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老夫的晚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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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國樞 我工程師父親在文革中的遭遇

(2023-06-16 00:13:13) 下一個

在廣州讀書時的照片                          父親的大學畢業照

 戊戌年(2018)年正月初七是父親江文海百年冥誕,特寫一短文紀念之。

父親江文海,1918年正月初七誕生於廣西梧州江氏富豪家庭。年僅3歲我祖父病逝,父親與祖母孤兒寡母生活不免相當艱難。所幸其時有家族基金供養,衣食讀書尚可保障。父親自幼聰穎,讀書勤奮,考入私立廣東國民大學攻讀土木工程係,抗日戰爭時期的1939年廣州淪陷,父親轉回廣西大學土木工程係(其時在桂林)完成學業。於1941年畢業並在桂林某建築公司任工程師。1944年日本鬼第二次侵入廣西,家族的生意陷入困境:家族所有的14艘火輪拖駁全部被日本鬼擄走,岸上店鋪的經營也陷入混亂中,無人願意 接手。族長想到了穩重有頭腦的父親,於是寫信給父親道:你自幼由家族基金養大並供你完成學業,現非常時期理應回來為家族服務以答謝家族撫養之恩!            

(57年在湛江的家庭照片)

                                                                               

 (父親戴軍功章留影 )       

 在重壓之下,盡管母親反對,父親不得已回到梧州接管家族生意(父親其實是為家族打工領工資的店員 ),由此埋下“成份高”的禍根。解放後,父親沒了工作,想起自己的專業,於是閉門攻讀已略生疏的功課。一年之後(1953年)前往廣州軍區第三營建委員會、廣州軍區湛江營房管理處任工程師。

他在部隊工作期間兢兢業業、勤奮努力,曾因提出合理化建議節約二十萬元工程款而獲得師級嘉獎,深得部隊首長器重。當1957年營房建設基本完成,其它地方的工程技術人員均已離去時,部隊唯獨挽留父親並希望他加入軍籍。有一天,我(當時我還小,才9歲多)在家中聽見父母談話,母親希望父親留下參軍,可父親說:“隻給我大尉軍銜,少校還差不多。”父親最終沒有留下。此事成為母親終身遺憾的事,尤其是在後來父親遭受磨難時,母親曾多次說父親因在1957年放棄在部隊留任的機會而要回地方工作是走錯了人生一步路!我也始終以為父親是嫌官小不願留在部隊。直到父親臨去世時他才說出真相。他說,當時國民黨反攻大陸甚囂塵上,部隊首長再三叮囑他,說他是特務的重點目標。因為他掌握了整個雷州半島海防前線的營房建設布局(由此可分析出駐軍情況)。父親覺得留在部隊太危險了,再加上兄弟一般的何叔(國仁)已率先回到南寧,所以考慮再三還是回到地方工作的好,於1957年來到廣西南寧。

父親到南寧後任市建公司設計室主任、主任工程師。在我們的印象中他一心撲在工作上,從不遲到早退,就是星期天,也隻是早上與老友去喝早茶到9點多,然後又回到辦公室在摸弄他的計算尺,經常都是由母親叫我去催他才回家吃飯。因此,父親曾多次被評為南寧市社會主義建設積極分子、南寧市先進生產(工作)者、南寧市先進科技工作者。曆任多屆的南寧市政協委員、廣西壯族自治區人大代表。

(前排右三為父親)

 

(前排右三為父親)

 

 

(1983年南寧市建公司為父親補開追悼會的悼詞片斷)

