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文龍,廣州人,1963年考上清華大學工程化學係,與蒯大富同班,“文革”初期曾短時間參加蒯大富的“蒯派”後,不再介入清華的派性鬥爭,成了“文革”的逍遙派。1969年分配到廣西南寧工作,“卻以思想罪打成“現行反革命”判了個十八年!在獄裏悲慘煎熬度日如年,直至四人幫垮台三年半多,才平反脫離苦海。並且黴運繼續如影隨形,一輩子揮之不去。”
此文是曾文龍的回憶錄的節選。
一
1969年元旦,我赴廣西最大的製藥企業報到,在南寧製藥廠當工人。我一生的快樂時光隨六十年代戛然畫上句號,苦難深重的七十年代正張開虎口撲麵而來。
1970年春,不記得是一月還是二月,僅憑《蒯選》第一張大字報上有我的名字,清華學府的掌印者遲群、謝靜宜,專門一紙公文去函廣西,要求將我作為清華516重要頭目清查。南寧製藥廠革委會主任和三個軍代表,立馬成立專案組對我專了政,抽調十幾個民兵全脫產,日夜荷槍(開頭還實彈)輪值。他們拍桌子瞪眼睛,勒令我交待與蒯大富都幹了什麽!
我和蒯文革交集的事情就那麽幾天,屁大點事,寫了一頁紙就再也沒什麽好寫的。蒯成為井岡山紅衛兵司令就睡在別的地方,我逍遙派一個,千真萬確不知道他都幹了什麽。
專案組跑了幾趟北京,沒查出我有何問題,但不肯放過我,從第二個月起,讓我整年在幾個民兵監管下天天挖防空洞,星期天再加上工廠裏十來個“422牛鬼蛇神(骨幹分子)”一起幹。對我的516審查關押,曆時竟長達14個月。後來才知道,化902十人小組其他同學的審查半年就結束了,而廣西山高皇帝遠,遲群謝靜宜早就把我忘了,才不管我的死活呢。荒唐的是:十四個月後,專案組才想起要到清華問問怎麽搞下去,回來突然就放了我,叫我像以往那樣正常上班。
516審查結束,卻居然不給我作個否定結論!三個軍代表不明不白寫了句:“此人經516審查”,就塞入我的檔案袋,像如來佛的五指山壓住孫悟空,要鎮個五百年。——被“516審查過”,就這樣莫名其妙成了我“曆史汙點”,黑我一輩子。我真比竇娥還冤啊,我真的至死都不會明白這“516”到底是什麽鬼東西!
我在恢複自由重新到車間上班後,每次返廣州探父母都極力去找單位聯係欲調走。而那幾年,一次又一次原本都說好可接收的單位,總是調檔案去看後就退。終於有人告訴我,檔案袋裏有這麽個東西:“經516審查”!
——這還隻是辦調動所碰到的阻力,以後幾十年,還不斷遇到“此人不能重用、提拔”的阻力。
我找南寧製藥廠政工科論理,他們推托:“你的確被審查過。又沒說你是516。現在軍代表走了,我們無權拿出來。”
廠革委會主任於青槐,是原來在監獄管勞改犯轉業來的軍官,對所有職工都凶巴巴的,職工背後都叫他“土匪”。我血氣方剛,敢當麵頂撞他。這家夥很記仇,總攔阻著不讓我調走,明知我身體弱小多病,還年複一年地盡讓我幹重體力的活:倉庫搬運工啦,拉鍋爐扒出來的熱爐渣去填水塘啦,挖防空洞啦……累得我不到三年就胃出血四次,連在清華的歲月,我一生總共8次消化係統大出血(3個+號以上的)。
很多群眾對我很同情,生活上給予各種幫助,勸我不要硬碰。
有個很同情我的工人,帶我到幾十公裏外的武鳴縣農村,介紹我認識一位40歲左右的奇人黃某。黃大哥熱情地接待我,同意醫治我的胃潰瘍病,並隻收了我很少禮物。他給我服用了三劑藥(每劑不同),就真的神奇地把我的胃病徹底根治好了。時至今日,四十多年隨便喝酒吃辣及以前不敢沾的食品如蘿卜、欖角、酸菜,都再沒半點複發。黃大哥是個農民,其實不會看病,必須拿醫院確診是消化係統潰瘍的病曆,大出血過的,他才給治,但保證治必痊愈,永不再犯。除此之外他並不會醫治別的病。他的師父要他立誓不得外傳,臨終隻傳子。後來聽說他沒來得及傳子就意外車禍,不知世間是否還有此絕世秘方?
