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別有意味的發髻

 

也是這樣一個秋風蕭瑟，長雲低徊的周末。

 

一上午的課總算結束。整理好書包後，發現教室裏隻剩下我和老師。老師年輕老成，聽說他拿到博士學位不久，就與學校簽約開設了這門碩士生課，研究加拿大公立學校曆史，可惜隻一個學期。年輕人感慨一番工作難找後，便揮手道別，高大身影很快消失在人行道邊染盡秋色低垂的梧桐葉中。

 

天，灰蒙蒙。烏雲陰沉，落葉凋零，心情散漫著無可奈何的壓抑。眼前依然晃動著課堂上看到的一幅書中插圖的畫麵：陰沉的天，昏暗的燈，圍著一張幽黑的桌子，小鎮居民為堅持自己的教育想法，與市政府派來的教育代表分庭抗禮。所謂民主，大概就是當時那樣子，政府尚無力為所欲為。

 

不知不覺地走進學校旁邊的替母豪吞咖啡店(Tim Hortorns)。裏邊雖已擠滿顧客，卻秩序井然，人聲悄然。要了一杯雙糖雙奶(Double double)咖啡和一個麻分糕(Muffin)，等到一處靠窗的位置坐下。對麵的女生低著頭聚精會神地看著鋪在小桌上的文章，似乎並不在意麵對的坐客換了誰。

 

喝了口咖啡，轉頭望向窗外。窗外依舊陰雲漫布。灰灰的天，灰灰的街道，灰灰的過客。陰鬱的秋風吹亂了落葉，吹亂了行人的長發。忽然記起剛才的一瞥中對麵女生整齊的發髻，下意識回轉頭，仔細打量起來。

 

果然精致。發髻層疊有序，每一縷發絲都妥帖地順著發卷盤轉延伸，在頂端又反轉嵌入發盤，由一枚暗紫色的發簪緊緊別住，看不到一絲散亂的發梢。這得多大的功夫，還沒見過肯花時間和功夫如此照料長發的女生。不由得佩服起來，眼睛也頓時亮了。

 

或許是靜電的作用，或許是心靈的感應，女生此時也抬眼望向我，並禮貌地點了點頭。“你的頭發盤得真漂亮，”我不失時機地誇了一句。“盤起來很麻煩吧？”女生本已低下的頭再次抬起，“不麻煩，謝謝。”說完，又低頭專心致誌地看起來。

 

她對我的冷淡和對文章的傾心讓我有些好奇，伸長了脖子看她讀的文章，想知道到底是什麽有趣的內容那麽吸引她。卻發現是一篇關於在教育領域培養領導才能的文章，文章的行間及邊角寫滿了中文，幾乎每一行都有生字。英語不過關，學得就會吃力哦，我心裏嘀咕著。

 

想想每門課程都得讀成千上萬行，每行都有要查的生字的話，這得花多少時間？何況還要應付每周寫的作業，課堂上的討論，期末的論文。這樣一門一門地讀下來，多累啊？不刻苦，不下大功夫，花大時間，沒有一種完不成作業就不吃不喝不睡覺的精神，恐怕不行。可她的頭發依然盤得如此優雅別致。心中油然生出敬意，好奇心愈發強烈了。

 

看著她的手指在每一行字下滑動著，不時地翻著詞典查生字，標上中文，再滑動著看著查著標注著，我的心思一點點生了絨毛，緩緩地漂浮起來。想象著一些留學生們匆忙混亂無自律的日常生活，想象著他們窘迫慌亂無自信的課堂發言，想象著他們東拚西湊膚淺而無獨到見解的論文。這一切是不是主要是語言障礙造成的？像她這樣的英文程度，會學出怎樣的結果？能寫好論文嗎？能找到教育方麵的工作嗎？

 

可口的咖啡此時喝得索然無味。不是因為喝得孤獨，其實，我很喜歡孤獨地品著咖啡的美味，而是這些想法像窗外的陰雲令人鬱悶。不知為什麽會生出這些胡思亂想，依然埋首專注文章的她會想這些嗎？會覺得語言障礙了她嗎？會擔心畢業後工作難找嗎？

 

看著她的發髻，我想她對未來一定充滿了希望。那秀美的長發讓她盤纏得如此雅致，這得靠多麽悠然、沉靜、自信的心情來打點？她對未來一定有著堅定的信念。你看她一個生字都不放過地查看著，這絕不是一個敷衍功課的學生，又怎會敷衍自己的未來呢？

 

她麵前的咖啡杯也是中號的，杯蓋上也是用白色筆標寫的DD，雙糖雙奶。和我的口味一樣哦。可她好像沒有吃東西，僅僅喝咖啡。心中莫名地生出一絲關心，未及多想，忽然，她神情焦慮起來，隨手在詞典下，在讀著的打印文章下，在放在窗台的書包裏翻找著什麽。被她翻出來的紙張占了大半個桌麵，小桌本來也不大，我這邊隻剩下咖啡杯和一張餐巾紙的空間了。她似乎注意到了，抱歉地說了聲對不起，匆忙收起散亂的紙張。

 

我邊說著沒關係，邊在無意中瞥見了幾張單頁紙的邊角上都標寫著A。憑著作學生的敏感，我立即意識到那是教授給她的作文打的分。她得的是A，而且不止一個。完全出乎意料，我十分驚訝。豈止驚訝，簡直是十分敬佩。自己原有的那種英語無障礙的優越感此時此刻蕩然無存。在她依然慌亂，但卻堅定飽滿的眼神中，我感受到自己內心故作鎮靜的不安與荒蕪，意識到缺乏學習目標和對未來信心的其實是我自己。

 

我的周身頓時一陣燥熱，再無法麵對女生那優雅別致的發髻中盤卷著的對未來孜孜以求的認真與堅韌。仰頭喝盡餘下的咖啡，欠起身，對女生說聲謝謝。女生抬頭，露出歉意，還有些許的不解。我拎起書包，扔掉杯子，匆匆走出咖啡店。

 

外邊，秋風依舊。漫漫長雲的邊際，此時已露出遙遠的蔚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