正如悼詞說的,在極左路線的影響下,父親這樣熱愛黨、熱愛社會主義建設事業、勤勤懇懇、全心全意為社會主義作貢獻的人卻遭受到極不公正的待遇。1964年四清運動中被劃為資本家(又劃又戴,土改時都沒劃啊!)在文化大革命中更是慘遭迫害:被打為反動資本家、反動學術權威!關進了牛棚,受到無數次的批鬥、抄家、毆打……有一次,毫無人性的家夥們竟殘忍地用槍托猛戳父親的腰部致右腎區紅腫黑瘀一大片,打完之後,關進防空洞七天七夜,沒能得到及時治療(後來就是右腎受傷致癌啊)。畜生們還惡毒地製作了一塊13·5斤重的黑木牌,木牌上寫著:“反動資本家、反動學術權威江文海”,名字打上紅“XXX”,然後再用細鐵絲串起黑牌直接掛在脖子處的皮肉上,每天早上,掛牌的牛鬼蛇神們在公司門口集中,由武裝押送掛著黑牌穿街過巷去石灰廠做工。押送者隨時監督著,有把掛牌鐵線隔著衣服的立即會遭到毒打!父親隻能將鐵線掛在脖子的肉上,以致細鐵絲深深地陷進皮肉。日久了,脖子上被勒出一道道裂開的血痕!那時,父親是被驅趕到石灰廠做最重的體力工(裝窯卸窯),每天的石灰粉塵粘到傷口處,那絞心的疼痛可想而知了!有一天,我聽到父親流著淚水對母親說:“我真的頂不住了!”母親抱著他哭說:“你千萬不能自殺,那叫做自絕於人民!這樣對子女的影響就更大啊!”父親為了我們各兄弟姐妹避免受到更大的影響,最終靠意誌支撐精神,忍辱忍痛活了下去!1971年,廣西得到國家給予的建邕江賓館的項目,自治區領導很關心這項廣西第一幢高層建築的工程,時任自治區第一書記、革委會主任韋國清指示首次搞這樣的高層建築不能不要工程師(當年所有的工程師幾乎都“靠邊站”了)。於是,韋國清書記把南寧市知名的工程師都請去座談,商討如何完成這一重大項目的事項。父親應邀參加會議。父親在會上對項目設計發表了很好的意見,尤其是對當時項目的一個難題提出了解決辦法—— 

(1971年回到科室參加邕江賓館建設時)

邕江賓館主樓要建高13層樓,但是那時沒有塔吊,使用的卷揚機隻能吊上兩層。如何將建築構件、材料往上送至13樓的高層啊?(記得我們小時候住在建築公司,看到的都是搭手腳架用人力把構件扛上去的。)於是,父親提出了“接力起吊”法,即一台卷揚機吊上三樓,再從三樓由另外一台卷揚機吊上五樓……後來邕江賓館工程就是采用這種“接力起吊”方法解決構件、材料上送的。     

座談會後不幾天,韋國清書記派秘書用小轎車從石灰廠工場把還是滿身塵灰的父親接去,單獨詳細聽取父親對邕江賓館建設的意見。最後拍板把廣西第一幢高層建築的建設任務交給市建公司(要知道,區建的技術力量強得多啊!)至此,市建公司的家夥們才不得不把父親從石灰廠解放出來複職,回到科室擔任邕江賓館項目的施工工程師。工作上是“解放”了,可是父親政治上仍是“牛鬼蛇神”,不時受到“革命左派”的訓斥。誰能想到,擔任全廣西最堂皇富麗的大廈建設的主要施工工程師,全家人仍然居住在文革初期就被趕進去的那間僅十幾平方米的房間!父親不敢計較不公的待遇,似乎忘記了所受到的迫害與折磨,仍如文革前一樣廢寢忘食地投入到工作中。

   

(父親患癌症後人生最後照片)

軀體受到的傷害、精神受到的打擊、體力受到的透支……所有種種慘無人道的長期折磨、在建設邕江賓館過程中的傾心付出,終於使父親的身體患上了癌症。1973年秋,父親出現無痛性血尿,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醫學院蘇教授建議父親到廣州做檢查,因為廣西沒有造影劑泛影葡胺。(那時的天朝物質奇缺,不但農村缺醫少藥,城市也一樣啊!)

但當時邕江賓館的建設非常緊張。按常規,設計部門的圖紙要由施工工程師根據實際作出施工圖紙,若有改變要送到設計部門審查認可才能進行施工。而現在為了趕工期,這都免了(因為設計部門在廣州),這說明父親的工作更加繁重,責任更加重大。 所以,父親製作的施工圖紙直接到了工地進行施工。父親對家人說:“韋國清書記這麽看得起我,把這建設重擔交付給市建公司,我不能辜負領導的信任!”就這樣,父親將自己置之度外,帶病全副身心投身到工作中。他為邕江賓館的建設錯過了在癌症早期治療的機會。1974年初,邕江賓館的建築終於封頂了,而父親在例行體檢的胸片中發現了數個陰影。緊接著,文革中被毒打重創的右腰部有腫物向外突出。此時已經到了腎癌晚期!