他是我的救命大恩人,否則我有那老胃病肯定挺不過不久接踵而來的嚴酷監獄生活,早就人命危淺嗚呼哀哉了。
二
廣西是文革重災區,韋國清的土皇帝地位一直穩固,他對422派的打擊無所不用其極,手段毒辣。什麽揪出“反共救國團”,炸水庫決堤壩淹死大量躲在地道的422群眾,出動正規部隊用坦克、重火器剿滅422武鬥人員,不惜把南寧三十幾條主要馬路差不多轟平(我剛去南寧時看到的廢墟景象有如電影《攻克柏林》大結局),地上到處血跡斑斑。廣西不但多處發生將“地富反壞右、造反派”全家滅門的慘案,還要吃人肉、心、肝,生殖器泡酒喝……真是慘絕人寰!我親自問過兩名吃人者:“你有人性嗎?不知道這是犯罪嗎?”他們理直氣壯地回答:“毛主席說好人打壞人,活該。他們是階級敵人,我吃他們何罪之有?你什麽立場?”
我在南寧已很注意對廣西兩大派的事情一概不表態,但由於清華的老團、老四以前到廣西串連都一律明確支持422造反派,所以廣西聯指派和韋國清都十分痛恨清華大學出來的人,我躺著就能中槍。
1975年12月,北京“反擊右傾翻案風”刮至廣西,廠政工科背後讓職工揭發我的日常言論。被恐嚇的個別年輕職工說我在跟他們喝酒時,他們談到文革打倒許多將帥、高官的事,我講了一句成語“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政工科馬上成立專案組,上綱上線為“含沙射影攻擊毛主席誅殺開國功臣”,於是開大會宣布把我隔離審查,關在廁所旁的房間,蚊蠅多得差不多可以把人抬起來,民兵在外站崗日夜嚴密看管。
上次516審查隻是要我交待與蒯大富幹了什麽,沒搜我的東西;這次不同了,強行把全部物品仔細翻遍。不但拿走日記、筆記本、信件,還順手牽羊把我全部郵票取走,沒寫清單。我從8歲跟別人開始學集郵,不但擁有1949年後的很齊全好品相的票子,而且擁有清朝郵票四五十張(不敢集國民黨時期的郵票),其中“慈禧60大壽”和“宣統登基”兩套是我最珍貴的新票——後來平反,這些價值不菲的郵票就通通沒發還給我,從此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在今天可是幾百萬以上的財富打了水漂啊。我現在重新收集1949年後的郵票,再也無法集齊全。
這下一“抄家”,我的日記裏曾斷斷續續記有的對文革的一些“隨想”便曝光了。
政工科整理成材料上報,而姓於的“土匪”與南寧市第三把手肖寒(他女婿顏景堂是廣西聯指派的頭領)是同村人,更親自直接把材料送肖寒家裏。肖寒轉呈廣西土皇帝韋國清。這樣,我被韋國清選中作為廣西批鄧的頭號活靶子,寫進了廣西壯族自治區區黨委批鄧文件往下發。1976年四月初,公檢法對我正式逮捕,關押到南寧看守所。
我被戴上“鄧小平在廣西的代理人”這成噸重的帽子,輪番拉到省市直屬機關和工礦企業,掛大牌子並“坐噴氣式飛機”批鬥,人們高呼口號總是第一句“打倒鄧小平”,第二句“打倒曾文龍”。
當時公檢法合並,審訊過場的形式是這樣的:公安兩個人問“這些物品是不是你的?”就要我在筆錄上畫押,曆時僅10分鍾;然後檢察員一個人來複核,更快,幾分鍾完事;審我的法官是個女的,也隻有一個人,問話約半小時。這就是文革時期的司法程序。後來問其他犯人,他們說你這樣快走過場是好事,沒嚐過稀奇古怪的刑具是很開恩的了。
我麵對法官,不承認是“含沙射影攻擊領袖誅殺開國功臣”,在我日記寫有的東西我承認,但強調是個人思想,對文革有自己的疑問,從來沒向外傳播過。我在清華大學幾年,連兩派都沒參加,自出娘胎更沒有做過任何實際行為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所以,根據憲法我有思想自由、言論自由的公民權。
