,參加了為“廣西工總”平反的活動,參加了“4.22”廣西日報社的遊行和靜坐,以及“5.20”聲討武漢“百萬雄師”的示威遊行……因為當時年少輕狂,頭腦發熱,身不由己地卷進了這一係列的所謂“革命行動”洪流,出生入死,付出了血的代價……

喪魂落魄

1967年6月13日,南寧一中兩派之間發生武鬥。這是文革期間在南寧市第一次大規模武鬥,原來隻是在校園內的小摩擦,由於外來人員的介入,武鬥越演越烈。

社會上各種小道消息撲朔迷離,為了解真相,我獨自一人打算到一中看個究竟。剛到雲亭街就看到前麵的路已不能通行,遍地是爛磚碎瓦,幾個瓦合之卒在向一中方向扔石頭,不像是有組織的群眾組織所為。聽路人說:聯指調了西郊片十幾個工廠的工人來增援,一中“指點江山”快扛不住了。還有人說:郊區也動員了大批農民進城搞武鬥。有更危言聳聽的:紅色公安打開牢門放出勞改犯來參加武鬥。三人成虎,繪聲繪色,弄得人心惶惶。

突然間有人高喊:“聯指打過來了,快逃!”我一看,從一中衝出一隊人馬,頭戴藤帽,身穿青一色的工裝,手持鋼叉,從外型看肯定不是學生。看熱鬧的人霎時鳥散,我趕緊退到路兩旁的木板民房躲避,但家家戶戶都把大門緊閉,我無處藏身。

正在驚惶失措之時,我靠著的門突然打開了,有人伸出手抓住我的衣服往門裏拽,隨即把門關好頂死。我定過神來一看是個老太婆。她叫我不要作聲,等沒動靜了再走。這時門外傳來了雜亂的腳步聲,好險啊!

等到外麵沒動靜了,她仍不放心,從門縫裏看了看確認沒危險了才讓我離開,我終於逃過一劫。

多少年後我每次路過那裏都想向這個善良的老人家說聲道謝,由幹當時慌不擇路也沒認清她的門牌。我望著那一片破舊木板房隻有發呆,深感內疚,尋找那位老人的願望猶如大海撈針。

目擊血案

脫險後猶如驚弓之鳥,隻有一個念頭趕緊離開,三步並作兩步走。到了布新街我才長舒了一口氣,終於脫離險境了!突然聽到身後又有追打的聲音,隻見兩個頭戴藤帽身穿便服手持鋼叉的成年男子在前麵跑,一群烏合之眾在後麵追。

兩個男子雖然裝備精良,畢竟寡不敵眾。且戰且退到永寧公安分局竟然就進去了。有圍觀者說:“肯定是紅色公安放出來的勞改犯”,於是把分局門口圍得水泄不通。

永寧分局大樓距大門大概有二三十米,從門口扔石頭到二三樓幾乎沒有任何威脅。但那幫小孩使用的打鳥用的彈弓就有效多了,不到二十分鍾麵向大門那邊的玻璃窗就全被打碎。

隻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大約下午五時許,守在裏麵孤立無援的兩人不願坐以待斃,決定衝出重圍。其實他們失策了,如果他們選擇堅守等待援兵,門口那幫烏合之眾根本沒能力攻入大樓,因為他們僅有的武器就隻有彈弓和石頭,除了人多之外並無其他優勢。他們作出逃離分局大樓的選擇,就猶如:龍遊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

後來的結局可悲可歎!他們雖然逃離永寧分局,但聽說隻逃到水街就被不明真相的人活活打死,都說他倆是勞改犯,打死活該!

“聯指”當晚在高音喇叭中強烈抗議:“4.22”一小撮階級敵人今天下午血洗永寧公安分局並殺害我公安民警,其中有分局副局長李義平和永寧派出所指導員餘雄,揚言血債要用血來還!

兩個民警的死值得同情,畢竟是兩條鮮活的生命!如果他們不是脫下警服換上便衣出現在武鬥現場,光天化日之下沒有人敢下此狠手!當時的大環境是公撿法已被砸爛,諾大的公安分局竟然無人值班,更是不可思議的現狀。幹警都去參加派性武鬥也是悲劇發生的原因。

沒有證據能證明這是4.22方麵事先預謀的行動,其實僅是一個突發事件,參與者隻是一些散兵遊勇和聽信謠言的群眾。但血的教訓猶如火上澆油,加劇了兩派之間的矛盾和仇恨,從此南寧的武鬥就一發不可收了!

奪路而逃

一新美發室是南寧最有名的理發店,位於民生路中萬國飯店對麵,地理位置優越,樓有六層,居高臨下,由三中紅革會血戰到底兵團駐守,而對麵的萬國大飯店,則是“聯指”占領的據點。

“血戰到底”兵團是1967年3月由高84班、86班、90班、初58班的一些同學組成,盧永潮當頭頭。

發生永寧公安分局流血慘案後,廣西聯指為報一箭之仇,7月份再次調農民進城參加武鬥。為防備聯指偷襲,兵團每天都派人輪流值班。一天早晨天剛亮,參與值班的我和同班的幾個同學醒來,就發現聯指武裝已開始大舉進攻。隻見密密麻麻的人馬已爬上興寧路一帶民房的瓦頂向我方進攻,他們來勢洶洶,而且手中都有武器。而我們幾個同學都是赤手空拳,美發店樓上除了裝洗發液的玻璃瓶還可以充當手榴彈應付一下之外,對於這些訓練有素的對手來說簡直是以卵擊石。

孤軍奮戰,勢單力薄,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也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撤!”從樓上跳到旁邊的民房瓦頂上。我們見狀也跟著魚貫一般棄樓而逃。

一新美發室的旁邊是一條小巷,緊挨美發室的是新華書店的書庫,巷對麵是新聞電影院。巷口直通新華街,那時隻有新華街是4.22的群眾組織所控製。

我們落到書庫瓦頂上就無路可逃了。瓦頂沿最低的地方到地麵起碼有六米高,隻有冒著風險從上麵一躍而下。慶幸的是竟無一人受傷。要是平時要我從這樣高的地方往下跳肯定膽怯,但絕境求生的本能卻能有若神助。

當我們跑到反修醫院三中紅革會駐地時,一新美發室已經陷落“聯指”手中,他們隻占領了一座空樓。

血流如注

67年7月的一個中午,“4.22”所屬組織的一些人強行砸開解放路頭一個土產公司商店,搶走了所有的藤帽和可作為武鬥用具的鐵鏟鋼叉,後來去的連鋤頭柄蚊帳竹也一搶而光。等三中紅革會的人進去一看早已空空如也。

4.22總部設在廣西展覽館,與廣西日報社大樓成犄角之勢。“聯指”憑借其成員在區直單位的優勢在展覽館四周布下重兵以使其彈盡糧絕,為增援展覽館和廣西日報大樓,下午二時許,在造反樓前開誓師大會,以學生組織居多,也有部份工總成員參加。隨後隊伍整裝待發,有武鬥工具的在前麵開路,後麵是我們這些學生,扛著糧食蔬菜柴米油鹽等物資,浩浩蕩蕩向展覽館進發。

兵貴神速,一路上沒遇到任何抵抗,仗著人多勢眾很順利的就到了人民公園,穿過露天電影場就到了“4.22”的大本營廣西展覽館。

“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大夥決定一鼓作氣向廣西日報社撲去,以解報社大樓被多日被困之圍。

就在幾百人剛衝到民主路時,突然從林業廳馳出一部解放牌汽車瘋狂衝向人群,我剛過馬路,汽車就在我身後疾馳而過。猝不及防的人即被狂奔的汽車碾壓過去,當場斃命。

形勢急轉直下,“聯指”開始反攻了,從公安廳、林業廳、民主路小學出動了大隊人馬殺將過來。他們氣勢洶洶,殺氣騰騰,全付武裝,訓練有素;而我們則手無寸鐵,赤手空拳,僅憑一腔熱血,丟下數具屍首。有詩為證:殘存亦沒路,兵敗如山倒。

碗口大的石塊像飛蝗一般向我們砸來,我連藤帽都沒有。退到展覽館的噴水池前,一塊石頭正中我的麵部,頓時眼前一黑,鮮血直流,馬上失去知覺……

死裏逃生

當我蘇醒時已躺在展覽館大廳的水泥地上,左眼敷著厚厚的紗布,來自紅十字會醫院的外科醫生對我說:“你真命大啊!很多來不及搶救回來的傷員都被鋼叉活活刺死了,真殘忍啊!”接著又說:“眼睛也幸運,傷口離眼睛隻有一厘米,你差點就成獨眼龍啦!”

一名男子在我旁邊哭泣,另一個男子就躺在我身邊,已經死亡。原來他們是同一個單位的工友,死者是歸國華僑,在單位當司機,今天兩人到新華街看大字報,受學生行動的激情所感染就隨隊伍到了民主路,不想到竟被衝出來的汽車壓死,如今已成隔世,不知如何回去跟他老婆交待。

我從小就特別膽小,尤其最怕見到死屍。由於當時屍體沒辦法運出去,我卻和他相伴而眠,也不覺得害怕了,我不是也是從“鬼門關”前被救回來的麽?到底誰是我的救命恩人呢?我問過給我治傷的醫生,彼此都來自不同的單位,戎馬倥傯,互不相識,他們也不知道是誰救了我。

幾十年後才有人告訴我:是三中紅革會的李誌清把我背進展覽館的,他撿回了我的一條命。我跟他素昧平生,從無交往,隻知道他比我高一屆,後在桂林工作,遺憾的是這位救命恩人早已不在人世。

轉眼間在展覽館已經呆了五六天,我的傷勢在一天天好轉。見到紅會醫院那個醫生,我就問他:“將來臉上是否會留下疤痕?”“不會!”他笑著安慰我:“你就放心好了!”但愛麵子的我依然很擔心會“破相”。

雪上加霜

展覽館本來人就很多很雜,我們來了就更人滿為患了,所帶來的糧食猶如杯水車薪,所以必須把一部份人員撤離出去。

聽說要撤回反修醫院,同學們都樂了!南寧的夏日炎熱難耐,那時還不知空調是何物,就是風扇也很稀缺。這些天來大家都無法洗澡,也沒衣服換,身上的氣味有多難聞可想而知。加上死者的屍體開始腐爛,發出陣陣惡臭,令人實在難以忍受。大家都歸心似箭,隻盼望早日離開這個鬼地方!