   經過與病魔一年多的抗爭,父親終於1975年6月15日與世長辭!       

 雖然父親離開了我們,但是他的人品、精神卻一直對我們兄弟姐妹的人生起著指導、啟迪的作用。父親的音容形象永遠定格在我們的腦海裏。

表麵看來,父親對我們兄弟姐妹沒有多嚴的教育,因為他全心投入工作,也因為我們有一個能幹的母親統管著我們。父親一生言語不多,記得每次我拿著100分占多數的成績單給他看時,他都是隻笑笑而已並不說話。其實父親是一直關注著我們的成長的。

認真與父親談話我記憶中僅有兩次。記得我初三年級時,有一段時間,父親每到星期日,就獨自帶上我外出。但都不是逛街,而是帶我到他的建築工地轉轉看看,如當時南寧市有名的建築:醫學院門診樓、國際旅行社大樓等,並帶我到尚在建設中的邕江大橋工地(當時還是封閉的、閑人免進的)去看熱火朝天的建設。我那時還不成熟,不理解父親在培養我對土木工程的興趣和熱愛。最後,父親問我:“長大後想幹什麽工作?”當時我從拆鬧鍾到會修鬧鍾的過程中對機械達到了癡迷的程度。我回答說:“我要報考華南工學院機械係,當機械工程師!”直到成人懂事以後我才理解到父親聽到我回答時既欣慰又失望的眼神——父親帶我去看工地,用心良苦啊!是多麽希望我能接他的班,成為建築師。但當他知道我想學機械時,他並沒有強迫我接受他的意見。

1973年春節,我從西林縣回家過年。一天,父親找我談話,問我對前途的打算。當年一起去插隊的同學都有工作安排了,我仍是插青。25歲了,工作生活都還沒有著落,確實使父親擔憂。我說:“我現在在公社裏的鐵工廠學車工、鉗工、電焊、開拖拉機。不管以後如何,現在先把本領掌握在手。”父親聽後伸出一個手指說:“對,要有一技之長。我這次得從牛棚解放就是靠有一技之長!”父親的話使我勤奮地在鐵工廠工作中學本領。

1973年9月,我獲得百色醫專的入學通知書。因為與自己理想中的學校有很大的差距,我悶悶不樂沒心機告訴家人,直到開學半個多月後,才寫信回家,家人都以為我落榜了。

不久涓妹給我回信,說父親接到我信後破天荒地在上班時間從辦公室回到家裏把消息告訴家人。並坐下來點燃香煙,臉上露出自四清運動以來就沒有過的笑容,吩咐涓妹去斬燒鴨加菜。看著涓妹的回信後我才如大夢初醒,格外珍惜這讀書的機會。

父親含冤離世後不久的1976年金秋時節,老天終於開眼了,接著四人幫極左集團遭到覆滅。天朝的權柄落到較為開明的君主手中。1979年,上級黨委撤消了四清運動戴給父親的資本家帽子,1983年中共南寧市委下發“恢複名譽通知”,徹底為父親平反!但願這能撫平在九泉之下的父親所受到的心靈創傷!

在父親百年冥誕之時,我們兄弟姐妹們都進入了退休行列,值得父親驕傲的是他的後代們沒有愧對他生前的殷切期望,兒孫們都很爭氣。

可敬的好父親!但願天堂不再有人世間的批鬥、 抄家與殘害!但願天堂裏不再有掛黑牌!不再有噴氣式刑罰!但願天堂充滿民主、自由、平等!!!

 

 (1948年全家福,攝於梧州北山)               (1957年在湛江的全家福)

 

 

(1964年在南寧的全家福)

 (1971年春節的全家福)

 

戊戌年(2018)年正月初七江家在邕的兄弟姐妹聚會紀念父親百年冥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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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4)
評論
大重馬 回複 悄悄話 你父母有十個子女?
簡單一點好 回複 悄悄話 現在這些都不大敢看。真的是人性的泯滅。
smithmaella 回複 悄悄話 萬惡的製度使迫害同族同類毫不心慈手軟。廣西王韋國清手上沾滿不知道多少無辜者的鮮血。文革不是男兒們的艱辛探索而且十足的作惡。
花似鹿蔥 回複 悄悄話 百年走過,苦難與光榮!喜歡這樣的回憶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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