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出萬語千言

語言即存在,不能被語言描述的生活即為不存在。於是,我們為了存在而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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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企又叫FESCO (《1989,不合時宜的回憶》連載之六)

(2018-09-02 09:58:08) 下一個

長篇自傳體小說《1989,不合時宜的回憶》連載

第五章 外企又叫FESCO

北佳公司1988年從應屆畢業生裏聘用了包括我在內的30多個人。我們全都獲得了北京戶口,人事檔案掛靠在北京大學。1988年7月3日,我上午從中文係領了畢業證書,上交了學生證;下午就到未名湖畔的紅一樓辦理了入職手續,領到了工作證。

早在1988年3月,北京大學新技術公司與日本佳能公司成立了一家合資公司。北大方的核心競爭力是用計算機處理漢字信息的技術,佳能方的核心競爭力是光學儀器。兩位家長打算利用雙方優勢生一個孩子,生產一種中文文字處理機(word processor for Chinese)。當時日本已經有了日文文字處理機(word processor for Japanese)。這種文字處理機的外形很像一台傳統打字機,和阿加莎克裏斯蒂使用的機械打字機(mechanical typewriter)沒什麽不同,但它有兩點革命性的改進。第一,它可以用數字標記來排版(tag-based markup for document formatting);第二,它有存儲功能,存儲的介質是磁帶。佳能公司認為:隻要解決了漢字處理問題,它就可以按照這個模式大量製造中文文字處理機。

我被北大新技術聘用,原本也是要為中文文字處理機的開發作貢獻的。但公司決定派我到日方佳能公司北京辦事處(Canon Beijing Office)去擔任聯絡員。就這樣,我從位於北京西北的大學區,一腳踏入了位於北京市中心的滾滾紅塵。

幾何學裏有一個定理:三點決定一個平麵。如今的我在北京有了三個落腳點:我的人事檔案在北京大學、我住在我外婆家、我的工作地點在北京飯店。這三個點紮紮實實地建立起了我與北京的關係。我感覺我算是個北京人了。

從我外婆家往南走一公裏,就到了長安街,再沿長安街往東走七、八公裏,就到了王府井。小學時代,每年過春節,我父母都會從天津來探望我外婆,順便全家去逛一趟王府井。我母親要到王府井大街上一個著名的理發館剪頭發,我父親的牽掛則是一家著名的西餐廳。我們通常是一大早就到了王府井,我母親直奔理發館,我父親帶著我和我弟弟去餐廳門口排隊、占座。餐廳上午11點開門,我們最晚10點必須到達。在寒風中排了一個小時隊,餐廳開門了。人呼啦一下就湧了進去。我們挑了一張桌子坐下,點好菜,我父親就開始焦慮地望著門口。不斷有人過來問他:“您身邊的這把空椅子,能不能給我呀?”我父親說:“我們還有一個人呢,馬上就來。”那個人就會很不高興,離開的時候可能會假裝不經意地踢一下椅子腿。我父親顯得很緊張。一方麵,他擔心椅子被別人強行拿走;另一方麵,那麽多人在等座,而我們卻守著一把空椅子,顯得道德上有所虧欠。直到我母親煥然一新地走進餐廳,我父親才露出放鬆的神情。總之,這樣的美食之旅總讓我感覺是一場戰爭。不過我也從未拒絕隨同父母前往。雖然以往的經驗總是一再重複,但萬一這次會有新花樣呢?