夜幕來臨,我們百十來人潛伏在展覽館後露天電影場,並派出探子偵察前麵是否有聯指的崗哨。突然間發現公園的樹林裏出現“聯指”的人,居高臨下向我方投擲燃燒瓶,霎時熊熊烈火擋住去路,我們的行動暴露了,沒辦法突圍,隻好撤回待命,第一天的突圍行動以失敗而告終。第二天晚上故伎重演,不同的是分乘兩輛解放牌貨車,仍從展覽館後麵公園方向直衝出去。我們幾個同學悄悄的爬上汽車,因我是傷員,同學們都照顧我,讓我戴上栁條安全帽,站在車箱左側的一方,那裏有車箱板扶著,相對比較安全。人上齊後汽車就發動了,沒打開車燈,是為了不暴露自己。然後發動汽車衝了出去。馳過白龍塘,出了公園大門,才發現新民和公園路三叉路口已被交通廳“聯指”用水泥石頭和木杆設置的路障堵死。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司機一咬牙,加大油門硬衝過去……

“轟!”的一聲巨響,整車人都被震暈了,女同學都發出陣陣尖叫,大家都感覺被拋到高高的上空,然後又結結實實跌落在狂奔的汽車上,怦怦作跳的心提到嗓子眼。此時已是午夜時分,過了交通廳路障前麵就是一馬平川了。這時“聯指”才如夢方醒,望火樓上的高音喇叭在氣急敗壞地命令沿途各單位給予阻擊。“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關”,我們的汽車已馳過桂劇院回到新華街,大家的心情猶如坐摩天輪和過山車,從驚魂未定到歡呼雀躍!

樂極生悲,汽車卻突然意外熄火了,幸好我們已經回到造反樓前。一些同學打開車箱尾板跳下汽車,打算步行回“反修樓”。這時汽車卻又開動了,但車尾板卻沒有來得及扣上,才會發生後來的悲劇。

汽車在馳到反修醫院前一個急轉彎,全車人因離心力的作用倒向左邊,車箱左板承受不住,車上的人如多米諾骨牌般紛紛摔到車下,慘叫聲、呻吟聲、痛哭聲亂作一團。我首當其衝,頭先觸地,幸虧戴著安全帽才沒有造成腦震蕩,但壓在我身上的不知有多少個人,壓肩疊背,遍體麟傷。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在我的身上都應驗了。同學們七手八腳把我抬上反修醫院找到值班醫生緊急處置,下巴縫了六針,左手背和左膝蓋都傷得很重,動彈不得。正是:一波未平,二波又起。更沒想到的是:劫難並沒結束,我一生中遇到的最大厄運將接踵而至……

舔血療傷

我再次成了重傷員,同在三中讀書的姐姐得到消息來到我的病房,含著眼淚給我擦身,因為我全身都是傷口,不能沾水,隻能幹擦。換洗髒衣服內衣衭則由同病房的同學代勞。

與我同一病房的是高80班的王柳祟。他不久前因胃大出血動了手術,由於得不到好的營養補充,麵色蒼白,瘦骨嶙峋。他拉開衣服讓我看他那長長的傷口疤痕,很恐怖,不知是誰給他起了個形象的綽號“肉拉鏈”。

8月20日,4.22組織四百多學生乘船去邕寧蒲廟搶槍,以二中、三中紅革會為首,我因傷沒有參加。這是南寧武鬥從動用冷兵器發展到熱兵器的日子,在返航時遭聯指伏擊,造成重大傷亡。三中也有黃唯娜、莫文冰、庾美珩三個女同學中彈負傷。這群學生生平第一次體驗了什麽叫槍林彈雨,什麽叫死裏逃生。初三的一個同學回到反修樓仍驚魂未定,心有餘悸地講述現場的恐怖:“無助的我們隻能蜷縮著扒在船的底板上,看著子彈就在身邊擦過……”

局勢繼續惡化,紅革會為避免更大傷亡,號召大家疏散回去。因為子彈不長眼晴,許多同學都沒有作戰經驗,也從來沒打過槍。所以作出除了留下少數戰鬥人員之外,其餘一律離開反修樓回家的決定:有親投親,無親靠友,保存實力,盡量減少不必要的犧牲。我們堅信:“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我這時已開始能撐著拐杖上廁所,但還下不了樓,肯定無法離開,隻能選擇留下。同房的柳崇也無家可歸,同時手術後身體虛弱,尚末完全康複也隻能選擇留下。

同學依依惜別,心中五味雜陳:今日就此分手,明天恐陰陽相隔。

玉石俱焚

人去樓空,反修醫院上下寵罩在一片緊張的氣氛中。部分留守人員有的在構建工事,用砂包壘成一個個掩體;有的在樓下空地裏挖了個大坑,把死去的戰友就地埋葬。

我已經可以走路,由柳崇攙扶試著爬上四樓。我推開一扇虛掩著的房門,發現裏麵還有幾個人。

“你們是誰?”房裏的人警惕地審視著我們。

“我們是三樓的傷病員!”我搶先回答。這時我才看清房內的三個人正在拆卸一個巨大的炮彈。我生平第一次看見炮彈,也不知道這麽大的炮彈究竟是供什麽大炮用的,看他們小心翼翼而又熟練的操作,完全不象是學生。

後來柳崇告訴我:他們是廣西林業教導大隊的,都是訓練有素的複員軍人,許多人都是部隊大比武時的尖子,韋國清把他們留下組成準軍事組織,如今也起來造韋國清的反了。

看到我撐著拐棍滿身傷痕,他們相信了,和顏悅色地對我們說:

“你們不要到處亂走,要注意安全!”拆彈的一個人指著對麵民生路銀行警告我們:“聯指的重機槍隨時都可能向這裏射擊,你們還是下去吧!”

回到病房,見多識廣的柳崇神秘的告訴我:他們拆的炮彈是搶援越抗美列車上的,準備將炸藥取出埋在這棟樓裏,一旦大樓失守,聯指打進來就引爆,到時這棟大樓將夷為平地,所有人統統玉石俱焚,同歸於盡!

聽到這裏,眼前就呈現那枚令人生畏的炮彈,一種對死亡的恐懼頓時湧上心頭。

無家可歸

我想離開反修樓,但不敢跟柳崇說,怕他笑我懦弱,貪生怕死。

一個人沿著解放路往西蹣跚而行,心亂如麻,十分感傷:如今流離失所,惶惶不可終日,哪裏有安身立命之處。不知不覺走過鎮北橋、華強路,走到華東路,再往前就到我家。

顧影自憐,遍體麟傷的我能這樣回家嗎?一眼就可以看出我是參加過武鬥而負傷的人員,躲得過初一,逃不過十五。廣西聯指建築工人造反總司令部就設在那裏,森嚴壁壘,崗哨林立,我回去無疑是飛蛾撲火,自投羅網,更會連累家庭,誅連九族。他們受到的磨難已經夠多了,我不能再讓他們雪上加霜!

我家一共有四姐弟,加上父母和外婆一共七口人,父親在市建一公司工作,母親在市飲食公司財務科當會計。我們都是外婆一手帶大,她是最疼愛我們的人。

我從沒見過外公,因為早在抗戰之前我外婆就和外公離了婚,原因是他在外麵有了人。我隻是在母親的隻言片語中知道外公的概況:外公是廣東開平人,上世紀二十年代考上北大,學的是法律。在北京時和我外婆結婚,生下兩女一兒,大女兒取名黃京,即喻意在北京出生,我母親排第二,可能是生在廣東珠江畔,所以小名叫黃珠。下麵還有一弟弟。我外婆帶著三個兒女離家出走後無依無靠,為了養家活口隻好將大女兒賣給恩平縣一農家做童養媳,留下我母親和她弟弟托親戚照顧,隻身到香港給人當媬姆謀生。

後來日本兵占領香港,外婆回到內地找兒女,卻被告知我母親己賣給一地主做婢女,舅舅亦已被餓死。當時廣東淪陷,兵荒馬亂,外婆隨“走日本鬼”的難民一起逃往廣西,孑然一身在梧州新西旅館找到一份雜工為生。

正是無巧不成書,外婆有一天在梧州西江河邊洗床單被單,偶然發現一女孩到河邊挑水,長得很象“細珠”(母親的小名),就尾隨她到住地,破門而入指斥東家是拐子佬,要求歸還女兒。其實這地主也是好心人,母親多年來一直埋怨外婆錯怪了好人,她在地主家並未受到虐待,地主老婆患有肺病,地主從來都是自己親自去外頭倒痰盂。

母女終於團聚了,外婆再也不讓母親外出打工,但單憑她一個人在旅社打工是十分艱難的。有好心人介紹我母親去茶樓做工,外婆死硬不依。直到人家講明是在大廳做,不是在包廂,才答應給母親去做。梧州接近廣東,市民都有飲早茶的習慣,我父親就是經常去飲茶才認識我母親。

父母結婚成家後,家裏隻有我父親到廣東開平縣見過外公。但母親從來都沒在外婆麵前提過外公,隻是時常背著外婆偷偷寄些錢給他。據說外公因是名校學法律出身,在開平小縣城也小有名氣,解放後上麵想讓他去做政協委員,他婉拒了。每日在街上擺攤幫人寫狀紙抄文書,自食其力終其一生。

無妄之災

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既然回不了家,我隻好一瘸一拐地回到反修醫院,作好與陣地共存亡的選擇。

第二天我下樓到街上買電池,以防停電時手電筒備用。走到當陽街就遇到初中的同班同學張平西。平西是我的班有名的“靚仔”,人比較內向,平時不大愛說話,但喜歡看書,下棋。初中畢業後考上柳州工程機械廠半工半讀學校。67年春節,初中同學在公園聚會,拍照時咱倆還有說有笑。才過了半年時間,想不到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又邂逅了。“你什麽時候回來的?”我問他。“回來一段時間了…”他欲言又止,眼淚奪框而出:“我的家沒了!”

