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高考落榜後,我隻好響應號召,到南寧先鋒農場去務農。先鋒農場是由共青團廣西區委創辦管理的。當年,我們這個青年農場的的成員,多是南寧市高初中畢業生。“文革”中,農場人員各散東西。開放改革後,我們回城就業,以後便是成家立業,在不知不覺中,活了大半輩子,直到退休。退休後,當年的“先鋒人”經常聚會,在諸多品味人生的交流中,農場的人和事,是少不了的內容,其中,我的摯友黃家禮的其人其事,則是最令我們痛惜不已和難以釋懷的話題。家禮是我們先鋒農場的標兵,在我們心目中,他是一位追求上進的青年,但正是這樣一位真誠的理想主義者,卻在粉粹“四人幫”後,被以“反對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罪行,判處了死刑。
打倒“四人幫”,否定“文化大革命”,家禮因反對這個“革命”被處決,這本身就是一個天大的冤案,而且我們絕不會相信家禮會有什麽作奸犯科之所為會致死罪。為了替家禮昭雪,這十多年來,我和一些“先鋒人”一直在尋找事情的真相。老天不負有心人,真相終於給我們找到了。
在這裏,把我所了解的家禮和他被投獄遇難的經過寫出來,公諸於眾,以示我們“先鋒人”對家禮的緬懷。
一 先鋒人的標兵黃家禮
黃家禮畢業於南寧四中。學生時代,他崇拜科學家,希望考上大學,做個科學工作者,為祖國作貢獻。可是他出身不好,高考三次,名落孫山。本來可以留城工作,但他立誌到農村幹一番事業,到了先鋒農場。我們農場的好多同學是迫於無奈到農場的,而他是一個真誠的理想主義者。
在農場裏,他曾嚐試嫁接方法培種良種,還買了農業科學的書,想運用書上的知識,搞一塊試驗田,開展科學實驗。
但後來被調到夥房,他二話未說,欣然受命當炊事員去。據當時與家禮在夥房工作的淩陵同學回憶:“剛到農場那時候我被分配到二分場做廚工,和黃家禮一起煮五十幾個人的飯菜。當時,我很不情願,整天悶悶不樂。黃家禮了解我的心情後,就開導我,雖然講的都是大道理,但他娓娓道來,循循善誘,讓人聽也覺得好接受。我於是就漸漸地接受了現實,不再鬧情緒。配合搞好工作,在廚房我們的分工是:家禮掌鍋鏟、煮飯、炒菜,我洗菜、燒火,分飯菜.我們一起切菜,輪流擔水。擔水是比較重的工作,兩隻大缸共裝得八擔水,一天要挑十二擔水左右才夠用。從江邊到廚房也有300米左右,都是上坡路,我要歇兩次才擔得到廚房。記得有一次,家禮腳扭傷了,走路都一跛一跛了,但他還堅持要去擔水。我一看,不行,就把扁擔搶了過來,而他還要和我爭搶。我隻好來硬的,說,如果你一定要去擔水,我就不切菜了,等你擔完水我再切,誤了開飯我不負責!他才作罷。現在想來他就是如老鍾所寫的,他在踐行古人所說的‘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跛腳挑水那正是一種磨練,我當時不理解,但心裏很佩服他的精神。”
家禮在田間勞動時,幾乎是一言不發地埋頭苦幹。他的身體並不強壯,但有一股子韌勁,掄起十字鎬或鐵鏟來不慌不忙,呼哧呼哧地微微喘著氣,一下一下不停地幹。我們都笑他是“革命的老黃牛”。
家禮是場的團總支委員,政治上追求進步。作為政治上的積極分子,他待人真誠,嚴於律己,處處以身作則,不是那種靠政治口號表現自己,和以整人獲取政治資本向上爬的所謂“政治骨幹”。
