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我就記得每年春節前我媽媽都要帶我弟弟去理發,因為“正月不剃頭,剃頭死舅舅”。對小孩兒來說,押韻的都是真理,於是我對此深信不疑。但這個真理到我兒子這兒卻不管用了,因為haircut和uncle不押韻。我兒子本來就反感理發,對於無端在春節前增加一次理發更加抗拒。其實我根本不相信我兒子的頭發會威脅到我弟弟的生命,我認為我父母也並不相信,但每年農曆春節前,隻要我傳給他們一張照片,證明我兒子正在理發店裏受罪,我父母就會很高興。
我女兒曾經在11年級學過世界史,其中有一章講古代文明。有一天,她告訴我:“今天我們學了康fish。”我順著發音聯想了一下:“你們學的是Confucius(孔夫子)?”她得意說:“你看,我發音還不錯吧?你一下子就聽出來了。我的朋友維多利亞的媽媽就沒聽出來,因為維多利亞把Confucius發成了confusion(困惑)。”把孔夫子聽成“困惑”,這是一個老梗兒了。我當年在美國大學當助教的時候就聽說過。孔夫子對於美國學生來說肯定是個千年困惑。據我女兒說,連老師似乎都不大懂。教到中國文化這一節就帶著大家讀了一遍教科書,然後宣布下課。
我還是很關心她學到了什麽,於是問到:“孔夫子說了啥”?她說:“說了人和人之間的關係”。“那人和人之間有哪幾種關係?”她掰著手指頭數:“父子、夫妻、朋友、兄弟,還有一種是啥來著?”我提醒她:“君臣?”她恍然大悟:“對了,就這種最變態,所以我總是記不住。其它還好,隻是不怎麽健康。”“怎麽不健康了?”“年輕的對年老的要尊敬、服從,妻子對丈夫要尊敬、服從。這還不算不健康嗎?”我說:“其實也沒有那麽絕對。你也可以理解成孔夫子隻是要求人們按照角色的倫理規範來出演這些角色。美國不是也有那麽多講parenting的書嗎?美國人也認為做父母就要像個做父母的樣子。這些書就是在闡述對於父母的角色要求,提供如何做父母的建議。”
她說:“要是照你這麽理解,那中國文化就和全天下的文化沒有區別了。可要是那樣,中國文化還有什麽可學的?”
我反問:“那你覺得中國文化有哪些值得學呢?”
她說:“我覺得中國文化有合理的部分,也有不合理的部分。中國文化中合理的部分可以忽略,因為其它文化也有。隻有不合理的部分才值得學。”
她所說的“學”(study),並不是以遵守為目的的學,而是以了解、研究為目的的學。她的話要是讓漢學家們聽到了,肯定鼻子都氣歪了:我們皓首窮經研究的,難道都是不合理的部分?這時我兒子幫腔說:“‘正月不剃頭,剃頭死舅舅’,這個肯定是中國特色。我不知道還有其它哪種語言是haircut和uncle押韻的。”
我對於語言也沒有研究,也不能把各主要語言都考察一遍,看看還有哪種語言是haircut和uncle押韻的,所以隻好在心裏翻個白眼。
前幾天新聞中談到有一位明星不讓他的孩子受正規教育,而是把孩子送進了一家專門研習國學的學校。明星的妻子談到國學的好處時舉了幾個例子,比如她的孩子去完洗手間都會主動洗手,因為他們從《弟子規》裏學到了“便溺回,輒淨手”。我聽到這個例子,就想起了我女兒以前的不完全論述——中國文化裏凡是合理的,在其它文化裏都找得到。的確是這樣,從沒讀過《弟子規》的西方人也知道上完廁所要洗手。
再想一想,中國文化提倡的“孝”是什麽意思呢?如果按《爾雅》的定義:“善事父母為孝”,那就跟西方文化也沒什麽區別,因為西方文化也不提倡打爹罵娘。隻有當你強調“百行孝為先”,“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才是在堅持獨特的中國傳統。
眼瞅著春節又到了。到底要不要堅持讓我兒子去理發呢?畢竟中文是我的第一語言,“正月不剃頭,剃頭死舅舅”的鏗鏘韻律對我的心靈還是有一定的震攝作用。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我於是上網搜索,想看看這個說法的來源是什麽。網上解釋說:當年滿族人入侵中國之後,強行推廣一種新發型,而漢人堅持“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為反抗剃頭而發動了若幹起義,均被殘酷鎮壓,包括著名的“嘉定三屠”。漢人為了找回自尊心,就挑了正月來抗拒剃頭,並編出“正月不剃頭,剃頭死舅舅”的偽傳統,而滿人居然信了。還有人說“死舅”諧音“思舊”,此乃暗地裏表達對明朝的忠心,而滿人中文修養不足,竟然也沒識破。
這麽說,“正月剃頭”純屬無稽之談。我心裏有了譜,但為了我父母開心,我還是會要求我兒子理發。如果沒有一張外孫子哭喪著臉坐在理發店裏的照片,我父母心裏就會不踏實。今年我這樣做我兒子的思想工作:將來你姐有了孩子,給他們剃頭的事兒,包在我身上。我兒子想象未來外甥(或外甥女)鬼哭狼嚎被扭著去剃頭,知道在漫長的時間中不是自己一個人在受罪,終於開心地笑了。
看,傳統文化就這樣傳承下去了。
謹以此文祝廣大網友新春快樂,萬事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