“你先別哭!究竟怎麽回事?”我以為是我聽錯了。

他本來有一個溫馨和睦的家,就住在興寧路西一裏30號,即中華電影院旁。一家五口:父親、母親、姐姐、弟弟和他。一個公安民警追求他姐姐,由於他父母不同意,彼此就分了手。男方於是懷恨在心,存心報複。前幾天夜裏趁“聯指”紅色公安攻打中華電影院的機會,持槍闖入他家見人就殺,父母和姐姐當場中彈身亡,他右胸也身中一彈,但幸好沒打中要害部位才死裏逃生,弟弟尚年幼,由於母親用身體擋住子彈也逃過一劫。現在家裏就剩他們兄弟二人相依為命。

我不知該如何安慰他,文革中被滅門的家庭數不勝數,如今我們都成為無家可歸的“戰爭難民”。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我本想過讓他來跟我作個伴。但馬上想到不行!張家不能絕後,他的弟弟還需他照顧!未來張家隻有靠他傳宗接代,延續香火了。

八十年代我曾看過一本介紹廣西處理文革遺留問題的冊子,其中就提到這件案子。殺人者已逮捕法辦。張平西也獲準從金城江調回南寧發電設備總廠工作;他弟弟因家庭原因讀不成書,改革開放以後經營書籍買賣生意,聽說做得風生水起,可能是老天爺對他一家的補償吧!

望而生畏

回來給柳崇講了張平西一家的悲劇,感同身受,扼腕歎息。

局勢越發緊張,惡戰一觸即發,整個南寧市戰雲密布,炮聲如雷,彈飛如雨,往日熙熙攘攘的市中心商業區,已經變成一座死城。

傍晚,邕江上的油輪被炮火擊中,冒出滾滾濃煙,吐出衝天烈焰,霎時汽油發生連環爆炸,油桶飛上天空,震耳欲聾,駭魂驚心。在烈火與夕陽的映照下,江水染得通紅,更顯得悲壯和慘烈!

望火樓的播音員在讀最高指示:“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接著是“最後通諜”:“敵人不投降,就叫它滅亡!”看情況,對方準備進攻了!大勢已去,固守無望。此時我感到心如止水,反而不那麽緊張了。

房間裏的其他人都走了,隻剩我和柳崇兩個難兄難弟。“看來我們挺不過今天晚上啦!”柳崇萬般無奈:“我還有半包藕粉,一直舍不得吃,不如今晚我們把它通通吃完,就要上路了!”

聽了他的話,我明白其中的意思。頓時淚如泉湧,萬念俱灰,默默地點了點頭。

驚魂一夜

室外煙焰彌漫,屋內昏黑死寂。我把自己最喜歡的衣服穿上,和衣而臥,視死如歸,就是死,也要死得有尊嚴。

躺下輾轉反側,心頭百感交集:如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我才十八歲,不甘心就這樣死去,自來到這個世界,經曆過多少磨難。長輩在我身上曾寄予厚望,希望我光宗耀祖,金榜題名;希望我娶妻生子,兒女成群。我才讀到高一,就遇到“停課鬧革命”,本應拿起筆杆讀書的學生,而今卻隻能無助的蜷縮著等待命運的裁決。我曾殷切希望能成為無產階級的革命戰士,成為共產主義事業的接班人,如今一切都將成為泡影,在殘酷的戰爭中成為孤魂野鬼。想到生我養我的父母,我將不能為他們養老送終;想到慈眉善目的外婆,她一手將我帶大,卻麵臨白發人送黑發人而痛心疾首;想到情同手足的姐姐弟弟,骨肉之情,血濃於水。今晚他們一定會為我的命運提心吊膽,祈求上天保佑,化險為夷,逢凶化吉。

此時我已是淚流滿麵,偷偷瞟了柳崇一眼,他也在翻來複去,徹夜未眠。他究竟為什麽不回家?甘心情願在此等死。幾次想問他,話到嘴邊卻欲言又止。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人人都有難言之隱。

他比我大兩歲,文革前上高三,冰雪聰明,精通無線電技術,是班裏成績出類拔萃的才子。隻可惜體質較差,同時患有嚴重的胃病。正躊躇滿誌磨拳擦掌準備高考,中央發了“五·一六通知”,學校一律停課搞文革,高考也突然取消,不知要等到驢年馬月才能恢複。若不是這場運動的開展,他肯定能考上他理想中的高校,成為令人羨慕的大學生。如今他隻能任人宰割,走向他生命的終點……

不知什麽原因,槍聲漸漸地稀落,最後卻停了下來,望火樓的嘶喊也個家泄了氣的汽球戛然而止,整個南寧象死一樣寂靜,萬籟無聲。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不敢相信會有奇跡發生。

“抬頭望見北鬥星,心中想念……”不知是誰唱起了歌。這時聽到這支歌,每個人心中都充滿愁悵。

遠處突然傳來“咚咚鏘鏘”的鑼鼓聲,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這是怎麽啦?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刻,怎麽還會有人敲鑼打鼓?來的究竟是什麽不速之客?

隨著敲鑼打鼓聲越來越近,我們在微弱的燈光中,看到一隊隊人馬向我們走來,仿佛是神兵天將從天而降。他們是中國人民解放軍6984部隊的戰士,接到中央軍委的命令,奉命進駐新華街等被困的地區,來保護我們的安全。

熱淚盈眶,恩重如山,峰回路轉,絕處逢生。是北京派來了人民子弟兵保護我們,絕望中的我們終於得救了!

清晨,反修醫院對麵的水塔腳,兩條新刷出的大標語格外醒目:

“革命方知北京近,造反更覺主席親。”

“向解放軍學習!向解放軍致敬!”

外婆來看我了。她是千辛萬苦從後麵高峰路穿過民房才來到反修醫院的後門,在講明是來看望外孫才允許借道爬進來的。整整兩個月的時間,我沒回過家,見到親人淚如泉湧,百感交集。

擦幹悲喜交加的淚花,撫平千瘡百孔的傷口,人們打開封閉的窗門,呼吸著清新的空氣,他們開始走出家門,新華街也恢複了往日的平靜。隻有經曆過戰爭,才知道和平的珍貴。我們深信中央是支持我們造反派的,否則不會在我們身陷絕境時拔刀相助,大難臨頭時死裏逃生!“毛主席為我們撐腰,我們要為毛主席爭氣!”成了我們堅定不移的誓言,此時也是我們揚眉吐氣的時刻。

然而好景不長,兩個月後風雲突變,6984部隊奉命調離南寧。在這些日子裏,“4.22”的紅衛兵與解放軍戰士如魚水交融,建立了深厚的情感。雖然苦苦挽留,但是軍令如山,覆水難收,隻有依依不舍,灑淚而別。

密謀出走

1968年4月,南寧局勢風雲再起,戰爭一觸即發。我已厭倦了沒完沒了的派性鬥爭和你死我活的武裝衝突,不希望惡夢再次重演。

三十六計,走為上計。約了幾個誌同道合的同學,密謀逃離南寧,一來可遠離戰火,保住身家性命;二來可遊山玩水,看看名勝古跡。事不宜遲,大家分頭準備行裝,為了不驚動家裏,準備工作有條不紊地暗中進行。

我翻出父親的家庭親友通訊地址,偷偷抄在我的筆記本上:

姑媽何絳雲、姑丈朱謙之:北京市海澱區中關園75號北京大學宿舍,頤和園附近。

表姐謝淑儀、表姐夫劉瑞:北京市東長安街31號國家海洋局,宿舍:北京朝陽區三裏屯東區二樓二單元202號。

……

但行動還是被發現了,二弟在其他家人不在的時候悄聲問我,是不是又要回新華街和解放路據點?他勸我不要再去了,弄得全家擔驚受怕,寢食難安。去年逃過一劫,已屬萬幸,這次未必能這樣好運,全身而退!

我見事情敗露,隻好把計劃和盤托出,希望他能替我保密,不要告訴家裏。

他給我遞上一雙又髒又臭的鞋墊:“把它帶上,將零用錢縫在裏麵,應急時用!”我家幾兄弟就他鬼點子最多,上一年曾扒火車去過北京玩,用過此招,屢試不爽,這方麵比我有經驗:“列車員查不到的。不要洗,越臭越髒越好!”

