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當代中國著名史學家與教育家,章開沅先生一生曆經世變,閱盡滄桑,其豐富閱曆,不但能補正史之闕,也能為對民國以來曆史感興趣的人們提供很多掌故,還能以長者的智慧給人以啟迪。以下文字摘自《章開沅口述自傳》(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15年11月出版)。
大字報
我一回到華師,就發現自己已經成了批判對象,有些大字報是專門針對我的。不過,我很快發現,批我的大字報並不算多。那時還在批“三家村”,我夠不上那麽高的“規格”。並且,工作組的“革命”方式相對文明,隻是“文攻”,尚未發展到“武鬥”。進駐華師的工作組的組長是藥檢學校的一個團委書記,年紀不是很大,他還與我們一起到東湖遊泳,顯得有點“敵我不分”。
不久之後,工作組被趕走,造反派起來,“群眾專政”開始,那就變得厲害了。華師桂子山校區一號教學樓到二號教學樓之間有數百米長,號稱華師的“長安街”,都搭起了貼大字報的篾棚,所貼的大字報,有很多是針對我的。篾棚所用的材料是篾席,本來是曬糧食用的。為了把篾席豎起來,先要把書櫃擺好,作為篾席的依靠。有的大字報是寫在白紙上,更多的寫在舊報紙上,舊報紙有點供不應求。
針對我的第一張有影響力的大字報,是我過去的一位學生貼出來的。他之所以能製造出有影響的大字報來,與他參加了紅衛兵串聯有關。借調期間,我有一段時間住在社會主義學院招待所,旁邊就是玉淵潭。玉淵潭有一個不錯的飯館,叫做紫竹林。玉淵潭水很清,紫竹林很幽雅。有好友來時,我常做東在紫竹林雅聚,把酒論學,海闊天空。有那麽一兩次,這位學生剛好在那裏,我當然邀請他一起進餐。文革期間,他到北京串聯時,看到當時與我交遊的很多人,如中華書局的李侃、人民大學的戴逸等人,在各自的單位都成為重點批判對象了,而我卻還在華師逍遙,於是,他決定要扔一顆具有爆炸性的“炸彈”。
有一天,他來到我家裏,看望我的女兒,帶著點心,買了玩具,還把過去借我的錢也還了。我當時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熱情,但是第二天,在曆史係召開的會議上,他拋出一張大字報,一下向我提了十個問題,我才知道,他昨天的舉動,是為了表示與我劃清界限,或者說是“先禮後兵”。
這顆“炸彈”很有效果。在那之前,曆史係遭批判最多的是張舜徽。在他扔下那顆“炸彈”之後,我被全校關注,張舜徽成了“死老虎”,而我則成了“活老虎”。
在那之後,華師“長安街”上的大字報中,我的專欄就多起來了。印象最深的有兩組。一組是校部的兩位幹部寫的,其中一位供職於宣傳部。他們把我在北京時給曆史係黨總支寫的一些思想匯報和信件,模仿毛澤東批注胡風往來信件的樣子,用編者注的方式,捕風捉影,添油加醋,精心細作,上綱上線,說我是桂子山上忠實地貫徹中宣部黑線的骨幹,真是太抬舉我了。
另外一組是我的親密助手、弟子劉望齡寫的。他們進行“策反”,要劉望齡揭發我,與我劃清界限。望齡沒有辦法,隻有揭發我,因為他與另一年輕教師組織的“瓦窯堡戰鬥隊”已經成為學院教工中響當當的造反組織,他不得不帶頭“大義滅親”。他在我身邊時間較長,有很多筆記。他就根據這些筆記,寫了一組頗為壯觀的《章開沅論章開沅》的大字報,做得很仔細,很漂亮,像做學問似的。我知道他很為難,雖然寫大字報與我劃清界限,但實際上又很同情我,暗中還經常幫助我家裏做一些事情。
另外給我印象最深的還有一張出自某位中年教師的大字報,篇幅雖然不大,但標題卻聳人聽聞,幹脆說我反對毛主席,理應按照現行反革命處理,要求院革委會把我送到武漢市警備司令部。我一看,不禁笑了。真要送我到警備司令部,那也沒有什麽可怕,因為那時我已經被關進了“牛棚”,不過換一個地方罷了。問題是,警備司令部地方有限,不可能因為某個造反派說誰是現行反革命,就把誰關進去。
相對地講,批判我的還是正經事多一點。有很多大字報就顯得五花八門、無事生非了。華師有一位老先生,在日記裏寫著:“肥皂又貴了。冰棒三分錢一塊,還不甜。”這也被革命小將們抓住,說他不滿社會主義,不但被貼大字報,還被在胸前掛一串肥皂示眾。身邊諸如此類的事情再三上演,令我高度警惕起來,找機會把自己的《晝夢錄》、《下鄉日記》、《上山日記》、鄭君裏和田漢等“黑幫”寫給我的信件、林則徐寫給我十二世祖的條幅和對聯等等,一股腦都燒了。燒了半天,才回過神來,臥室的地板下是可以藏東西的,但為時已晚,隻剩下《張謇傳稿》的書稿了。要是我頭腦清醒一點,把那些東西都藏到地板下,那該多好!