家禮敏而好學,堅持天天寫日記,他寫得一手蠅頭小楷,非常娟秀。他愛讀書勤動腦,大腦中好象總裝滿了“十萬個為什麽”,還經常與我們探討爭論,話題天南地北、古今中外,諸如為什麽世界上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人種、不同人種的膚色五官為何不一樣、為什麽那沙村旁的茅草晚上會發光、南方的橘為什麽移栽北方就會變成枳等。這種熱烈和活躍的討論,為我們單調枯燥的生活增添了豐富的文化色彩,也啟迪了我們,我們既然是知識青年,可不能把書本拋開不顧,應不斷學習,豐富自己的文化科學知識。當時我想,家禮是真正讀書做學問的料,若能進高校深造 ,必學有所成,有所作為。可惜,因所謂“出身”問題,被擋在高校大門之外。
他個子不高,臉膛較寬,愛剪一頭寸板發,但頭發既不粗,也不濃密,顯得有點“蔫”。對穿著都毫不講究,一身洗得發白有好幾個補丁藍中山裝,這些補丁都是他自己一針一針地縫起來的,顯得很粗糙。兩隻褲腳總愛高高地卷到膝蓋以上,有一邊褲腳似乎比較鬆,經常滑到膝蓋下麵。
這位外表再普通不過,可以說毫不引人注意的家禮,卻是我們農場中有口皆碑的標兵。
1964年,《南寧晚報》記者韋韋緯組在《南寧晚報》發表了黃家禮的專訪文章,報導了家禮的先進事跡。
1966年初,家禮被調到市知青辦工作了。
二 我的摯友家禮
我和家禮在農場是同一宿舍,睡同一架床,他下鋪,我上鋪。我們經常一起出工,工餘時間也常在一起,總有說不盡的話題,無所不談,更愛不休的爭論和開懷的說笑打鬧。有了他這位形影相隨的朋友,令我的生活中倍感開心快樂。
我和家禮的友誼,相知甚深。“文革”爆發前夕,麵對即將來臨的急風驟雨的階級鬥爭的政治氣氛,我們因“出身不好”,都感到一種越來越沉重的精神壓力,在一起時,更多的是相對無言,但彼此仍不忘相互安慰開導。我說不出什麽大道理,隻能講些笑話,逗逗樂。不久,我家裏終於也出事了,父母被驅趕回鄉,這晴天霹靂的消息傳來,我如五雷轟頂,整日惶恐不安,既為父母的安危擔心,也為我們兄弟姐妹的前途憂心忡忡,沉重的精神壓力,幾乎讓我墜入了人生的最低穀,背上了沉重的精神包袱,不想講話,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趣。這時,不苟言笑的家禮,為解我心中的苦悶,比平時更多地跟我打趣,他樂嗬嗬地想逗我笑。但我笑不出來,甚至有點懷疑他的樂觀是裝的。終於,他嚴肅地約我“談心”了,一個周末之夜,家禮叫上我到友誼公路上散步,他知道我不願多說自己的情況,也不多問,隻是一邊走一邊跟談我青年人的理想,談革命道路的艱難曲折,談人生觀、世界觀的改造和正確對待生活的態度等等,還舉了不少革命先輩和各國名人的例子。他不溫不火,娓娓道來。
雖然我對這些革命道理並不是很聽得進耳,但在苦悶的時候有人關心,有人推心置腹,心裏畢竟輕鬆了一些。
現在想起來,“文革”是一個史無前例的社會大災難,其來龍去脈,是家禮和我這樣的對國家大事知之甚少的年青人,如天書般,讀不懂的。而“文革”的爆發,汙流濁水鋪天蓋地而來,淹沒了整個社會,人們瘋狂地互相陷害的所為,還有那些對生命肆意殘殺的罪行,都被視為“革命行動”,人性中最醜惡的一麵被視為“崇高革命的精神”的體現,讓說不盡的社會成員的靈魂妖魔化。麵對這樣一個人間地獄般的變態社會,可憐的家禮還是用那麽正統的革命觀念和純正的人生觀去加以解讀和應對,這正是後來他招來殺身之禍的原因吧。