我約了同班的同學曹炬到火車站踩點,看怎麽才能混進開往北方的火車。我們剛走到解放路頭鎮北橋,就被一夥荷槍實彈的武裝人員扣壓,他們懷疑我們是聯指的探子,將我們蒙一上眼晴,押送到橋頭一棟灰黑色的樓房裏審問。

這裏是“4.22”青年近衛軍的總部。“青近”原是一批老知青組成的造反組織,後招兵買馬,加入了不少不少社會上的閑雜人員,魚龍混雜,心恨手辣,所以一般學校的紅衛兵組織是不肖與其為伍的。

曹炬長得高大威猛,自起外號“曹金邊”。雖然年紀小我一歲,卻是少年老成,十七歲便有“少白頭”,班上同學好開玩笑,給他寫了一首打油詩:

“青山腳下南湖前,有個學生曹金邊。

年方十六人雖小,白發蒼蒼顯殘年。”

那天他身穿草綠色軍服,頭戴軍帽,一看就是聯指““後備軍”的標配。落在“青近”手裏,自然認為他是首領,被重點關照,一路上盡遭拳打腳踢;我除了走得慢挨一槍托擊在肩膀之外,總算沒有受太大傷害!

“是誰派你們來的?”對方一個首領模樣的人拿著手槍拍桌子審問我們。

“我們是三中紅革會的!”

“有什麽證件可以證明嗎?“”

但此時我們拿不出能證明我們身份的證據,隻能說:

“你可打個電話到三中紅革會一問便知了!”

大約過了一個鍾頭後,紅革會的人才過來將我們保釋出去。三中紅革會和廣西大學革聯、醫學院“闖”造反兵團、二中紅革會是“4.22”四大學生組織之一,人多勢眾,影響力大。“青近”不敢得罪,隻好乖乖賠禮放人。其頭目親自送出據點,還假惺惺地問我們:

“兄弟!我們的人沒打你們吧?”

在這夥人麵前,隻能是打掉牙齒往肚裏吞。雖然虛驚一場,更堅定了我們離開的決心:走!一定要走!走得遠遠的,離開這個鬼地方!

逃災避難

和曹炬確定了出發時間和會麵地點是在兩天後的上午九點,選擇這個時間走是為了不驚動家人,父母上班,外婆出門買菜,家裏正好無人。

沒想到這天外婆沒有出去買菜,我在她眼皮底下無法脫身,眼看約定的時刻將至,她還沒有要出門的意思,急得我象熱鍋上的螞蟻,心急如焚、坐立不安。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必須馬上走,我拿起事先準備好的書包就奪門而出。

“你又要去新華街?”外婆追問。

“不是!”我不知如何解釋:“時間來不及了,以後再告訴你!”然後飛快地向車站方向跑去。到了中華路拐彎角處我回頭一看:外婆已經追到公司大院門口,看到無法追上我正扶著電線杆,上氣不接下氣……

我心頭一熱,眼淚奪眶而出,回身跑到外婆跟前對她說:

“我不想再參加武鬥了,我打算到北京去!”

外婆把身上的零錢全塞給我:“記得到了北京就去找你表姐,要注意安全啊!”

告別外婆,趕到約定地點與曹炬接頭,我們買了兩張到屯裏的火車票上車,到鳳凰小站下車。曹炬家在鳳凰八一錳礦,在他家住了一天,第二天坐上北上的火車。臨近柳州時,列車員讓大家把車窗通通關上,說柳州兩派正展開槍戰。列車風馳電掣般衝過柳江鐵路大橋,隻見柳州兩岸已是槍聲大作,隱隱約約還看見全付武裝的戰鬥人員在衝鋒陷陣,場麵極為恐怖。直到列車遠離柳州,我們才鬆了一口氣。不知我們出來這兩天,南寧的局勢有無進一步惡化。

車到湖南,我和曹炬正昏昏入睡,一聲吆喝把我們從夢中驚醒:“把車票拿出來,查票啦!”

趕緊跑去洗手間方向準備開溜,然而列車上所有的洗手間的門都關得死死的,我們無處藏身,隻好束手侍擒。被列車員押到列車長跟前:

“又抓到兩個逃票的!”

“到了下一站把他們趕下車!”列車長頭也沒抬,不加思索地下達命令。

列車在一個小站停下,列車員把我們從車上趕了下來。怎麽辦?我和曹炬麵麵相覷,相對無言。

突然傳來一陣嘈雜聲,一群乘客從小站進口提著大包小包蜂湧上車,我們靈機一動,也趁機混進他的的隊伍又上了這趟列車……

經過幾天艱辛的旅途,躲過無數次的盤查,我們終於風塵撲撲到達了朝思暮想的首都北京。

京城落腳

下了火車就直奔和平裏,那裏有中央文革的一個群眾接待站,說是接待站其實就是難民營,許多“4.22”的成員都流落該處。有赴京請願的,有躲避戰火的,有無家可歸的,也有遊山玩水的……我們三中也有十幾個同學住在此地,聽說有部份女同學住到北京大專院校裏。

安頓下來首先要做的事就是給家裏報平安,出來十天半月,家裏肯定望眼欲穿,我得趕緊把信寫好寄回去,免得他們擔心。不久就接到母親來信,囑咐我要注意安全,保重身體。目前南寧局勢很亂,千萬不要急著回來,免得引火燒身。有困難就去找表姐。並把北京親戚的地址一一寫給我。

天安門是我們最向往的地方,我到了北京首先就去了天安門廣場。那時故宮是關閉的,隻有北海公園、中山公園、勞動人民文化宮、天壇公園等向公眾開放,就到這些地方轉了一圈。頤和園隻開放一小部分,十三陵也同樣。最大的收獲是去了八達嶺長城,當了一回“好漢”。還一個人跑去看了盧溝橋,當時這裏還沒把當作有曆史紀念意義的景點,向當地人問路卻一問三不知,結果走了很多寃枉路,而專程來這裏參觀的人幾乎沒有。百無聊賴時還獨自去八寶山遊覽,印象深刻的隻有克什米亞公主號空難烈士的合葬墓和被紅衛兵砸爛的瞿秋白墓。前者是1954年在香港起飛的印度航空公司的克什米亞公主號民航飛機,在飛往印度尼西亞途中遭遇美蔣特務安放的炸彈爆炸,機上除四名機務人員外全部遇難。本來周恩來總理是要坐這班機去出席萬隆會議的的,後來臨時轉變行程陰差陽錯逃過一劫。墓碑上刻著所有遇難者的名字;後者是中共早期的一位著名的領導人,在紅軍突圍長征時被留守蘇區,不幸被俘,在牢裏寫下了《多餘的話》這篇文章後慷慨就義,解放後一直被追認為革命烈士,但文革後卻被定為“大叛徒”。“白紙黑字,鐵證如山,晚節不忠,不足為訓”的最高指示把他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砸碑掘墓,毀屍揚灰,現場殘垣斷壁,一片狼籍。直到文革結束,中共中央給予平反昭雪,恢複名譽。

和平裏接待站是一棟公寓大樓,通常是十幾號人擠在十幾平方米的地方打地鋪。我們去的時間是五六月份,北京的天氣已經進入夏天。接待站有公共食堂,可以吃到北方的各種雜糧,有饅頭,還有南方不常見的窩窩頭,極少吃到米飯,這對我這個從小在南方長大的外鄉人來說很不適應,所以經常到外麵館子吃,然而館子裏都是炸醤麵之類,麵條如筷子般粗,與南方的麵條簡直不是一個概念。在北京吃水果特別便宜,品種也多,我到的時候正好是杏上市,我在南方從來沒吃過新鮮的杏子,可好吃了!接著是李子、桃子相繼上市,西瓜又大又甜。

接待站還有衛生室。到京後不久我就病了,肚子疼得厲害,到衛生室給醫生看,確疹是急性闌尾炎,醫生要我到醫院做切除,我說在北京人生地不熟,能否采取保守治療,醫生同意了我的請求,給我用針灸治療。那時信醫院的醫療設施都比較簡陋,針灸是一個很流行又經濟的治病手段,紮了幾針,居然就好了,而且後來十多年再無複發,確實是個奇跡!

接待站旁就是名聞遐邇的中央樂團,著名的“黃河大合唱”就是他們的傑作。我們可以輕而易舉地翻過竹籬笆到達他們的排練廳看演奏。為了不影響排練,他們派出樂團的“牛鬼蛇神”來“亡羊補牢”,重新加裝籬笆。看到這些本該擺弄樂器的靈巧雙手卻戴上勞動手套來做粗重的體力活,真是難以置信。

投親靠友

為了遊覽方便,專門去買了一張北京地圖,每天晚上睡覺前查閱地圖,確定明天的行程。離和平裏接待站最近的是三裏屯,在北京工人體育場附近,我表姐一家就住在那裏。

表姐自小喪母,她們兄妹四個從小就由我父親養大成人。大表哥考上大學,畢業後分配到雲南大理一中教書。表姐是老二,1950年朝鮮戰爭爆發後投筆從戎,在通訊學校學習後當上報務兵。老三中專畢業後到新疆參加生產建設兵團,從事汽車機械修理。老四是最小的妹,在廣州從事外貿工作。表姐當兵時我尚在繈褓之中,十八年不見當然一下子記不起來了,我這個不促之客的出現的確讓她喜出望外,連忙叫她三個兒女出來見過表舅。大女兒小蘭和二兒子小斌都已上小學,小女兒小平還在幼兒院。劉小平她對父母給她起的名字很有意見,因為哥哥姐姐經常揄掖她的名字就是劉少奇和鄧小平的合體,當時北京的街頭鋪天蓋地的就是“打倒劉鄧”的大標語,難怪她老要纏著父母給她改名字。當她媽和姐姐到廚房做飯,客廳隻有我和小平,她突然瞪著眼睛問我:“你究竟是什麽人?為什麽冒充我的表舅?我媽根本不認識你!”當時的學校從小就灌輸階級鬥爭、立場堅定、愛憎分明的政治教育,她也許把我也當成階級敵人了!