牛棚
被關牛棚是在“群眾專政”階段,也就是學生“造反派”掌權的階段。“工作組”時期沒有牛棚,“軍宣隊”時期也沒有。
華師的造反派,有“二司”,有“三司”。“二司”是“第二司令部”的簡稱,“三司”是“第三司令部”的簡稱。“二司”造反的勁頭足一些,“三司”稍微保守一點。後來“二司”把“三司”滅了,全校上下,都是“二司”掌權。華師“二司”是一個女司令當頭,叫王彩珠,物理係學生,父親是來自上海的鋼鐵工人,可說“根正苗紅”。她不是特別左,相對還比較穩重,雖有些衝衝撞撞,但還沒有為非作歹。
華師曆史係造反派將牛棚設在桂子山校區三號教學樓的一間教室裏。被關的“牛鬼蛇神”不是很多,六七位的樣子。有的人有“曆史”問題,有的人有“現行”問題,大家被關在一起。我是“現行”問題,地位特別重要。所以學校開全院批判大會的時候,我就被拉上台,與走資派反動權威一起。不批判的時候,就自己在那裏寫檢討,寫交代,或者出去看一看大字報,“接受教育”。
全校性的批判大會不是很多,印象最深的,是“坐噴氣式”那次。
那一回,造反派把全校重點批判對象都集中起來了。被批鬥的麵很寬,台上站有20多人。我站在前排,是比較大的目標。兩個人把我押上去,我的雙腿要盡量繃直,頭要盡量往下低,手臂要盡量往後往上抬,擺出噴氣式飛機的樣子,這就是所謂“坐噴氣式”了。我盡量配合,努力做出這個姿勢,以免吃眼前虧,但糟糕的是,我的手臂向後抬不高,押我的人難免要幫忙抬一抬。我在感到疼痛的同時,也感到他們的手在顫抖。押我的兩個人,一個是老師,一個是學生,平常都熟識的。從他們手的顫抖中,我也就得了一點安慰,知道無論如何黑暗,人性尚未滅絕。對於那次批判,我後來唯一記得的,就是兩位紅衛兵手的顫抖,這仿佛帶來微覺溫暖的信息。
當然,除了全校性的,還有各個單位的批鬥。各個單位批鬥的情形,差別很大。有的單位很激烈,有的單位則相對溫和。後勤部門工人比較多,批鬥的時候比較亂。外語係和政治係也比較野蠻。外語係有一個“北京公社”,很左,很野蠻。有一位老教授叫張恕生,長得非常胖,肚子特別大,被打翻在地,還被人在肚子上踩了幾腳。他後來受不了,跑了,失蹤了,肯定是死在外麵了。政治係也毆打人,讓被批鬥的人打掃廁所,還故意往廁所裏丟石頭,濺起汙穢。曆史係打人的很少,張舜徽被打過,是一個後勤工人動的手,往他頭上打了幾巴掌,還不算嚴重。我很幸運,雖也挨批挨鬥,但從沒有被打過,也沒有被粗口辱罵過。
我為“李秀成問題”寫了很多交代,後來平反,被黨委清理燒掉了。若不燒掉,收集起來也是曆史文獻。不過寫得雖多,但缺乏“新意”。總要我交代,但我實在沒有什麽好交代的,“意圖”沒有挖出來,“思想”也沒有挖出什麽東西來,“曆史問題”更無法創新。
有一回,我在交代中“認錯”了。我寫道:“戚本禹確實有政治覺悟,我沒有他那樣的高度。他堅定,我不堅定,所以我不能發現李秀成叛變問題。”沒有想到,認錯的時間不對。那時戚本禹已經被挖出來了,成了“小爬蟲”,我的認錯,又成了為“小爬蟲”唱讚歌!真是左右為難,啼笑皆非。
雖被關牛棚,但偶爾還可以到曆史係資料室拿點書看一看,可見對我們的看管也不是那麽嚴。曆史係本來是在一號樓,文革發生後,一號樓成了文革的指揮部,曆史係搬到三號樓了,資料室離“牛棚”很近。大家一般都會拿文史資料等不容易惹事的東西看一看。有一回,我偶爾翻閱校報合訂本,發現我在1957年“大鳴大放”時唯一的一次座談發言,被詳詳盡盡地刊登在上麵,有整整半版篇幅。這很令我擔心了一陣子。如果造反派翻出來,是可以大做文章,說我不滿黨的統治的。幸好,造反派的工作沒有做得那麽細那麽深,要不然,至少又得出一期批鬥我的大字報專欄了,甚至會把我提升為“漏網右派”(陶軍就不幸有此遭遇)。