1973年春節,走到王府井大街與長安街的交叉口時,我們發現街邊多出了一道圍欄,圍欄外站著很多人,把道路都堵塞了。我父母也停下來,伸著脖子往圍欄裏麵看。我個子矮,什麽都看不見,隻能幹著急。過了一會兒,我父母看夠了,繼續往前走。我問:“到底裏麵有什麽?”我父親說:“裏麵在蓋樓。看地基的規模,應該是座很高的樓。”我不明白蓋樓有什麽可看的。現在想來,大概是從1966年文化大革命以來,北京已經有六、七年沒有蓋過很高的樓了。第二年春節再路過王府井南口的時候,一幢新樓就已經拔地而起了,那就是北京飯店東樓。這一次,圍欄已經換成了鑄鐵的,沿著圍欄種了一圈灌木。圍欄外麵還是圍著很多人,幾乎把道路都堵塞了。我問:“又在看什麽?”我父親說:“在看汽車。這裏停著中國最好的汽車。”

從此後,在電影正片開始前的《新聞簡報》裏,我就經常能看到北京飯店的身影,因為北京飯店承擔著接待外賓的任務。當然,元首級的外賓還是會住在釣魚台,而釣魚台是不對外營業的,無論多麽有錢也住不進去。北京飯店是商業飯店裏最尊貴的,是普通人的想像力能夠到達的豪華場所。

我有個同學姓黃,他的姑姑住在美國。1950年代國內反美情緒高漲,父親和姑姑便斷了聯係。1978年以後,中國在政治上開始解凍,民間的來往也日漸增多,於是黃同學的姑姑就回到北京探親。黃同學的父親領著他去探望姑姑,姑姑請他們在北京飯店吃飯,其中一盤菜裏既有肉絲又有粉絲。黃同學特別喜歡吃肉,但他不好意思把筷子伸向肉,隻好把筷子伸向了粉絲。他吃了一口粉絲,感覺平淡無奇,內心裏對肉的渴望更加強烈。為了克製自己,他加快了筷子運動的頒率,把盤子裏的粉絲風卷殘雲般消滅幹淨。姑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吃完,悻悻地說:“這孩子這麽喜歡魚翅啊?要不要再來一盤?”黃同學的父親這才恍然大悟:那粉絲狀的食物原來是魚翅。他自己也有幾十年沒吃過了。

黃同學告訴我們:本來父親想讓姑姑收養他,把他帶到美國上學,吃完這頓飯,父親和姑姑道了再見,什麽也沒提,領著他灰溜溜地回家了。黃同學則後悔不已,早知如此,他就應該把盤子裏的肉一掃而光。

當年,這則笑話的焦點是黃同學,是我們這一代人如何缺少見識。2010年我在加拿大的時候,有一次開著車聽廣播,聽到一場該不該禁止吃魚翅的辯論。打進電話來參加討論的基本都是華裔。年輕聽眾普遍支持禁吃魚翅,因為采集魚翅的手段十分殘忍:漁民把鯊魚捕撈上來,把魚翅割掉,再把鯊魚放回海裏。沒有了魚翅的鯊魚隻能在海裏慢慢死去。老一代則普遍反對禁吃魚翅。他們的理由是吃魚翅是中國的文化傳統。中國人在重大的場合,比如婚禮,才會吃魚翅。有人甚至認為禁吃魚翅是種族歧視,是對中國傳統文化的不尊重。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個CBC(Canadian Born Chinese,加拿大出生的華裔)女孩子。她在電話中聲淚俱下地請求她媽媽不要再吃魚翅了。這時我想到了黃同學的姑姑,以往在想到這則笑話的時候,這位海歸姑姑從來不是我的焦點。此刻我才第一次意識到:也許吃魚翅是那位女士中國之行的一個重要的目的。因為隻有在中國吃魚翅,才會遠離爭論,避免被兒女瞧不起。可惜,她的樂趣被我無知無畏的同學毀掉了。

從1974年北京飯店建成,到1988年我開始在佳能公司工作,這中間我隻進過一次北京飯店。1987年夏天,我準備考托福,需要用美元付報名費。我沒有正規渠道換美元,於是就想找一個留學生幫忙。我曾經給一個叫麥克的留學生輔導過中文,每次兩小時,每小時收費三塊錢。麥克從北大畢業後,到美中貿易全國委員會工作,臨走的時候給我留了電話,叫我去北京飯店找他玩兒。到了想換美元的時候,我想起了麥克。於是我給他打了一個電話。麥克說:“沒問題,我的辦公室在北京飯店XX樓XX號。你來吧。”某天下午,我坐332換15路再換1路前往北京飯店。我花了一個半小時才來到目的地,比我預想的要長得多。等我到了,麥克已經走了,但他在前台給我留了一個紙條,說過幾天他會去北大,讓我某天晚上六點在學五食堂門口等他。