三 我和家禮的永別之夜
1966年“文革”前夕,家禮突然調走了,到市政府的知識青年安置辦公室任職。這是極難得的美差,成為了國家幹部。我為他高興,但一位朝夕相處的摯友離開了,又讓我甚感失落。
後來,我去探望過他兩次。第一次在他家過了一夜。他家在民生路與興寧路之間有小巷中。他的床在低矮的小閣樓上。是夜,他拿出他多年收集的外國郵票和硬幣給我看,我們一邊欣賞一邊聊天,直到深夜,不料方才入睡不久,一場暴風驟雨突然而至,屋裏到處漏雨,家禮和我手忙腳亂地用臉盆,提桶甚至大碗四處接水,搞得一夜不得安睡。
第二次,是在郊區一個叫位子碌的生產大隊,這是他被單位安排蹲點的知青點。我徒步走了半天摸到那裏,幸好他在。這次我又跟他住了一晚,是在大隊部的樓上。這次我發現家禮的情緒十分低落,麵色也有點臘黃,從他的言談中隱約知道,他受到單位中的某個人排擠。聽他說,現在文化大革命已經全麵展開,到處亂得很,很多知青都跑回城裏鬧革命去了,根本無法管理。實際上,他隻不過是跟仍留在隊裏的知青們一起做工罷了。他顯得很疲憊,晚飯後聊了很久,夜深了,他有點熬不住,拿出一摞本子,說:“你不是對我的日記很感興趣嗎?你自己看吧,我先睡了,明天還要出工。”我翻了一下,共七本,都是32開的硬抄,整整齊齊的。家禮向我完全地向敞開了他的內心世界了。我在昏黃的燈光下,我一本一本地翻閱。內容主要是記錄他的思想活動,包括談革命理想,人生觀、世界觀的改造,學習心得、也有生活和勞動情況的記錄,還有對周圍人們和事物的描寫等等。我翻到農場生活那段仔細地看,發現也有描寫我的內容,家禮在日記裏將我稱為“小資產階級”。記得當時我心中馬上掠過一絲不快,大家一起含辛茹苦地勞動改造了那麽久,有時連飯都吃不飽,還落個“小資產階級”!但很快我便省悟過來了,我自問“你以為自己應該是什麽?難道還想削尖腦袋混入光榮的無產階級隊伍嗎?”其實,像我們這樣剝削階級家庭的出身,罪孽深重,不被打入十八層地獄已屬萬幸。列為小資階級當屬抬舉了。這樣一想,心裏便釋然,甚至有點感激家禮的知遇了。
夜已深沉,鄉村的子夜特別的靜謐,窗外是漆黑的一片。家禮正在酣睡,我卻思緒紛雜,轉輾反側,久久不能入睡。我想過去,想眼前,還想到未來,而想眼前正在一幕一幕展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無不感到一陣陣心寒,想到人生未來,更是感到前途一片迷茫,社會還會有我們安身立命之所嗎?家禮還有實現他的革命理想的機會嗎?這一連串的找不到答案的難題,讓我徹夜難眠。
這一夜後,再聽到他消息時,我們已是陰陽相隔了。
四 尋找家禮
“文革”中,我和家禮失去聯係,他的音訊全無。我回城後,一直沒忘尋找家禮。
後來,有一次我終於打聽到有關家禮死難的傳聞。聽說起初他因反對“批林批孔”,被以現行反革命罪判了徒刑,後又因抗拒改造,在勞改農場被判了死刑。
家禮出事和死難的傳聞,經十多年的努力,我終於尋找了親曆者提供的確實可靠的情況。
1969年,家禮從市知青安置辦公室調到南寧市屯裏紅光園藝場。他先是擔任場出納,後被派到二隊擔任事務員,最後是被下放到了三隊跟普通場員一樣到地裏做工。他的同事說,在園藝場,家禮仍是少言寡語,晚上喜歡埋頭寫東西。大約是1971年的5月份,一天晚上,黃家禮似乎講了些對林彪不滿的話,有場員馬上跑去報告領導,說親耳聽見黃家禮說“打倒林副統帥”。隊裏又報告場部,後來就把黃家禮抓起來批鬥,後公安人員到場裏了解情況後說不是什麽大事。家禮暫時逃過一劫。但“九一三”後,