有人可能會說,被關牛棚的時候,可以到“長安街”看大字報,可以到曆史係資料室拿書看,關牛棚原來並不是完全不自由啊。確實如此,關牛棚和蹲監獄還是不一樣,和我在青年軍時期關禁閉也不能比。除了挨批挨鬥與不能離開校園之外,最重要的,是政治上的歧視。比如說,跳忠字舞,早請示晚匯報,牛鬼蛇神們沒有資格參與。
最荒謬的時候,每次吃飯之前,都要先喊幾句口號,讀幾段《毛主席語錄》,那架勢,和基督教的“謝飯”一樣。我們很尷尬,不參加吧,要說我們不忠於毛主席,參加吧,也可能招來一句半冷不熱的“你們這些牛鬼蛇神還忠於毛主席?”為了不惹事,當人們“謝飯”的時候,我們就在旁邊稍微站一下,一言不發,待大家“謝”完了,默默地跟著進去吃飯。
夥食不好。不是說別人吃得差,而是我自己吃得差。被打為牛鬼蛇神之後,工資緊跟著也被凍結了,每個月大概隻發20塊錢,家用隻能靠妻子的工資維持。那時已有兩個孩子,小的還要喝牛奶,還有保姆,所以有點緊。我不忍心虧了孩子,因此自覺吃得差點,節省一點錢。不過,我食量大,加以勞動量也大,哪怕隻有辣椒和白菜,我也能吃很多飯。大字報也好,批鬥也好,都沒有影響我的食欲。在被關牛棚的日子裏,最壞我心情的,是小女兒病危那一次。
小女病危
小女兒雪梅生於1967年冬,可以說是生不逢辰。由於我被關進了牛棚,妻子要工作,照顧雪梅的任務,都落在一個中年保姆的身上。保姆來自廣東梅縣,很潑辣,既能帶孩子,又能做家務。做家務的時候,就把孩子背在背上。有一回,北風呼嘯,她背著孩子在室外水池洗衣,孩子太小,經不住北風猛吹,得了急性肺炎。隻有把孩子送進湖北省中醫院,妻子也請假回曇華林家中照顧,但不久便傳來了病危通知。
我一聽非常著急,迫切需要到醫院去看一看。作為“牛鬼蛇神”,我長期都被隔離在“牛棚”,很久沒有回家了。在造反派的監督下,未經允許,不能私自離開。這一次,情況實在緊急,隻有硬著頭皮去請假。
我去的時候,四個“小將”正在打撲克,無人理我。我怕打擾他們,就站在旁邊。過了好一會,還是沒有人理我。我心中著急,忍不住和其中一個頭頭說了一下。
他頭也不抬,冷冰冰地說道:“不行!你老老實實呆在這裏寫檢討!”
我說:“我的女兒確實是快不行了……”
他還是沒有抬一下頭,反而抬高了嗓門道:“病死了活該!”
這話真傷了我的心。他是一個學生,而且是我妻子教過的學生,以前給人印象還不錯,沒有想到在文革之中,變成了那一副模樣。
後來還是通過造反派的老師疏通,我才得以趕往家裏,其時已近黃昏。妻子守護了多個晚上,身心俱疲,認為孩子已經沒得救了,陷於絕望之中,我也以為那是最後一個晚上。我平常不敢戴毛主席像章,但那天晚上,我珍重地戴上了。我想作為一個父親對心愛小女的告別,應該隆重一點。
到了醫院一看,雪梅被安置在病危病房,滿屋子都是垂危的病孩。雪梅長得很清秀,雖然生了病,嘴唇發紫,雙目緊閉,連水都喂不進,但看著還是挺可憐愛的。我把雪梅抱起來,心想:“這個孩子,生的真不是時候啊!”想著想著,忍不住悲從中來。旁邊垂危的孩子,在很短的時間裏就死了好幾個,更增加我的憂傷。
小病號們的一些家屬,第一次看到雪梅的父親來作陪,好奇地跑過來看一看。看完了,搖著頭,用武漢話說:“這伢,長得這麽靈性,造孽呀。”大家都認為沒得救了。我一聽,更加難受。但束手無策,隻有將孩子緊緊地抱在懷中。
正一籌莫展的時候,我看到病房外一個掃地的中年婦女,很麵熟。仔細一想,是醫院的吳醫生。由於中醫院離我們在曇華林校區的住處很近,家人生病都去那裏,因此認得。她那時已被“奪權”,沒有給病人看病的權力,隻能打掃衛生,醫院是護士當家。當我盯著她看的時候,她也看了我一眼,似乎想和我說話又不敢說的樣子。
我把孩子放在床上,走過去向她打聽情況。正好,旁邊沒有護士。她輕聲問我:“我們好像見過麵,你家裏人誰生病了?”