到了約定的時間,我向學五食堂走去,遠遠地就看見麥克身邊圍著好幾個人。等我走近了,才發現麥克手裏拿著幾張紙條,一一遞給圍住他的人們。看見我,麥克也給了我一張。我接到手裏一看,原來是銀行本票(bank note)。台頭是College Board,金額不多不少正好是考試費所需的數目。

原來銀行本票就長這樣。我本來想拿人民幣跟麥克換美元,然後自己拿美元現金去中國銀行換一張這樣的票證,但麥克連這一步都已經替我省掉了。我趕緊掏出準備好的人民幣,麥克卻連連擺手說“不用了”。其它的人也都沒有付錢。看來麥克就是打算替我們付考試費,就像慈善機構給無家可歸的人分發聖誕大餐一樣。他顯得很自然很熟練,不像是第一次做這種事情,也不知他替多少人付過考試費。我拿著那張票據在暮色中走回宿舍,心裏五味翻騰。我一方麵感謝他的慷慨,另一方麵也有些難堪。我本來是誠心誠意要跟他換美元的,但他好像認定我是來找他要施舍的。

1988年8月,我領到了第一個月工資。我有錢了。我要為自己正名。有一天,我趁著去郵局發信的機會找到了美中貿易全國委員會的辦公室。我已經忘了麥克姓什麽,也許我從來都不知道他的姓。前台接待員想了半天,終於想起確實有過一個叫麥克的在這裏打過工,不過他早就回美國了。

我有些失望,遂問麥克有沒有留下通訊地址,這樣我可以寄一張銀行本票給他。在外國資本家手下工作了一個月,我對這一類業務已經熟門熟路了。那位接待員見我很誠懇,就問:“他當年借給你多少錢?”我說:“29美元。”她聳聳肩膀,輕描淡寫地說:“算了吧,還不到30美元,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很氣憤。30美元相當於我一個星期工資的四分之一呢。我可是下了很大的決心要做一個言而有信的人。

佳能公司北京辦事處在北京飯店東樓11樓租了一間客房作辦公室。1980年代末期,北京市非常缺乏專業的寫字樓。大量外國公司隻能租用涉外飯店的客房辦公。北京飯店東樓大約有四分之一是這類長租客戶,其餘的房間仍然用於零售,這就使得北京飯店的每一層樓都保留著一個服務台,24小時有服務員值班。

我每天8:30到飯店,從服務台領了鑰匙,打開房間,先把辦公室裏的家俱擦一遍,再把兩位老板的茶杯洗好,沏好茶,放到他們的桌子上,這時差不多就9:00了。

過了一段時間,我和幾位服務員混熟了。有一位姓肖的服務員,比我大幾歲,但是看上去年齡和我差不多。因為常年在飯店裏工作,不見陽光,他的臉非常白。他總是給我小瓶裝的洗發水,小巧玲瓏的肥皂塊,還有牙刷牙膏什麽的。他說:“你的老板都已經付錢了。”這倒是真的。這些小東西應該是包含在房費裏,但因為我們是辦公室,從來都不需要更新。

肖經常問我:“你說我要不要換個工作?”

我說:“想換就換唄。”然後我就給他講我是怎麽從計算機係轉到中文係的。

“你至少喜歡中文呀,”他說:“可是我什麽都不喜歡。”

“那你怎麽到北京飯店的呢?”