在批林批孔運動中,不知怎的,他卻跟別人辯論起來,他堅持說孔夫子是中國偉大的思想家、教育家。公開反對“批林批孔”,家禮馬上被抓了起來,遭抄家批鬥。他被抄出的十七本日記,成為了他的“反革命罪證”,並以此羅織了他的一係列“反革命言論和罪行”,汙蔑他每天收工後總躲在房間裏不停地寫反動日記,發泄對現實的不滿,攻擊“文化大革命”,搞“克己複禮”。
家禮從中學時代開始從不間斷的寫日記習慣,這也成了他的一大罪狀,說他從中學開始思想一貫反動,根深蒂固,簡直就是與生俱來的。在群眾大會批鬥中,家禮表現很強硬,從不認罪。因而被定性為“現行反革命分子”投入監獄,不知判了多少年的徒刑。這位朋友對家禮此事,說得很具體,應該不會是假。
“文革”中,家禮作為受黨教育多年,思想正統的先進青年,竟然墜落了政治懸崖而喪命。這實令我震驚和難以理解。為解迷團尋找真相,我和幾位“先鋒人”一起,繼續努力,四處打聽。這就是家禮出事之始的情況。
2012年國慶前,我們的朋友老閉通過電話傳來驚人的消息:他意外地找到了黃家禮命運結局的目擊證人,證人是他的同事老蒙的簡姓貴港老鄉。簡當年也是老插,在文革中蒙冤入獄十多年,跟黃家禮是難友,曾親眼目睹了家禮蒙難的全過程。據說,家禮在獄中,特別是最後的蒙難時刻表現非常英勇不屈,令他驚心動魄終生難忘。現老簡已將自己的離奇經曆寫成了自傳體的書,正在張羅付印。
消息傳來令我們幾個關注黃家禮命運的“先鋒人”都十分激動,恨不得馬上跑去貴港向老簡當麵問個明白。十月二十日,在老蒙的引領下,老閉親自駕車,與我和老賓一道帶著迫切的心情往貴港市疾馳而去。
在途中,老蒙介紹說,貴港老鄉簡毓琪,當年是個性格耿直的熱血青年,一九六四年高中畢業,本來學習不錯,家庭成分也好,不料高考意外失誤不幸落榜。後來響應號召,放棄了家裏已為他安排好的城鎮工作,第一個報名帶頭到當地農村插隊落戶,是一個勞動積極,思想激進的優秀知青。但因為他心直口快,在一次座談會上給領導提意見,觸犯了公社權勢。年輕人血氣方剛,文革中又領頭給縣委鎮委貼大字報,抨擊他們執行的上山下鄉路線,被列入重點打擊對象的黑名單。後來,他逃到外省的親戚家避難,在親戚的動員下,主動寫信向當局請求審查,結果是羊投虎口,被當作反革命關押了十多年,在獄中受盡摧殘淩辱,曾割頸自殺,因沒有經驗未割對要害位置,反倒拾回了一條命。直到文革後才獲釋平反。他就是在獄中認識黃家禮的。
我們到貴港後,很快見到了簡毓琪。簡毓騏是個壯實漢子,從他那堅毅剛直的麵容仍可看出當年血氣方剛勇往直前的影子。大家坐定之後,他就發給我們每人一本他寫的書:《沉浮——一個上山下鄉知識青年的自述》。他指引我們翻看描述關於黃家禮的篇章。然後說,本來黃家禮以“現行反革命”罪判處有期徒刑五年。但他態度非常強硬,從不認罪伏法,拒不接受所謂的改造。並公開怠工對抗,還兩度絕食抗議。公然同情劉少奇,在牢中大罵江青,揚言要與江青女皇之流作你死我活的抗爭,血戰到底!他成了是獄中“反改造氣焰囂張至極的典型”,因此被關了禁閉。