表姐夫下班回來了!他是河北人,很小就當兵,跟著部隊一直打到廣東海南,在南海艦隊工作時曾經當過曾生將軍的秘書,國家海洋局成立後在該局工作。第一次見到他是在1956年,我在梧州讀小學,他從廣東湛江專程到梧州來看望我們,鄰居們看到我家居然有穿著新式海軍製服的青年軍官前來造訪無不感到驚訝和羨慕。他跟我們姐弟一見如故,帶著我們去玩,遊北山,參觀中山紀念堂。我從小喜歡畫畫,畫了很多解放軍飛機軍艦坦克的畫送給他。

三裏屯是北京一個很大的使館區,飯後表姐夫一家和我去使館區散步,那時和我國建交的大都是東歐的社會主義陣營的國家和非洲的一些不結盟國家。我看到千瘡百孔的南斯拉夫大使館,門口貼滿“打倒鐵托!”“反對修正主義!”的大標語,南斯拉夫那時被稱作修正主義的國家,總統鐵托被稱為國際共運的叛徒。往使館內一看,靠大門一側的窗戶玻璃完全被砸得粉碎,就想起去年的南寧永寧公安分局。原來首都紅衛兵下手也這麽狠!

“有時間你去英國代辦處看看”表姐低聲對我說:“那裏比這裏還更加厲害!”顯然她不想讓她兒女聽到這些。我知道她說的是外交部造反派姚登山組織紅衛兵火燒英國代辦處的事件。

月上梢頭,我要告別返回和平裏招待所了。表姐夫怕我帶來的衣服不夠,特地送我一套65式的海軍服。表姐堅持要送我到公交車站。路上她問起我家裏的情況,我就把父母的情況告訴了她。她歎了一口氣,天下烏鴉一般黑,也說了她父親的遭遇:姑丈在桂平江口鎮一小供銷社工作,土改時那裏並沒劃成份,到了四清運動災難就來了,平時去食粉,飲食店的人見他是老街坊多給幾粒肉,“文革”開始後被人揭發多食多占,進行批判鬥爭,並責令其退賠。表姐一讓我以後回去轉告父親,不論遇到什麽問題,一定要想得開,首先要保重身體!

探源溯流

我在北京的另一個親戚是我的大姑媽。

到北京的之前我曾看到一份《毛澤東自傳》的油印小報,據說是埃德加·斯諾在延安采訪時根據毛澤東的口述整理的,裏麵有這樣的描寫:

“我決定到北平去,當時叫北京……

“李大釗給了我圖書館助理員的工作,工資不低,每月有八塊錢。”

“我的職位低微,大家都不理我。我的工作中有一項是登記來圖書館讀報的人的姓名,可是對他們大多數人來說,我這個人是不存在的。……我對他們極有興趣。我打算去和他們攀談政治和文化問題,可是他們都是些大忙人,沒有時間聽一個圖書館助理員說南方話。”

“我正在找尋出路。我讀了一些關於無政府主義的小冊子,很受影響。我常常和來看我的一個名叫朱謙之(chuHsun-pei)的學生討論無政府主義和它在中國的前景。在那個時候,我讚同許多無政府主義的主張。”

看到這裏,確實讓我眼前一亮:朱謙之,不正是我大姑丈的名字麽?轉念一想,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多得很,也許是另有其人。等以後見到大姑媽時,我一定要問個水落石出。

大姑媽家住海澱區中關村北京大學宿舍,住的是平房,房前屋後綠樹成蔭。一進門,隻見一個個巨大的書箱猶如層巒疊嶂,古色古香,上刻陰文篆書,隻因才疏學淺,尚不知刻的字是什麽字?在破“四舊”之後依然還能保護得這樣好,確實感到十分意外!唯有加貼的封條,才反映了當時的時局,亦表明主人的態度,也許是一種自保的辦法,這批寶貴的書籍方能逃過這場浩劫,逢凶化吉。

隻有大姑媽和她家請的媬姆在家。姑丈一早就去參加批鬥會,他曾是北大中文係的教授。

一番寒喧後,我問大姑媽:“外麵流傳的毛主席自傳,提到一個與姑丈同名同姓的人…”

沒等我把話說完,大姑媽不加思索笑著說:“就是他!”

“那無政府主義是怎麽回事?”,我是打破沙鍋問到底。

“和現在所講的無政府主義完全是兩回事”,說到這裏,大姑媽如數家珍:從無政府主義思潮的代表人物巴枯寧、克魯泡特金……,還形象的比喻無政府,無法庭、無警察、無監獄的美好社會:“對罪犯,就教育他,感化他,給他唱一支歌,使他迷途知返,改惡從善。”

聽得我是雲裏霧裏,姑媽卻又讚起姑丈來:“在北大,有這樣的講法:馮友蘭博而不精,朱謙之精而不博。”又心痛起姑丈年紀這麽大了還要走路去學校:“以前教授去北大都坐轎子,如今不行了,都得行路……”

姑丈回來了,大汗淋漓,氣喘籲籲。姑媽趕緊到廚房給他擦汗、更衣、洗臉。

我和姑丈是第一次見麵,才知道我們之間言語不通。多少年後我才在梁漱溟、丁玲等的著作裏,看到姑丈的經曆:五四運動的組織者之一,為挽救被捕的同學毅然到警局頂罪。最後是蔡元培校長到警局把他保出來;最先在報刊上發表“勞工神聖”的口號,為散發革命傳單遭到逮捕,不滿當時的考試製度號召“罷考”以至蔣夢麟代校長公開寫信給他好言相勸;在報刊上指責陳獨秀是“盧布黨”;曾有過勸胡適投身革命的種種行動。可見他早期還是很活躍很激進的“憤青”。

此時見到的姑丈卻是那樣的平和,午飯後他問我會不會下象棋?我回答說會一點,但下得很爛,小時候常和兩個弟弟下,都是我贏得多,自從上了三中,在校住宿,班裏的同學都是高手,有的甚至還會下圍棋,叫我自歎不如。回到家裏,也不能再稱王稱霸了,竟然成了兩個弟弟的手下敗將,從此高掛“免戰”牌,棋術也再無長進。

“下一盤!”姑丈提出挑戰,渴望之情溢於言表。自從文革開始後,人人自危,平時他的那些棋友都不敢串門,生怕被人告發戴上黑串聯的罪名。

沒辦法,隻好硬著頭皮倉促上陣,還沒幾個回合,已經隻有招架之功,絕無還手之力,結果是走投無路,一敗塗地。說是下一盤,其實不記得究竟下了多少盤。直到姑媽提醒姑丈該休息了,依然意猶未盡。姑丈高興之餘,他要送我禮物:“我家就書多,你挑一本吧!”

我從小就愛看小說,尤其是《說嶽全傳》和《三國演義》,但破四舊抄家時都被沒收了。於是我問姑丈:“有《水滸》嗎?”姑丈沉思片刻,未置可否:“這書現在還不能看,送你一本毛主席詩詞吧!”

後來聽姑媽說,他不知道我從小愛畫畫,早知道就應送我畫畫方麵的書籍。

三年後,姑丈因腦溢血臥床不起,1972年病逝,他沒有子女,卻留下很多珍貴的書籍。他的好友梁漱溟在“文革”時全部書籍被紅衛兵付之一炬,就連《康熙字典》也沒能幸存,家徒四壁。是姑丈保存的書藉,給予梁漱溟的寫作帶來僅存的支持,也見證了這兩位學者畢生的患難之交。梁漱溟的回憶錄也多次談到此事。姑丈去世後,姑媽根據他的遺願,把藏書全部獻給國家圖書館。隻留下一套《芥子園畫傳》,姑媽親自拿到南寧送給我。

津門落難

廣西的武鬥越演越烈,我在北京卻無所事事,該去的地方都去過了,就打算到其他城市逛逛,首先是到離京最近的天津。

到了天津當然要去品嚐著名的狗不理包子、天津大麻花。白天去公園玩,晚上就睡在火車站的廣場上,兩張報紙鋪在地上就倒頭睡下,盛夏的氣溫很高,我也體驗了天當被地當床的感受。帶去的錢很快就用完了,天津不同北京,舉目無親,眼看我就要淪為乞丐了。

天無絕人之路,我在火車站前遇到一支約二十多人的隊伍,聽他們的口音是南寧白話,我上前去搭訕:“你們是南寧來的嗎?”

“是的!”他們異口同聲,顯然在異地見到鄉裏,總有一種親切感。

“你們是哪個學校的?準備到哪裏去?”