法官申斥道:“你吃了豹子膽!連毛主席都敢攻擊?你不承認含沙射影?可我有人證物證,就能判你。毛主席他老人家一句頂我們一萬句,他一個腦袋頂我們六億個腦袋,難道你自以為比毛主席還聰明?敢對文化大革命說三道四!這就完全是反黨反社會主義行為。所以,你不能享有憲法的言論自由的權利”。
我說“這不符合邏輯,應先有憲法保護我的公民權,而不能先定罪再剝奪我的權利。”
法官說“少廢話。告訴你,以你的罪行,我完全可以槍斃你!!!我還是認真了解過,你出身很好,社會關係也清楚,就手下留情隻判你個十八年,好好改造吧。”
我說不服。她說“我們把你送去該去的地方,你一定會服的。審訊結束。”然後她按了一下鈴,叫人把我押回看守所。
8月23日,召開了南寧市十幾萬人參加的公判大會,以“現行反革命”罪,判我刑期18年。四大罪狀:1,含沙射影攻擊毛主席誅殺開國功臣,為被打倒的走資派鳴冤叫屈;2,惡毒攻擊毛主席親自發動和領導的文化大革命是“大革文化命”;3,喪心病狂攻擊江青“想當武則天”;4,與鄧小平一唱一和,攻擊文藝界隻有8個樣板戲“一枝獨秀。”
宣判後,兩輛大卡車站滿了軍人手持衝鋒槍,押著五花大綁的我,在南寧主要馬路遊街示眾了一大圈。掛著沉重木牌子的鐵線,把我的後脖勒出半個月還深深一道血痕。
我就如此從清華大學的最高學府,無端跌入苦難深重的囚牢,不禁淚如雨下……隻能歎時也命也運也!
三
監獄,對於作奸犯科的刑事惡徒來說,或許是改惡從善的地方;但對犯思想罪的人來說,卻無論古今中外俱適得其反,讓受害者更勤思索更趨覺悟而已——因為真理從來都不是壓服的。
我在看守所呆了四五個月,再押解到了廣西第一監獄,即英山監獄。那裏關的全部是刑期15年以上的男犯,有一萬二三千個犯人左右。四麵環山的盆地,十幾米高的圍城,上有電網和機槍,軍人全天候嚴守。有兩次發生犯人逃跑被打死,要我們端著飯盒排隊一邊吃一邊看。犯人都是被開花彈打死,或內髒大翻開,或半片腦袋炸飛,猙獰恐怖。所以,別想逃跑。
犯人一進鬼門關,就得換上拚縫得極難看的防逃囚衣,原自有衣物焚毀,我後來平反都隻有穿此囚衣一路在鄙視的目光下回到家。
犯人全月夥食費僅5元,包括定量45斤米的全部夥房開支。長年累月一天三頓隻有鹽水醃白菜或南瓜佐飯,食畢飯盒扔水池也飄不出半點油花。每月殺一次豬,人均一兩開齋。逢春節國慶中秋加點凍肉廠拉來的積壓內髒、小魚,都吃得津津有味。平時能抓到昆蟲挖到蚯蚓逮著老鼠,絕不浪費。我們整天都覺得餓。
另有2元入賬本登記,每月都有一天由管教幹部帶兩個已服刑多年的老犯人出去集中為各人購買牙膏肥皂、火柴香煙、紙筆信封等,不能買食物。半年可寫一次家信,必須交管教幹部先看和收發。
約五六十犯人編為一個中隊,睡上下兩排大統鋪。早上6點吹號起床勞動,晚上10點關燈睡覺。每晚飯後開會,背誦《監規》並自查,然後眾人批鬥,互相監督互相揭發。每周一次輪流報罪狀並認罪自批。每三人編成固定一組,不論何時何處三個人都必須一起行動,包括寒冬夜大小便,也得三個人一起跑出百把米外上廁所。一個政治犯要指定兩個刑事罪人作“同伴”,理由是刑事犯隻危害個體,政治犯卻危害全社會。
初來乍到,要背熟二十幾條“監規”,強調必須認罪伏法,好好改造。
我從一開始就隻肯“伏法”,不肯“認罪”。第一次輪到我自報案情,我說:“我是清華大學畢業生,是準備為國家搞原子彈的。對文革有自己的看法,兩派都沒參加,沒幹過任何壞事,我認為我隻屬於思想認識跟不上,不是犯罪。”——這下子,把所有人都聽得眼睛瞪大了許多!這監獄從來沒人敢不認罪。幾個管教幹部馬上喝令我“閉嘴!”,然後讓大家批判我。但沒有發生毆打我的事情。
批判結束,我兩個“同伴”警告我,等著關“單監”!