我說:“我出生不久的女兒得了肺炎,連水都喂不進去。她說:“我去看一看。”說完,前後左右看了一下,確認沒有護士,她把潔具一放,躡手躡足來到雪梅病床前。沒有任何檢查器具,就憑著經驗,憑著感覺,憑著雙手撫摸,觀察了一下,聽一聽呼吸,說:“是肺炎,拖的時間比較久了。不過,最危險的時期已經過去了。現在最重要的,是要給她喂一點東西。”我一聽,非常高興,但擔憂還是很大:“您看,她的嘴巴閉得緊緊的,連水也喂不進去啊。”她說:“用勺子肯定不行。我給你一樣東西。”她匆匆忙忙地又跑出去了,趁護士不在,拿來了一個小滴管,後端有一個橡皮頭。將前端伸進液體裏,將橡皮頭捏一下,液體就能吸進滴管裏那種,非常簡單,可惜我缺乏生活經驗,此前完全不知道。她把滴管交給我,又匆匆交代:“你去弄點帶糖分的果汁,先一滴一滴地喂,不要太急了……”因擔心被造反派抓個正著,她話未說完,就匆匆離去了。不過,我已經感激萬分!按照吳醫生的指點,我立刻買來一瓶果汁,吸了一管,輕輕地伸進雪梅的嘴裏,小心地滴上一滴。沒有反應,流掉了,我隻好給她擦掉。又滴一滴,還是流掉了。如此反複滴了五六次,都流掉了。我有點著急了,心想:“這法子到底行不行啊?”後來,終於有一次,滴下去之後,她的嘴蠕動一下。我那時眼睛很好,不會是眼花的問題,燈光也還可以,絕對不會看錯。我高興極了,又滴了兩三滴,她真吮吸進去了!我按捺激動的心情,繼續慢慢地往她嘴裏滴果汁。不久之後,孩子的嘴唇變成紅色了。又過了一段時間,孩子睜開眼睛了,好像有點饑餓的樣子。醫院有奶粉。我用開水衝了點奶粉,她恢複飲食了!我想,這就差不多了。因此,第二天一早,護士就把她從那個病房轉移到普通病房去了。我和同病房的人說一聲,請代為照看一下,自己趕緊往家裏跑。到了家門口,我“咚咚咚”地敲門。因為心情激動,敲得有點急。沒想到把妻子嚇壞了,她以為是孩子不行了。門開了,她一臉悲傷,我則興高采烈地告訴她:“好轉了,好轉了!”妻子聽了,喜極而泣。
苦中有樂綠化組
在“群眾專政”之初,橫掃“牛鬼蛇神”的“革命行動”一度如火如荼。但時間一久,大字報、批鬥等活動,即使調子高了再高,也慢慢無法引起大家的興致。但是,對這些人,還是應該有個安排。最簡單的,就是勞動懲罰。於是,我們有一段時間被安排到綠化組,參與桂子山的抗旱工作。被安排參加抗旱的,都是華師規格最高的“牛鬼蛇神”。以黨委書記劉介愚為首,還有副院長、大教授,我在裏麵算是年輕的了,享受“破格待遇”。管理我們的,是綠化組的一個具體負責人劉有信。劉有信原來是一個工會幹部,1957年我和妻子上廬山的時候,是他管的生活,與我們關係很好。他在反右時被劃為右派,文革期間也被貼過大字報,不過問題不那麽嚴重,還能夠領導綠化組,綠化組的工人們都還聽他的,我們當然也都聽他指揮。綠化組的工人對我們也很關照,太累太髒的活,總是他們搶著幹,而且總是與我們有說有笑,友情堪說甚濃。
抗旱的時候,年紀大一些的“牛鬼蛇神”負責澆水,挑水則是年輕一些的“牛鬼蛇神”們的活。沒有自來水,更沒有噴水車,我們都是從化糞池裏麵,連肥帶水一起挑。挑來了之後,“老牛”們一棵一棵地澆。挑水的時候,熟人碰到了也沒有關係。因為頭上有一頂大草帽,破帽可遮顏,垂頭側身過。其實,在內心裏,我覺得參加綠化比挨批鬥或看大字報或寫檢討之類好多了。滿園植物都有生命,我們在大熱天給他們澆點水,珍愛生命,感覺很有意義。
我們非常努力地工作,挑水澆樹,改造自己,但累了的時候,還是可以休息一下。華師的苗圃很大,為了供水,苗圃中間還留了一口池塘。池塘邊有高大的柳樹,池塘裏養著魚。我們休息的時候,經常就坐在柳樹下,麵對著池塘。清風徐來,苦難全忘。
當然,在我們享受著清風,望著池塘裏的粼粼波紋,忘卻一切的時候,綠化組組長會善意地提醒我們:該幹活了。他不敢讓我們太放鬆了,畢竟還是有任務的。萬一樹被旱死了,他無法交代,我們則恐怕要背上“破壞”的罪名。