“我們是五四工讀學校的。剛從北京那裏來,現在準備到上海去。你呢?”這支隊伍中一個年紀稍大的男青年問,看樣子是他們的領隊或老師。

“我是南寧三中的學生,從北京來這裏玩,原來準備回北京,但是錢花光了,打算爬車回去。”

“到了北京能怎麽辦呢?廣西武鬥,鐵路中斷,眼下是回不去了。”

“我在北京有親戚,隻要返回北京就好辦了。”

他叫我不要離開,在原地等他,隨即轉身回到他們隊伍裏。不一會兒,一個女孩走到我跟前,手上拿著一把硬幣,塞到我手上。我問姑娘可否留下聯係方式,等回南寧後再把錢還給她。她沒說話,隻是對我嫣然一笑,轉過身就回到他們的隊伍裏,然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三十年後的一天,我和女兒在書店買書,在收款處排隊交款。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她不正是當年在天津那個曾經幫助我走出困境的那個姑娘嗎?歲月並沒改變她的容貌和體態:齊耳的短發,輕盈的腳步,對,就是她!我直呆呆地望著她,考慮要不要跟她打招呼,如果我貿然問他會不會很唐突?是不是很冒失?也許當時他們慷慨解囊隻是出於大家都是鄉裏鄉親,並無他意,小事一樁,何足掛齒?既然是萍水相逢,事到如今也不一定記得起……

“爸爸!交錢啦!”直到女兒在一旁提醒我,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的失態。

交完錢我轉身望去,已經不見了她的身影。快步衝向電梯朝樓下趕去,但還是沒追上她,麵對人海茫茫,黯然神傷,悵然若失,隻好把美好的回憶留在心底……

拒人千裏

廣西的武鬥還在繼續,通往廣西的鐵路早已停運,就連援越抗美的物資武器彈藥也無法運出去。中央首長接二連三接見廣西兩派代表仍無濟於事,詭譎的局勢為舉國關注,世人矚目。“4.22”方麵背水一戰,破釜沉舟,寄希望中央像去年那樣派解放軍扭轉危局的願望,如今都已化為泡影。

赴京控訴團號召所有流落北京的難民到北京京西賓館靜坐,要揪鬥韋國清,對中央文革施壓。我雖然關注廣西戰事,但對采取靜坐絕食的此類活動早己感到厭倦,隻到現場望了一下便匆匆離去。

在京無聊,返鄉無望,又不想參與靜坐請願。三中的幾個同學商量離開北京。至於去哪裏?大家意見並不統一:有人提出去上海,也有人提出去西安。我現身說法,吸取上次去天津由於舉目無親,差點沒法返京的教訓,提議去有親友投靠的城市。我的建議得到眾人的讚成:高79班的陳為民說他哥在青島,初58班的於建說他叔在大連。最後達成共識,路線是北京—濟南—青島—煙台—大連—山海關—北京。成員有陳衛民、程澤群、陳建梧、於建和我,陳衛民是高79班的,是我們的學長,大家就推選他作領隊。

此時廣西武鬥的慘烈程度已震驚世人,大批難民逃離廣西,盡管鐵路已經中斷,但從公路、水路逃出的難民仍絡繹不絕。我們在火車上,都遇到不少廣西口音的人,他們拖兒帶女,亡命天涯。列車員對廣西出來的人,都很同情和關照,即使逃票,也網開一麵。我們都帶有南寧三中的學生證,每當車上查票,隻要我們老老實實把學生證拿出來,都能化險為夷,逢凶化吉,列車長和列車員都不會為難我們。反而會讓我們講講廣西武鬥的戰事,和我們一樣流下同情的眼淚,甚至拿出點心給我們充饑,詢問我們要去的地方,給我們畫出當地接待站的地圖位置,將我們平安送達目的地。

就這樣我們很順利地就到了濟南,濟南是山東省的省會,是著名的泉城,我們去遊覽了最有名的趵突泉,在濟南吃了午飯就馬不停啼乘火車直奔青島。

青島是一座美麗的海濱城市,過去曾住是德國的租界,有許許多多風格獨特的日耳曼建築,麟次櫛比,讓人賞心悅目,歎為觀止。我們到了海濱浴場遊泳,登上了美麗的棧橋觀海……

陳衛民興衝衝地帶我們幾個同學他哥哥的家,在門口值班室有全付武裝的軍人執勤,通報後他哥哥出來了,看到他弟帶著幾個來路不明的人出現就火冒三丈,當著我們大家的麵訓斥衛民:“你知道這是什麽地方?你怎麽沒跟我商量就把這些人帶到這裏來!”

陳衛民低著頭一聲不吭,我們也不知如何是好?程澤群和我交換了眼色就退出房門到外麵商量怎麽辦?於建提議我們今晚在青島群眾接待站暫住一晚,明天去煙台改乘海輪到大連。

等陳衛民出來,我們把商量的結果跟他說,也隻能按受這一結果。為民本想要賭氣跟我們走,我勸他還是留下住一段時間,畢竟兄弟手足情深。他哥是幹技術工作的,所在的單位可能是保密的,他肯定也有難言之隱。

我們在煙台住了兩天,煙台是有名的蘋果之鄉,我們在產地吃到新鮮的蘋果,留下難忘的回憶。由於從煙台到大連隻能坐輪船,我們隻好老老實實買了船票,即最便宜的通鋪票。那裏根本看不了海景,不過也沒關係,航班是在傍晚上船。到海上已經是黑夜,除了燈塔的燈光什麽都看不見了。

幾天的奔波沒好好休息,一倒下就呼呼大睡了。直到於建拍醒我:“快起來看日出!”

我們趕緊登上船的甲板,隻見船上已擠滿了乘客,都是來看日出的。看著太陽從海麵上冉冉升起,映紅了地平線的朝霞,實在太美了!生平笫一次坐海輪就看到日出,果然不虛此行!

賓至如歸

到了於建叔叔家已經快到中午。他家是在大連車輛製造廠的宿舍,緊挨著鐵道,每天都有許多火車川流不息的經過。於建的叔叔看上去就是一個典型的東北大漢,身材高大,氣宇軒昂,一舉手一投足十足《紅燈記》裏的李玉和。見到我們這幾個不速之客,十分熱情招呼我們進屋。

這是典型的東北民居,有我們這些南方人隻在電影裏才見過的炕,那是北方人睡覺用的長方形台子,用土坯或者磚塊砌成,可以燒火取暖,下麵有孔道與煙囪相通,可惜當時正是盛夏,沒有嚐試睡暖炕是什麽滋味!

於叔叔有東北人特有的豪爽,熱情的給我們介紹大連的風土人情、名勝古跡。該坐哪路車,道路怎麽走,都事無巨細,麵麵俱到。我們去看了著名的斯大林廣場,那裏有一座蘇聯紅軍紀念碑,碑上有蘇聯紅軍的大型雕塑。由於當時中蘇兩國交惡,雕塑被用巨大的帆布遮蓋得嚴嚴密密。

大連的市容讓人賞心悅目,一座日式的百貨商場更令人稱奇:商場的通道全部由半透明的玻璃磚砌成,在樓下看樓上,隻見天花板上密密麻麻的圖案行雲流水,一個個由顧客腳印組成的圖案就如萬花筒般變幻莫測,川流不息。在陽光的照耀下又象皮影戲般看得我們眼花繚亂,讚歎設計師的匠心獨運,巧奪天工。

在大連玩了兩天,我和澤群繼續北上,於建則留在大連他叔叔家多住些日子,我們相約北京再見!

毛骨悚然

我們來到了遼寧的省會沈陽,想遊覽那裏的故宮,但還是吃了閉門羹。走到新華書店,等到它開門了,所有人都要停下腳步,虔誠地向偉大領袖敬祝萬壽無疆,讀“最高指示”,唱《東方紅》《大海航行靠舵手》,跳表忠舞……折騰了近四十分鍾儀式還未結束。據說沈陽是全國“三忠於”搞得最火的地區,許多省市都派人到此取經,我們也算親自領受了這一“洗禮”。

飯店裏的主食說是米飯,其實是大米與各種雜糧混合而成,比北京的米飯更難以入咽,不過入鄉隨俗我們也隻能將就填飽肚子,晚上就到火車站找地方睡覺。沈陽火車站前廣場聾立著蘇聯紅軍紀念碑,設計得很有特色,高高的碑頂上是一輛青銅鑄成的蘇軍坦克,炮口指向東方,象征對日本開戰。但車站候車廳裏的“坦克”就太恐怖了,一躺上候車室的櫈子,密密麻麻的臭蟲就象坦克一樣蜂擁而至,然後吸滿人的鮮血揚長而去。看著這些混身腥紅的吸血動物,頓時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看來沈陽也不是久留之地,看看身上盤纏也所剩無幾,我們隻能放棄北上長春和哈爾濱,改為入關返回北京。7月26日,路經山海關,我程澤群登上了著名的“天下第一關”,留下此次出行唯一的一張珍貴的照片。

大廈將傾

回到北京和平裏接待站,此刻已是風聲鶴唳,四麵楚歌。我們離開北京這一個月,已經發生乾坤大倒轉。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中央文革頒布的“七三”布告,宣判了廣西4.22的死刑。

局勢急轉直下,噩耗紛至杳來。各種小道消息滿天飛,聚訟紛紜,莫衷一是。我們殷切期望的中央再也沒象去年那樣,派出解放軍挽救水深火熱危難中的“造反派”,反而給他們扣上“反革命”的罪名,派兵進剿。

我從南寧出來已經三個多月,“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很久沒有收到家裏的來信,不知家中情況如何?有人收到家裏的來信,都成了大家互相傳閱的訊息。

“展覽館被部隊打下來了!”

“百貨大樓被攻占了!”

“解放路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南寧發生曆史上最大的洪水,4.22遭受滅頂之災!”

……

怎麽會是這樣?難道這就是宿命!在曆史這個巨大的車輪前,每一個人的生命都顯得這樣脆弱、渺小和無助。

我想家,在這萬念俱灰的時刻猶其懷念親人:外婆、父母、姐弟。

廣西的鐵路在中斷了一段時間終於恢複通車了。在交通部工作的表姐第一時間將消息告訴我,說要給我買車票回南寧。文革期間鐵道部與交通部合並,憑她的關係搞到一張車票並非難事。

我和曹炬是同甘共苦曆盡艱辛來到北京,如果此時離開他們獨自回去真是於心不忍,我不知道怎麽開口跟大家說。再說從北京到南寧的車栗票價是四十二元九角,相當於那時工人的一個半月的工資,雖然是表姐付錢,但我仍感到割肉之痛!

接待站貼出通知:廣西革命委員會即將成立,為了使流落北京的群眾返回廣西抓革命,促生產,複課鬧革命,專門增開一趟“免費專列”到南寧。聽到這個消息,我連忙去告訴表姐,把車票退掉,我和同學們坐廣西革命委員會籌備小組專門為我們安排的“專列”回去。

在離開南寧三個多月後,我們終於坐上返回南寧的“專列”。

自投羅網

在鑼鼓喧天和口號聲中,北京警備司令部的戰士在北京站為我們送行。我們並不覺得此趟列車與其他列車有何不同,為了保障鐵路的暢通,全國鐵路實行軍管!