禁閉?已經坐牢了,還何來禁閉?聽到這裏,我們都費解。老簡說,所謂禁閉,就是蹲監獄中的監獄。我們所在鹿寨雒容勞改農場,有一種禁閉室。每間隻有約兩平米,高度不到兩米。卻有兩層鐵門。其實就是一個大鐵籠子。吃喝拉撒全在裏麵,沒有床鋪,隻能睡水泥地板。專門用來懲罰獄中犯事或不服管教的犯人,單獨反省,檢查罪行。我就被關過禁閉。在獄中的環境下,我也不可能和黃家禮多交談,但我內心對他寄予極大的同情,在暗中給予力所能及的幫忙。
老簡說,黃家禮的遇難發生在四人幫倒台之後。一天我看見他全身從上到下滿頭滿臉連棉衣都沾滿黃泥漿水,一隻腳光著腳板,被人從大田裏五花大綁押回來。
原來那天的勞動是挑肥下田,初春時節,寒風冷雨,路滑難走。身體瘦弱單薄的黃家禮己經感冒幾天了,管教幹部說體溫不夠39度不算發焼,不但不批假,還說他裝病偷懶,逃避改造,並且特意叫人給他多裝重擔。開頭,黃家禮並不出聲,隻是用腳把多裝的肥料踢出去,挑著擔子踉踉蹌蹌艱難地堅持著。最後,拖著病體的他力量不濟,終於跌倒在濕滑的水田裏。管教又罵他偷懶、投機取巧,是公開對抗改造。平時黃家禮很少說話,即使說話也是細聲細語,對其他難友從未發過脾氣紅過臉,可此時黃家禮被徹底激怒了。他幹脆把擔子撂翻在田裏,髙聲說:“我就是要公開抗拒你們的改造,又怎麽樣?我就是要誓死抗爭到底!”黃家禮的公然反抗,把現場所有的人都驚呆了。這是在勞改農場從來沒有過的大逆不道的行為。
幾個如狼似虎的管教幹部立馬衝過去,把黃家禮摁倒在水田裏, 朝他猛踢, 最後命令幾個犯人七手八腳將他捆綁押了回來。那天我正在獄中搞黑板報,管教讓我給他鬆綁,幫他洗抺幹淨臉上、身上的泥漿。我悄悄地問黃家禮,到底是怎麽回事?他沒說話,隻是笑了笑,雖然冷得渾身直打顫,卻沒有絲毫的害怕,反而一臉理直氣壯的樣子。換上一套幹的衣服之後,管教又重新把他捆綁起來拉走了。後來,我才知道了事情的整個經過。
在被禁閉期間, 黃家禮的態度仍然沒有絲毫的屈服,反而更激烈,他沒日沒夜地猛搖禁閉室的鐵門,髙聲叫喊:
“我沒有罪!我何罪之有?!”
“你們關我一天,我就要抗爭到底一天!!”
“我要和你們血戰到底!就是被你們殺死,我也死不瞑目!!”
後來在勞改農場召開的“寬嚴大會”上,他被以“極其頑固堅持反動立場,反革命氣焰甚囂塵上”的罪名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當時,四個武裝人員押著黃家禮,前麵兩個把勒在他脖子上的尼龍繩猛力抽得緊緊的,勒得黃家禮的臉色由紅變紫,眼珠都快要被擠出來了,為防止他在宣判時呼喊口號,還用石灰包緊緊地塞住他的嘴巴。兩個武裝在背後緊緊地抓住綁在他身上的繩子。黃家禮卻沒有半點畏懼和屈服,他極力掙紮,想動,卻動不了;想喊,也喊不出聲。隻見他雙眼充滿了怒火,迸射著恨、怨、憤……審判長見此狀,不得不在審判台上匆匆宣讀完死刑執行令,便立即將他推往刑場。當時,我坐在會場第一排,近距離目睹了這悲慘的場麵,那種慘狀永留心中而無法抹去,現今想起來還曆曆在目。
老簡停頓了一陣,接著說,後來,聽說黃家禮被槍斃後,屍首丟棄在荒野亂草中,被野狗亂啃亂咬,血肉模糊,已不成人樣。他姐姐第二天趕來收屍時,見到弟弟的慘狀,當場哭得昏死過去……
聽完老簡沉重的敘述,那慘絕人寰的場景令人心裏充滿了驚駭和憤怒,仿佛親眼目睹了一樁發生在幾千年前奴隸社會殺俘祭神的慘像。又想到,以前在電影裏看到,革命烈士們在就義前還可以呼口號唱國際歌,怎麽到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殺人者竟怯懦到了對臨刑的犯人以石灰包塞嘴了!