聽到組長的催促,我們馬上回到現實,站起來,準備幹活去。唯獨老書記劉介愚,總是操著重慶口音,不疾不徐地說:“再多坐一會,好不好?”我們聽了,就在原地站著,陪他再休息一會。
有一回,當我們坐在樹蔭下休息的時候,來了一個調皮的小男孩。他折了一根柳條,揮舞著,做出抽打“牛鬼蛇神”的樣子。他不是那種太凶惡的,不是真正的抽打,隻是朝你揮舞一下。每將柳條打到一個人身上,就要說一句:“你這個走資派”,“你這個反動權威”,“你這個……”
當他來到我跟前,看我年輕一些,就說:“你這個修正主義苗子。”說完,也拿柳條掃了我一下。我說:“小將,我不是苗子。”他說:“你不是苗子,你是什麽?”我說:“要說,我就是根子。”大家聽了,哈哈一笑。“小將”鬧不明白,感覺有點不好意思,揮舞著柳條跑了。如此這般,也可說是苦中有樂。
東風農場
969年被下放到東風農場之後,樂趣就更多一些了。
東風農場離武漢不遠,位於大冶,就在梁子湖邊,靠近碧石渡,山清水秀。離開了華師本部,就沒有什麽批鬥了,我們和其他革命教職工一起,被扔在農場裏,以自我改造為主。
當然,有的時候也會受到一些“鞭策”。
比如說,我在勞動中經常會忘記一切,與職工打成一片,大家有說有笑,享受勞動的快樂。這時候,就有工宣隊的師傅“提醒”我一下:“章開沅,你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我在周末有時會和工人一起,走上二三十裏地,到鐵山鎮去逛一逛。待我回到農場,也有工宣隊的師傅敲打一下:“章開沅,你不要忘記你的身份!”我很識趣,不回嘴,最多說一句:“啊,我知道我的身份。”但仔細一想,我究竟是什麽身份,自己也糊塗。陶軍是湖北省乃至全國都少有的一位被補劃右派的,在文革中受到的衝擊很大,這時也被下放到東風農場,並帶了夫人,以便相互照顧。休息日裏,幾個來自中原大學的老戰友有時會到他家裏,弄點魚,弄點酒,聚一聚。連這種休閑聚會也被“敲打”過。記得有一次我們正在把酒臨風,廣播響了:“你們不老老實實改造,每到周末還弄些不三不四的人,裹在一起吃喝玩樂!”我們聽了,付之一笑,繼續吃喝。
總體而言,在東風農場時的心情是愉快的。“革命群眾”與“專政對象”之間,基本上是“敵我不分”的,大家一起在田間揮灑汗水,一起分享勞動的辛苦與歡樂。東風農場種雙季稻,我把種水稻的全過程都經曆了一遍,可說是為草埠湖下放補課。雖然“雙搶”的時候很辛苦,起早貪黑,有時還要打夜工,產量也不是很高,但畢竟沒有遇到天災,享受到了收獲的快樂,感覺很值得。
梁子湖的魚非常好,大名鼎鼎的“武昌魚”,就以梁子湖的最正宗。聽說此處所產的武昌魚,比別處所產的多一根肋骨,很有特色。由於魚多,因此很便宜。最好的是桂魚,隻要四毛錢一斤。一般的魚,就隻有一兩毛錢一斤了。因此,我們一有機會,就要品味一下,哪怕遭到“敲打”,也不去管它。要是有機會回武漢(比如說過春節的時候),大家還要盡可能多買一些魚,肩挑手提地帶回來,改善一下家人的生活。除了春節,我還獲得過一次額外的回武漢的機會。那一回,我被指派與本係的吳量愷、崔曙庭兩位回校本部,撰寫一篇批判“讓步政策”的文章。接到任務之後,少不了盡可能多帶些魚。回來之後,我把最大的一條青魚(九斤多重)送給了托養小女兒的那戶人家。我心裏多少有些期盼,希望他們家在收了我的“大禮”之後,會待孩子好一點。
寫批判文章,由吳量愷負總責,但是他對此也並不熱心。崔曙庭呢,是一個活神仙,一貫不緊不慢,也不急著要寫出什麽大批判文章,老是悠然自得,品茶抽煙,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麽。至於我,更加積極不起來,因為所謂“讓步政策”,主要是重於古代史,而我的專長在近代。這樣一來,寫批判文章,就成了我的一次變相休假。我一有機會就溜出去,跑到寄養小女兒的家裏,陪孩子玩。有一次有飛機表演,我更是義無返顧地開了小差,帶著小女兒看熱鬧去了。讓她騎我肩膀上,她樂極了。看完表演之後,我還帶孩子到一家名為“生香”的館子開葷。