上了專列,每個人都領到一袋免費的麵包。我們都充滿感激:廣西“革籌”想得太周到了,那時火車沒有餐車,北京到南寧天長地遠,要行馳兩天半,這些麵包就是我們旅途的口糧。一路歡歌笑語,有的車廂裏人們甚至和解放軍戰士舉行聯歡。“來一個!來一個!”、“啪啪啪一啪啪啪一”邀歌的口號和掌聲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

到了河南鄭州,由北京軍區換成了武漢軍區部隊換防,改由武漢部隊押車。三中有幾個女同學覺得蹊蹺,預感前途凶多吉少,便偷偷在武漢下車潛逃。

列車開動繼續南下,執勤的軍人發現人少了幾個,趕緊“亡羊補牢”,車上加強了警戒,車廂之間也禁止走動,氣氛霎時緊張起來。澤群站在飛馳的列車上,看著車窗外的景物淹沒在漆黑的夜空,妄圖姑注一擲,跳車逃跑。但最終還是放棄這個念頭……

到了冷水灘,換上了廣州軍區荷槍實彈的都隊,大難臨頭了。八月炎熱的高溫烤著車廂,但所有車窗卻不允許打開,生怕再有人跳車逃跑。

列車在黎塘稍作停頓。我隔著車窗往外看去,隻見鐵路兩旁布滿士兵,輕重機槍統統對著這趟“專列”,如臨大敵。一些女孩子從沒見過這種陣勢,嚇得聲淚俱下嚎啕大哭。我們也都麵麵相覷,束手無策,隻能聽天由命,任人宰割。

臨近南寧站,就聽到外麵敲鑼打鼓,喇叭裏傳出革命歌曲和口號聲。原來當天是廣西壯族自治區革命委員會成立的日子,看到朝陽路上滿是遊行的隊伍,正舉行慶祝。

我們下車後直接被蒙上眼晴,押上汽車,一輛輛塞滿人的軍車開出火車站,由中華路開往西鄉塘方向,繞道雞村和二塘,又從邕賓公路回到長堽嶺、民主路,最後到南寧四中關押,這裏曾是拘押4.22“戰犯”的臨時集中營,現在輪到我們將失去自由,成了階下囚。

身陷囹圄

我們被押到四中操場,周圍是全副武裝的部隊。這場景我們在電影裏經常看到,隻不過今天我們不再是看客,而是成了被鎮壓的對象。教室成了我們的牢房,監禁我們的是部隊的軍人和“聯指”的成員。一個高材高大手持武器的人對我們訓話:把你們關到這裏是保護你們的安全,你們“4.22”做了不少壞事,南寧群眾恨透了你們,如果放了你們,馬上會被群眾打死,從今天起你們就呆在這裏,等待審查和處理。並宣布了幾條紀律:不準隨便走動,大小便要經過允許分批去,每批五人,由部隊押送;可以寫信給家裏,要貼上郵票,但信封不能貼封口,必須接受撿查信中的內容。

幾個女囚在失聲痛哭,聲稱她們是聯指成員,為什麽把她們和“4.22”的人關在一起,看守人員讓她拿出證明,她們拿不出,隻好自認倒黴。看到她們哭天喊地,就想起幾個月前我和曹炬被青近關押的往事,忍不住暗中偷笑,幸災樂禍。其實跟我們同車回來的不少人是逍遙派、遊山玩水派,為了省錢也坐上這趟“免費”順風車,以為撿了個大便宜,結果是“陪了夫人又折兵”!

我要給家裏寫信,是直接寄給父母親嗎?想想還是不妥!如果他們單位知道他的兒子是從北京抓回來,現在關押在集中營,豈不是罪加一等,雪上加霜,哪還了得?思前想後,決定還是寫信給我姐姐,她被派到市裏白求恩展覽當講解員,人員都是各學校來的,大家萍水相逢互不了解,應該影響不大。便匆匆寫了幾個字:我已回邕,現在四中,暫時未能回家,請放心!放入信封,貼足郵票,交給看守。

集中營裏吃的是最差的米,裏麵磣很多砂子,菜也隻是葛薯鹹菜。看守說南寧剛經曆洪災,市麵上都買不到蔬菜,有葛薯鹹菜吃已經很不錯了!

信寄出後,兩天後看守前來通知,有家屬來探望。我大喜過望,連忙跟著看守來到學校大門,遠遠就看見外婆等在攔杆邊上等著,即刻淚如泉湧。外婆將一飯盒在大門欄杆縫裏遞給我,我打開一看,全是我喜歡吃的菜,竟然還有燒鴨。

“不是說現在外麵買不到菜麽?怎麽還給我帶這麽多菜……”

看守不允許把飯菜帶回“牢房”,隻好就地解決。很多天吃不到葷腥,早已肌火燒腸,一大盒飯猶如風卷殘雲一掃而光。然後將飯盒交給外婆,安慰他我不會有事,估計幾天後就可以回去。看守告訴我時間到了,隻有和外婆告別,轉身返回“牢房”,而外婆還在隔著欄杆站著,目送我離開……

慘不忍睹

審查甄別罪證的工作仍在進行,要求我們之間要大膽揭發、反戈一擊、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後來看看從我們這些學生身上也搾不出什麽油水?對我們的看管也就寬鬆了不少,上廁所還是要申請批準,但沒有士兵用槍押著去了!

然而釋放我們還是遙遙無期,百無聊賴又怕我們鬧事,要我們勞動改造吧,先頭來過的“戰犯”已經把雜草除得幹幹淨淨,新的雜草還未長出來。隻有天天要我們讀主席語錄,學習“七三布告”。

終於可以讓我們走出四中這所“集中營”了,原來是帶我們去參觀廣西展覺館,那裏正舉辦“4.22”反革命罪行展覽。

四中到展覽館不遠,走路十幾分鍾就到。廣西展覽館對我來說並不陌生。一年前我曾在這裏流過血,差點送命,確為刻骨銘心。看到眼前的展覺館殘垣破壁,彈痕累累,雖然堆積如山的屍體已被清走,血流成河的痕跡已被洗刷,但現場的殘山剩水仍慘不忍睹!

我們被帶著觀看“4.22”火線指揮部的現場,看連接展覽館東西兩端的地下通道,看廣播室、和各種發電,供水裝置,最後來到他們津津樂道,大張旗鼓吹噓的重頭戲“野獸展覽”,就是把“4.22”的“壞頭頭”當作野獸鎖在鐵寵子裏,任人吐口水、扔石頭,盡情打罵侮辱……手段極其殘忍,毫無人性,罄竹難書,令人發指!

悔恨交加

外婆隔三差五地來給我送吃的,我每次都安慰她,我會平安回家的,其實我心裏也沒底,這牢底到哪天才能坐穿!

現在輪到調查衝擊京西賓館事件了,每個人都要有兩個以上人的證明才能獲得通過,這對於我們來說並非難事,這一關很順利就通過了。

又過了度日如年的一周,讓我們去辦理手續,鑒定上寫著:我們屬被蒙蔽的一般群眾,沒有參與衝擊京西賓館與赴京控訴團的反革命活動,允許由學校將人領回單位。

終於能離開四中了,可以回學校和同學見麵了!可以回家與家人團圓了!

我們也想得太天真了!一回到學校就被關到校醫室那棟教室,這裏成了三中的“牛棚”,專門關押所謂的“牛鬼蛇神”。當權者顯然要把我們當作反麵教員、鬥爭對象,殺雞儆猴。

首先是體罰,每天我們要在烈日下除草。四中是無草可除,三中卻是雜草叢生,自從停課後就無人打理,茅草足有一米高。一天中午我們在烈日下除草,從草叢裏竄出一條大蛇,嚇得我們屁滾尿流,逃之天夭。

其次就是公報私仇。高79班的陳衛民是我們這幫人中年紀最大的,沒參與兩派活動,偏偏自立為王,搞了個“硬三司”,沒幾個成員,隻能算光杆司令。但不知什麽時候和班上的某人結下梁子。如今此派掌權,自然耀武揚威,伺機報複,將他打成內傷。

遊校示眾,殺一儆百,當權者經常揪鬥所謂走資派、牛鬼蛇神,造反派壞頭頭,將他們五花大綁,掛黑牌,戴高帽,無所不用其極!記得體育老師徐鎮旋所掛的牌上寫的罪名是““默認特務”,不知這罪名如何解釋?我們也被做為陪鬥跟在後麵。這時又有人被一押回學校,糾察隊不分青紅皂白就往批鬥隊伍裏送。正想究竟哪個倒黴蛋闖到槍口上了,一看原來是88班的麥炯沛。他所在班級床位不夠,曾經入住我班宿舍,所以我們之間很熟悉。沒有參加派別活動但文革開始此人就人間蒸發,無影無蹤。長年在外逰山玩水,獨來獨往,無拘無束,閑雲孤鶴,萍蹤浪跡。估計這兩年祖國的大好河山都給他走遍了,如果非要給他起個罪名,恐怕得扣上“爬爛國家列車罪”也不為過。

經過一個多星期的折磨,我們這些曆盡艱辛的“反麵教員”終於被獲準返回所在班級。看守同時向我們訓話:必須收繳回來時乘坐“專車”的車票錢,每個人要上交四十二元九角。原來不是說好是廣西革籌免費送我們回來的嗎?怎麽現在出爾反爾還要交錢?然而胳膊擰不過大腿,隻有打落牙齒和血吞。正是:一著不慎,滿盤皆輸!早知如此,悔不當初!