大家都為黃家禮垂頭默哀,無不被黃家禮那大義凜然深深震撼,無不崇敬他為捍衛自己的獨立思想和基本人權所秉持的“不自由,毋寧死”的精神。
五 壯哉家禮
黃家禮死於四人幫倒台之後,到底真正堅持反動立場的是什麽人,不言自明。
其實,文革死人無數。雖然黃家禮之死有“法院”宣判和所謂的執行程序,但和那些數不勝數的,慘遭槍擊刀砍棒敲繩勒石砸,甚至剖腹挖心掏肝而橫死的人、都屬於文革的專門術語稱之為“非正常死亡”。到底文革中廣西死了多少人?據曾參加文革後中央赴廣西調查工作組的人撰文披露,當初廣西上報中央為4萬多,但韋國清與當時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長何蘭楷私下談話時說,死了15萬。後來的調查統計結果是,核查得到的有名有姓的所謂非正常死亡的人數為8.97萬,而那些無名無姓死於非命者,有說20萬的,有說50萬的,總之不計其數。而全國又是多少,恐怕誰也說不清。南京大屠殺,那是萬惡的軍國主義日本人所為,是外族人殺我們中華民族的人。而所謂“文化大革命”,則是本民族人殺本民族人,數量巨大,殺得荒唐,而且手段極其野蠻殘忍,駭人聽聞,可說是無所不用其極,世所罕見,史所罕見,罄竹難書。
“文革”死人雖多,但像黃家禮死得如此壯烈如此崇高者,則鳳毛麟角。
在尊嚴與活命之間,絕大多數人,出於求生的本能,都被迫舍棄尊嚴委曲求全。所謂“好死不如賴活著”。然而家禮選擇了前者,麵對非人的淩辱折磨和死亡,從未低下他的頭顱,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想不到這個曾在我們身邊,與我們一道默默無聞地做工、吃飯、學習,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後來竟成了這樣一個絕世英雄。他是我們先鋒人中最有骨氣的人。
黃家禮,我們先鋒有誌青年中的一名,計起來,他死時大約35歲,事發時大概還不到30歲,未來得及戀愛結婚享受人生。他並沒有任何危害他人危害社會的行為,隻不過是想自由地表達自己的思想,就這樣被剝奪了生的權利。他的抗爭如此悲壯如此慘烈。使人不由得想起了慷慨赴死的張誌新烈士。他是先鋒的張誌新!我想,如果多一些像他們這樣的人,曆史一定不會是這樣子寫法!從這個意義上講,黃家禮和張誌新,都屬於我們民族的脊梁。
黃家禮就這樣烈慘悲壯地走了,他的日記也不知所蹤。幸而南寧的資深名記者韋緯組,當年采訪黃家禮,為我們留下了他日記中珍貴的一段。時年二十多歲,風華正茂,心裏充滿理想和憧憬的黃家禮這樣寫道:
“……晚上,伏在木條格窗下的桌子上,凝視著黑黑的天空,思憶萬端;在這廣漠的空間裏,在這漫長的辰光中,人是渺小的,人的一生也是短暫的,在這短暫的一生中,他為共產主義美好事業而閃爍著斑爛的光彩,放射出耀眼的熾光,這樣,他才活得有價值,有意思。要不,就像隻蒼蠅、蚊子碌碌而無為。”
家禮,你忠實地踐行了自己的理想,你“在這短暫的一生中”,在“黑黑的天空”裏“,閃爍著斑爛的光彩,放射出耀眼的熾光”。我們向你敬禮!
壯哉,家禮,我們最有骨氣的先鋒人!
(寫於2013年至201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