這樣過了兩三個月,批判文章還是沒有寫成。後來量愷怎麽向上交代的,我就不知道了,很可能是因為時過境遷,大家又都忙於批林批孔去了。
下放期間,令我記憶最深刻的,還是“小老虎班”。
那時的勞動組織是軍事化的,按連隊編排。政治和曆史都是小係,被組成一個連,叫做“政史連”。政史連是第一連。我被分在第一排,並被安排擔任一個班的班長。這個班的成員,都是年輕工人。這個農場本來是個勞教農場,他們多數都因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在這裏接受過勞動教育。勞教農場改為國營農場之後,他們留下來,當了工人。我一個“牛鬼蛇神”被任命來當這麽一個班的班長,應屬“門當戶對”,加上我曾經是全國青聯常委,領導上以為我一定會做工作,因為這個班的調皮搗蛋全場聞名,特別是有幾個刺兒頭很難纏。
接受任務之後,我立即去和他們見麵。他們分住在相近幾間宿舍裏,每間住著五六個人。其中一間宿舍的編號是“111”,人們習慣念成“幺幺幺”,那是他們的活動中心。我去的時候,他們正圍在111寢室喝酒。喝得很豪放,都是用飯碗,一碗一碗地在那裏喝。
我簡單做了一下自我介紹。其中一個說:“我們已經聽說了,來了一個老班長。”我說:“我們以後就一起勞動,一起生活。我在勞動方麵趕不上你們,請你們多指教。”有人說:“不要客氣。”有人倒了一碗酒,端到我的麵前。我想第一印象很重要。因此,雖然我喝酒不行,但還是接過酒碗,學習川江木船上的水手,仰頭一口喝完。掌聲響起,大家齊說“痛快”,實際上已經接納了我。在那之後,我們就一起生活,一起勞動,休息時一起到鐵山鎮玩,毫無界限。我從來不和他們談政治,也不談道德、倫理,更不去談彼此過去的事情,隻就勞動談勞動,江湖義氣。我種水田沒有什麽經驗,在勞動上,我從他們身上學到了很多。
由於得到了尊重,他們的勞動積極性很快發揮出來了。他們都是十八九歲到二十幾歲的青年,大多未曾結婚,身強體壯,無牽無掛,農忙需要出力的時候,他們樣樣都好勝搶先。因此,我們這個班很快就受到表揚。先是通過廣播全農場表揚,稱之為“青年班”。後來開會表揚的時候,則稱之為“小老虎班”,誇獎他們幹起活來像小老虎一樣。受到表揚之後,青年們幹勁更足了。我也感到非常欣慰。
但是,好景不長。不久,在軍宣隊率領下,華師全體教職員工都到農場拉練,集中進行鬥批改。有一位李副指揮長,非常左,慣於無限上綱。他喜歡做大報告,嗓門很大,說話很衝,他一開口,就令人生厭。批鬥中,他硬說中文係的一個老教授有特務嫌疑,這位教授受不了,用剃須刀割腕自殺了,據說他還是章太炎的弟子。另外一位老師,國民黨時代參加過三青團,還當過分隊長,當然是有“曆史問題”了,不過早已“交代清楚”,成為革命幹部了。在大會上,李某翻舊賬,點名臭罵一頓。這位老師自己倒挺住了,但他愛人卻被嚇瘋了。李某的做法不得人心,年輕人血氣方剛,就以老虎班的名義貼了一張大字報,提了若幹建議,也夾雜一點牢騷。沒想到,李某對此也不能容忍,又開大會,點名批判。其中最傷人的一句就是:“幺幺幺(111),洞洞皆妖!”本來指望著可以得到領導表揚的,結果卻被扣了這麽一頂大帽子,“青年班”成員心一下子就寒了。在那之後,他們就鬆懈了,有些甚至故態複萌。拜李某所賜,有的“小老虎”真的變成“小妖魔”了。
平心而論,軍宣隊的有些人還是有水平的,也是有良心的,據說側麵觀察,最高領導指揮長與分管大冶農場的蕭副指揮長,對知識分子都比較理解與尊重,但像李某那樣的也大有人在。文革期間軍宣隊長期駐紮高校,還給高校留下了很多壞風氣。最為明顯的,就是等級觀念。以前學校裏幾乎沒有以職務相稱的,一般都是以老師相稱,或者叫某某同誌。但在部隊裏,逐級都要要稱官銜。他們把這一套帶到學校,時日久了,給學校無形造成消極影響。文革以後,幾乎是自然而然地,在高校裏,也“某校長”、“某處長”乃至“某科長”地叫開了。到了後來,你要不這麽叫,有些“長”還會生氣。