第二天一早,其他犯人列隊去工作,單獨留下我。有兩個管教幹部領我去監舍最偏遠處,那裏有一長排暗無天日的小籠子,每個籠子關有單個帶著手銬和沉重腳鐐的人,飯從小洞塞入,幾個月沒有放風沒有洗澡,肮髒不堪形如鬼魅,很怵人。
管教幹部問我:知道違反監規、不認罪伏法會怎樣了吧?
我答:我不會觸犯監規,但我不會認罪。
居然沒鎖我,把我帶回其他犯人勞動的地方,叫那兩個“同伴”看緊我,就沒下文。大家都非常驚奇,說我夠特別的。
過了兩天,王副監獄長單獨和我談了次話,然後說他會去南寧法院了解情況再說。
大半個月後,他找我說:“法官向我交底,你的案子是韋國清親自拍板定的,改不了;由於你不肯認罪,法院派人和我去了你家,要你父母簽字,你父母也不簽字,說你想為國家搞原子彈才考去清華,怎麽會反黨反社會主義呢?——我現在對你也同情,但我們是看牛的,法院叫殺誰就殺誰,叫放誰才能放誰。”他壓低聲音說:“北京上頭有了新變化,江青幾個叫四人幫的被抓了,你的案子或許有轉機,說不定很快平反,或有特赦的一天。但我忠告你,未釋放一天就老老實實遵守監規一天,不然沒好結果。我明天讓你轉到技術室,與圖紙打交道,既發揮你的專長,也不那麽辛苦。”
一年等一年,我到平反出獄再沒見過他。但我心裏得到安慰,他是個有良知的人。
我每半年遞一次《上訴》。四人幫垮台已三年,韋國清還一直堅持喊“廣西要把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中國要是沒有胡耀邦,文革無數的無辜犯人無論怎樣申訴都隻能沉冤不雪。中國的法律就是這麽回事。
這個監獄一萬幾千個犯人,除少數人派去種菜外,其他人分成很多工種,從澆鑄到總裝,生產一種六缸V型柴油發動機,每天都有十幾卡車的成品運走。後來還自行設計增加生產一種重型卡車。技術室有七八個大學畢業的犯人,跟著一個刑滿留場的老工程師,從設計、描圖到編工藝等,負責全部的技術資料。我們離生產區遠遠的,平時管教幹部一般不來監督,午飯後還可趴在製圖板上睡半小時。
我的“同伴”說,“勞改了十幾年,看見不認罪而不被關單監還優惠工作的隻有你,再就是××中隊那個林泰,就你們兩個人啦。”他們偷偷帶我去“串監”,認識這位另一個大隊的特殊人物。
林泰,就是電影《英雄虎膽》主角曾泰的原型,任柳州市刑警大隊長,因“吹捧鄧小平”,判15年關進來了。他更硬氣,不但不肯認罪,而且任何勞動都拒絕幹,在監舍裏自由自在的。我從他那裏聽到了美麗的阿蘭小姐與他真心相愛,幫他完成任務的故事。結局是林泰雖然成了周恩來授勳的“新中國十大偵察英雄”,而極左的頂頭上司不但不讓他們結婚,反而秘密把阿蘭小姐槍斃了,阿蘭小姐不是傳說中的死於自殺。林泰從此神經變得有點不正常。
更令我感慨的是,1979年11月底我無罪釋放時,比我還早一個月拿到平反判決書的林泰就是賴著不走,要求派飛機送他去北京見鄧小平。他後來如何,我就不知道了。