痛定思痛

回到班級才知道,在我和曹炬逃離南寧後的五月二十五日,三中校園發生了血案,引起的導火索是聯指一方為了他們占據的水塔的安全,在水塔外架設了鐵絲網,竟然把學校食堂也圈進鐵絲網裏,造成三中紅革會的學生吃飯都成問題。在抗議無果後三中紅革會派人前去拆除,我們班幾個女同學也拿著飯盒跟著去看熱鬧,本以為三中“聯指”勢單力薄不敢動武。想不到他們在水塔上突然向手無寸鐵的同學開槍掃射,十幾個同學猝不及防當場中彈倒下,包括初57班的葉啟時和我們高90班的劉鳳芝,其他同學見勢不妙趕緊躲進身後的廁所,沒來得及的同學不知所措亂作一團,隻能扒在冬青樹後藏身。等同學把劉鳳芝葉啟時兩人送到303醫院搶救已經回天乏力,撒手人寰。

劉鳳芝是我的鄰桌,望著空蕩蕩的座位不覺睹物思人,心中悽楚:高高的個子,白晢的膚色,眼鏡後一雙明亮的眼睛。秀外慧中,性格內向,善解人意。和葉啟時都是廣西醫學院的子弟,父母都是醫學院的教授和老師,而且都是參加“”聯指“”的成員。在當時,一家分成幾派,父子反目,夫妻告密,兄弟成仇,以鄰為壑、同室操戈、師徒斷義、親友絕交,比比皆是。

三中在“文革”中一共死亡八人,他們是:三中校長李厚德、高級教師胡裏仁、學生劉鳳芝、葉啟時、王玨、巫抱平、蒙傑亮、梁文蔭。蒙是三中“聯指”在攻打解放路時唯一死亡的學生,因為是“勝利者”,因此他的死與眾不同,“重於泰山”,被授於“革命烈士”稱號,由高84班學生莫泰義為他抄寫了碑文,樹碑立傳;而其他人的死亡隻能屬“輕於鴻毛”。不過到了處理文革遺留問題的1983年,這些“革命烈士”稱號也就灰飛煙滅,通通取消了。

撫平傷口,痛定思痛,“文革”是地地道道的執政黨高層領導內部爭權奪利的惡鬥,對華夏民族的傳統文化是個大災難。把好端端的一個國家和無辜的人民,引向萬劫不覆的深淵。中國人民飽受戰爭摧殘,在烽火戰亂的歲月裏,一個個普通老百姓無助而渺小,無非是被曆史的車輪裏挾著住前走,沒人能置身事外,也天法躲開命運的捉弄。原來大家都全被蒙蔽、利用和拋棄了!有些人先被排斥整肅,然後又被發動利用,到最後幾乎人人被騙,個個受害。整個“文革”中曾有幾億中國人被卷進這場“人整人”的荒涎殘酷的遊戲當中,就連十幾歲的孩子也被欺哄、利用和毒害,利用了他們身上的頑劣殘酷,扭曲泯滅他們原本的人性,給他的造成了長久乃至終身的悔恨和創傷,成了我揮之不去的夢魘!我常在夢中驚醒,回想起逝者的音容宛在,寫下一首七律,悼念那些獻出了鮮血和生命的同學:

水塔浩劫憶鳳芝,花萎草長悼啟時。

追懷傾蓋相逢晚,流水斜陽撫舊碑。

青山有情應識我,南湖無奈看雲移,

校園屠殺君罹難,心淚生蒭奠一巵。

曲終人散

學校恢複了往日的平靜,但派性的裂痕消除尚需時日。“複課鬧革命”隻是一句空話,百廢俱興談何容易。荒廢了兩年的學業百弊叢生,失去寄托的學生萬念俱灰。表麵上學校都成立了革命委員會,但社會不穩定的因素仍然存在。

“文革”造成國人分裂,派係林立,戰火曼延。被利用的中學生首當其衝。上山下鄉的分散驅離方式也成為了政治穩定的需要,66年號召學生“長征串聯”此招取得了一定的成效,調虎離山,刹住了學生在破“四舊”中的暴力行動。需要以一種新的形式取代長征,能讓這些學生能遠離城鎮。於是“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最高指示應運而生,而“老三屆”,就是因“文革”而耽誤的這一代人,不得不遠離故土,遠離家庭,遠離父母兄弟姐妹,到一個陌生的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文革”將國民經濟推向崩潰邊緣,喪失了城鎮安排大批學生就業的可能,無法就業的城鎮學生的沉重負擔又一次轉移給農村和農民。“文革”摧毀了教肓事業,使中學生無大學可上,這都是“文革”中知青上下鄉的政治和經濟原因的曆史原貌。

“老三屆”成了共和國獨有的一個群體,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不管你是萬念俱灰的失意者,還是趾高氣昂的勝利者,此時已經沒有任何利用價值,甚至成了社會的累贅,成了社會的不安定因素,不知哪一天又會沉渣泛起死灰複燃,弄得天下大亂,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們統統遠走他鄉,離開學校,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

1968年的最後一天,我們收拾行李離開三中,到朝陽廣場參加全市“上山下鄉”歡送誓師大會,又開始了新的長征。依然是前途未卜,忐忑不安;依然是身不由己,隨波逐流。明天是新年的第一天,曆史又翻過新的一頁……

後記

“四人幫”倒台後,撥亂反正,中央宣布給“4.22”平反,開始著手處理廣西文革遺留問題。

經曆戰爭,劫後餘生的人們方知和平年代的珍貴;反思往事,我們對昔日的風風雨雨切齒難忘。這就是我對文革前期往事回憶的點點滴滴,力圖將殘決不全的碎片還原成為完整的曆史。

時過境遷,半個世紀過去,舊貌換新顏。新華街仍在,還是南寧市最繁華的商業區;造反樓、燈光球場、新聞電影院等建築早已灰飛煙滅;反修醫院現在叫南寧中醫院,原百貨大樓曾作為南寧市的地標建築依然留存,另在燈光球場的原址上建了更大的百貨大樓。興寧路上著名的三友文具店、雕刻工藝社、古舊書店、交電商店和一排印球衣做錦旗的行業都不複存在,民生路的老字號廣州照相館、三和館、新生園冰室、民生棉布店、一新美發室、萬國大飯店、人民劇院也通通不見了蹤影,成了老南寧人永久的回憶。取而代之的是琳琅滿目的各種品牌時裝店,成行成市,鱗次櫛比。

與其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解放路,不知是否文革冤魂太多的緣故,顯得冷冷清清,相對蕭條。

區黨委早已遷到南湖之畔,曾發生九·九絕食的原區黨委大院舊貌依然;雲亭街變化最大,高樓大廈取代了昔日的破舊木板房;望火樓還在,已失去了往日的高高在上;桂劇院如今卻成了日進萬金的鑽石廣場。

廣西展覽館和廣西日報社大樓都沒變,還是原來的模樣,是我最值得留戀的地方!故地重遊,感慨萬千:我在這裏流過血,與死神擦肩而過……有時半夜夢醒,我常常會在腦海裏展現在那裏的風風雨雨,日日夜夜,那一張張熟悉的麵孔、音容笑貌和激動的淚水……

這裏是廣西文革的地標之一,滿目瘡痍,曆盡滄桑,見證了這場浩劫的種種罪行!巴金去逝前曾有一夙願:建立文革博物館。多少年過去了,仍然是一紙空文,相信總有一天會如願以償!廣西是文革的重災區,死的人在全國名列前矛,舉世震驚。如果南寧要建這樣的紀念館,展覽館當之無愧,保留原貌,就地取材,物盡其用,警醒後人。

滄海桑田,睹物思人。文中很多提到的人物眾多,在此簡單介紹他們的近況:

姑丈1982年病逝,一生沒有子嗣。姑媽遵照姑丈的生前願望把全部書籍贈送國家圖書館。姑媽先後在北京、山西、廣西生活,最後落葉歸根,回到梧州養老。2002年在梧州逝世,終年102歲。

表姐夫86年逝世。表姐88年退休,現在美國定居。

同學如王柳祟、李誌清、陳建梧等都已作古,健在者都已年逾古稀。許多人在“文革”中遭受磨難,但改革開放後都有所建樹,寫出了人生的輝煌:

程澤群,和我一樣到郊區三塘插隊,一起到南寧耐火材科廠當工人,後得益於恢複高考後考上大學,後進入金融界,成了某省的銀行高管。

和我一同到北京的曹炬,後來也成為柳州井港學校的校長。

慘遭槍傷的同學張平西,一直在南寧發電設備總廠當領導,退休後因中風被送醫院救治,以頑強的生命力又一次戰勝死神,目前正在康複之中。

我本人命途多舛,多次報考藝術院校和高校都功虧一簣,名落孫山。但經過“文革”曆練,深知一切皆是過眼雲煙,萬事隨緣,知足長樂。雖曆盡劫難,九死一生,但命不該絕,算是劫難中的幸存者。回首一個甲子,大風大浪,有得有失。如今年逾古稀,仍然耳聰目明,便是上天恩賜。1981年首次參加全國電影宣傳畫創作展覽,作品《抗暴記》獲得二等獎,作品由中國美術館收藏,並入選人民美術出版社《中國現代美術全集》。總算告慰平生,沒有虛度。

反思往事,銘肌鏤骨,是祈望此類悲劇不再重演!展望未來,撥雲見日,更期盼朗朗乾坤國泰民安!隨著年齡加大,記憶衰退,一些事件的前因後果,時間地點,人名數字極可能差三錯四,捕風捉影,或舉要刪蕪,掛一漏萬,或以偏概全,斷章取義。希望知情者參與者提出意見,以正視聽。

 

2017.9..8.第一稿

2018.3.25.第二稿

2018.5.26.第三稿

[ 打印 ]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