工農兵學員
華師在文革開始以後的五年之中沒有招生,到1971年,才開始招收工農兵學員。有了學生之後,很多老師慢慢可以教一點書了,我也在1972年被提前調回華師,參與對工農兵學員的教學。
那時的教學,采取所謂“三結合”模式,就是黨組織、工農兵學員、教師三者結合教學。工農兵學員參與教學,聽起來很“革命”,其實問題很大。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情況,與清華大學最早招的工農兵學員提出的如下口號有關:“我們上大學,還要管大學,像工宣隊那樣改造大學。”在那之後,全國跟風,“上管改”之說甚囂塵上。工農兵大學生不僅僅是上大學,還要管大學、改大學,教師就成為改造對象了。
不知道是課程太少還是別的什麽原因,一門課不是一個老師教到底,而是幾個人合作,分章節,每人教一點。教的時候,也不能講太多。原因有二。一則工農兵學員的程度參差不齊,有的學員程度很低,稍微講深一點,他就聽不懂。二則工農兵學員因為成分好,盲目自傲的比較多,加上鼓勵“上管改”,很多人喜歡挑老師的毛病。在這種情況下,老師自然非常小心,唯恐被學生抓住了小辮子,挨批挨鬥。雖然恢複了教學,但沒有什麽教書的樂趣。師生關係說不上很融洽。
華師發生的工農兵大學生挑老師毛病的典型例子出現在中文係。中文係有一位石聲淮教授,是錢基博的學生,錢鍾書的妹夫。石老師其貌不揚,但學問很好,因此被錢基博看中,將女兒許配給她。錢基博一手牽著女兒,一手牽著石聲淮,將兩人的手放在一起,宣布他們結為夫妻。這一“執手為婚”的故事,是華師曆史上的美談之一。
文革期間,石聲淮給工農兵學員講《說文解字》,講到“母”字的時候,說了一句:“中間的兩點,是女子乳房的象形。”這原本是一個極普通的傳統觀點,卻被學生抓住不放,硬說他“耍流氓”。那時全國範圍正在嚴厲打擊流氓惡霸,石聲淮被軍宣隊領導與這一行動掛起鉤來,令他非常沉痛。以前批判他政治反動,他已經習慣了,這一回,進入道德批判,他連人品都被否定了,因此特別傷心,在一次會上,悲痛異常地說:“過去,我隻認識到我政治上反動。現在,沒想到我在道德上也這麽敗壞!”
石聲淮那時已經60歲了,被學生逼著做出這樣的檢討,真叫教書匠們不好受。因此,雖然在不久中央風向改變,周恩來、鄧小平等強調基礎理論與正常教學,那位點名批評過石老師的副指揮長又出來澄清,操著河南腔,宣布“這個‘母’字,就該這麽寫”,但石老師的心情大概不會有多少改善。反正我除了覺得這個副指揮長比較窩囊以外,沒有因此而覺得教師受到了尊重,此後可以在課堂上暢所欲言。
不久之後,“教育革命”又出新花樣,組織一些老師到外地交流,我居然也可以參加。這令我很高興。一則終於受到了同等待遇,可以參加“革命群眾”了,自然心情比較舒暢。二則文革以後,像我這種人是沒有串聯資格的,現在出去交流,等於是一種補償,可以見見老朋友,交交新朋友。
這一次交流,中國近代史教研室分兩撥,一撥往北去了北京和天津,一撥往南去了廣州,然後兩撥人又一起在廣州會合。每到一個地方,都聯係幾所學校的曆史係,找幾個人談一談。大家見麵,談得很高興,但有點不著邊際,發牢騷的比較多,交流文革中遭遇的比較多,幾乎沒有正兒八經討論過該如何推進“教育革命”的。因為局勢未明,情況複雜,大家還不清楚下一步究竟應該如何走。
從外地交流回來之後不久,我接到通知,被借調到《曆史研究》編輯部,參與複刊後的《曆史研究》的編輯工作。這是我在文革後期的一次重要經曆,將在下一章專門介紹。在本章的最後,我想談一點文革的啟示。
兩個場景,一點啟示