監獄裏三教九流、各路神仙和妖魔鬼怪,構成特殊的社會生態,令人大開眼界。其中殺人、搶劫、強奸的人渣就不去說它啦。而因文革是造反派422各地的頭目幹將的被關不少,422總頭頭熊一軍找到我,原來他的妻子是我在南寧製藥廠的同班組工人。因用印有老毛頭像語錄的報紙擦了屁股的、失手跌碎偉人石膏像的、老毛死時隻知買紅布準備結婚或試剪雙喜字的,自己生日家宴被舉報及不合時宜聚眾吃狗肉“涉嫌慶祝”……如此這般入獄的,廣西就達過千之眾。技術室就有個大學生,下班回家看見籠裏的雞有點蔫就殺了吃,馬上五花大綁,以“幸災樂禍罪”判15年,妻子離婚。他神經兮兮了,每過不久就自言自語。……老毛離世,也要無辜累及華夏蒼生多少家破人亡!這個世道正常嗎?我估計後來英山監獄撥亂反正的案子會有一半人。
英山監獄裏沒有任何報紙雜誌及廣播,聽不到任何外界信息,更不像老蒯坐牢那樣不用勞動,每月吃45元夥食,還能看電視、學英文。廣西監獄圖書室唯一有的是馬恩列斯毛的全套著作。我可能也是唯一耐心通讀了這些書的犯人。我發現馬恩每本書的扉頁那句“全世界勞動者聯合起來”,在中文全變成“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大有玩味之處;我讀到馬克思的《資本論》立論根據是商品價值完全由勞動時間創造,而不考慮提供廠房、原材料、運輸、管理等資本成本,是否正確?我發覺恩格斯晚年在修改馬克思早年的主張,從巴黎公社的革命轉向議會鬥爭奪取政權……;從列寧斷言資本主義世界已到垂死掙紮階段,為何幾十年東風還壓不倒西風?中國曆朝曆代肇始,統治者都安撫百姓,休養生息,為何老毛要“不斷革命”,一批批地將自己人陸續地打成敵人,推向對立麵?……我想,出獄後要多看近代曆史資料,研究兩個世紀以來深深影響全人類的整個共產主義運動到底怎麽回事。我不能白坐這個牢,我要做個明白人。
我在監獄裏還有一件事值得記錄。
某天,我小腹劇痛非常,完全不像過去的胃疼。便向管教幹部報告。在我的“同伴”陪同下,到監獄醫務室看病。
那個醫務室隻有10平方米麵積,隻有一個中年犯人吳醫生,也隻備有簡單的治療感冒、拉痢等小病的藥。
吳醫生一檢查,即診斷我是急性闌尾炎,馬上要開刀。他讓我等著,自己去監獄外領取手術器械:一把手術刀、一把手術鉗,縫針和羊腸線,碘酒和酒精、紗布和藥棉,還有一小包止痛藥片。簡單得不能再簡單!
就在這個沒有消毒的房間,沒有麻醉藥,沒有助手,吳醫生給我做了約一小時的手術。沒有麻醉藥,他就用紗布包裹著短木棍讓我咬緊不鬆口(防止因痛咬斷舌頭),又用布繩子把我捆在窄窄的病床(防止因痛手亂動)。他安慰我說,他原來是有名的外科主任,做過無數盲腸手術,叫我放心。條件如此,必須病人配合。
我在體驗關雲長刮骨療毒的滋味下,吳醫生的確麻利,落刀準,很快地取出我已變黑的盲腸,讓我看了,說再耽誤你就會腹腔炎感染死亡。他很快縫好傷口,給我服了止痛藥。手術很棒,愈合後隻留下淺淺1·5公分長的疤痕。
我問他:怎麽進來的?他說“有次碰到一個女病人非常漂亮,實在忍不住,一失足成千古恨。”我忍不住笑起來。他馬上製止我:“縫線有限,你把傷口笑得崩開,我沒法救你”。我又從鬼門關脫險。
我像永遠記得那個治好胃病的農民一樣,也不時記起這個治好我盲腸炎的大夫。很感謝他們,我生命裏的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