每當回首文革歲月,華師校園裏的兩個場景經常會在我腦海中浮現,並給我啟示。場景之一是一號教學樓擺著的一副戰棋。一號樓被改為華師的文革指揮部之後,曆史係搬到三號教學樓,在其中的一間房裏擺著一副戰棋。很多老師在那裏“鏖戰”過。小將們“武鬥”時,作為革命群眾的老師們在那裏下棋;當我們被關在牛棚裏寫檢查的時候,他們在那裏下棋;當我們寫完了檢討,在曆史係資料室找書看的時候,他們在那裏下棋;當我們頭頂烈日在桂子山上抗旱的時候,他們在那裏下棋;當我們被下放到農場接受改造的時候,他們還在那裏下棋。那副戰棋的利用率實在太高,後來棋盤被磨損得看不清了。但人們仍然鬥誌昂揚,幹勁十足,隻要被磨損,很快就會有人用筆畫好,繼續鏖戰。
他們沒有注意到,磨損掉的,不僅僅是棋盤的格線,還有自己的青春。文革開始的時候,造反派的老師一個個意氣風發,青春年少。等到文革結束的時候,他們卻兩手空空,一無所長。磨損掉的棋盤格線尚可補畫,磨損掉的青春卻無法彌補。於是,很多人要麽繼續蹉跎歲月,要麽唉聲歎氣,宣稱自己也是文革的受害者,是被耽誤的一代,更有少數人反其道而行之,懷念文革,歌頌文革,以此證明自己一貫正確,唯我獨“古”,年輕時並不荒唐。
可能有人會說:“你這麽說不公平,文化大革命是一個民族的災難,在那樣的時代,個人能有什麽作為?那個時代的青年,確實是被耽誤的一代。”
文化大革命確實是民族的災難,那個時代的青年,也確實是被耽誤的一代。並且,他們被耽誤,主要不是他們自己的過錯,而是國家的過錯,社會的過錯。不過,我想表達的是,在社會處於病態的時候,真正有為的人,也可以不隨社會而病,可以逆流而動,有所作為。
在我回首文革歲月的時候,經常會進入我腦際的第二個場景,就與一位老師的自強不息有關。這一場景,是華師曇華林校區的澡堂。這一位老師,是曆史係的張舜徽先生。張先生是“反動學術權威”,在我被揪出來成為“活老虎”之後,他被稱為“死老虎”。在“群眾專政”階段,張先生也被關進牛棚,也接受過大大小小的批鬥,甚至還被學校的工人辱打過。不過,由於他當時已經年近六旬,又不是“活老虎”,因此還是受了一點關照。在牛棚住了一段時間之後,允許他白天蹲牛棚,晚上回家休息。再往後一點,則將他全家趕入由澡堂改造的陋室之中,批鬥當然還是少不了,但沒有讓他參加勞動改造。
澡堂簡陋,低矮陰濕,夏天如蒸籠,冬天如冰窖,下雨的時候,還四處漏水。但是,在這樣的居住條件下,張先生沒有唉聲歎氣,而是發憤圖強,抓緊時間撰寫學術著作。雨季的時候,屋頂漏水,就找個盆子接一下,水從室外灌進來,就穿上雨鞋,繼續寫作。武漢夏天溽熱,他就在胳膊下墊一條濕毛巾,汗水流入眼睛,他就用毛巾擦一下,繼續寫。如果遇上批鬥會,他就白天接受批鬥,晚上繼續寫。而且,他仍然保持早上四點鍾起床寫作的習慣。如此數年下來,張先生撰寫了多部頗具影響力的學術著作。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說文解字約注》,有二百多萬字。僅僅謄寫這部著作,他就寫禿了50多支毛筆。
桂子山上文革指揮部裏圍著戰棋鏖戰與觀戰的眾多青年教師,與曇華林澡堂裏晨昏伏案撰著的張舜徽先生,這兩個場景,定格在我的文革記憶鏈條中,並給我啟示。當我年老之後,總喜歡告誡青年:即使社會病態,也不要隨波逐流;處在人生最低穀時,不妨充實自己。這兩句話,就是我從這兩個場景中得到的最重要的啟示。雖有點我中學時代的“老馬老師”的味道,絮絮叨叨,但我確實是想以此與青年共勉。
【作者簡介】章開沅(1926年7月8日-2021年5月28日),男,生於安徽蕪湖,祖籍浙江省吳興縣,著名曆史學家、教育家、華中師範大學榮譽資深教授、美國奧古斯坦那學院(Augustana College)榮譽法學博士、日本創價大學與關西大學名譽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