肖告訴我:他不喜歡讀書,高中畢業後考上了飯店管理學校,畢業後就分到北京飯店當服務員了。一開始,他覺得這個工作比在工廠輕鬆,但是幹了幾年後,發現這個工作完全看不到前途。最糟心的是找不到女朋友。女孩子們都覺得這是個伺候人的工作,沒出息。倒是有個香港女老板一直在追求他,說他長得像自己早逝的兒子。他伸出胳膊給我看女老板送他的高檔手表,臉上一點也沒有快樂的表情。

我覺得他的問題太複雜了。我開始躲著他,怕他再向我討要建議。我那點智慧實在應付不了他的人生難題。

但我躲不開他,畢竟每天早晨我要去服務台拿鑰匙。有一次,他問我:“你每天來這麽早幹嘛?擦家俱?那個工作本來就應該是由我們來做的,你老板交的房租裏已經包含這項服務了。”我說:“怪不得我每天擦家俱的時候都覺得一點土也沒有,一條白毛巾擦完了還是白的。這麽說你已經擦過了?”他說:“你老板真無聊。”

聽他這麽一說,我對擦家俱就不再上心了。每天胡亂抹兩下,也沒人看出我沒認真擦。

我有兩位老板。一位是首席代表村田先生,另一位是副代表川島小姐。村田先生1949年出生在中國,直到1978年才恢複日本國籍並回到日本上學。他雖然是純正的日本血統,但日語是他的第二語言,這使得川島小姐有點瞧不起他。村田先生不在的時候,川島小姐就走到傳真機旁邊,拿起村田先生發往日本的傳真底稿,再回到自己座位上一頁一頁地讀,一邊讀一邊笑,有時竟然笑得前仰後合。我心裏好奇,但不敢問。有一天,她反過來問我:“你知道我笑什麽嗎?”

“不知道啊。”

“村田先生的日語像是六歲孩子寫的。哈哈哈哈。”

川島小姐比我大四歲,畢業於日本某女子大學中文係。她長得非常漂亮,說話嗲裏嗲氣,和電影裏可愛的日本女子一模一樣,隻有跟她有了一定的接觸之後,才能體會到她的刻薄。她讓我覺得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可以用非常甜美的表情說出非常刻薄的話。就像這一句“村田先生的日語像是六歲孩子寫的”,單從她的表情和語氣來判斷,你很可能覺得她是在說“村田先生好可愛啊!”

按日本公司的慣例,擦桌子、端茶倒水這樣的工作應該由女性來做,但川島小姐瞧不起村田先生,覺得他不是日本人,所以不情願為他服務。可村田先生日語再怎麽不純正,也是個男的,並且是首席代表,自然不可能反過來給川島小姐端茶倒水。我上班一個月左右,終於明白了自己的定位:我是來解決茶水糾紛的。

至於桌子,本來是可擦可不擦的,但川島小姐要我擦,一來可能是掩蓋沏茶的重要性,二來可能不想讓我太懶,總得給我找點事做。除了擦桌子、沏茶之外,我還負責接電話。從前,村田先生如果需要外出,川島小姐就必須留在辦公室裏。自從我來了,再遇到拜訪中國機械進出口總公司這類的事情,他們倆就可以一起去了。這就是我這個“北佳公司聯絡員”的職責範圍。

不管我的職責多麽瑣屑,我也算是在北京最豪華的飯店裏有了一份工作。僅這一點,就足夠我外婆向鄰居誇耀的了。

我外婆家在一幢六層的筒子樓裏。那幢樓原本是第一機械工業部的辦公樓,後來改成了宿舍樓。整個樓呈L型。每層都由一個L型的走廊串起排列在兩旁的幾十個房間。每層樓有一個男廁所、一個女廁所和一個公用的盥洗室。公用盥洗室和男、女廁所分別位於樓梯的兩側。住在公用盥洗室附近的人家就可以把煤氣灶、炊具等放在公共盥洗室裏。每到做飯時間,那裏人來人往,十分熱鬧。而住在廁所這一邊的人家隻能把煤氣灶放在自家門口。從理論上說,每個家庭都有權利把自己的煤氣灶放在公用盥洗室,但如果你家離得遠,使用不方便,你也就隻好算了。那時沒有管道煤氣,做飯用的是罐裝煤氣。一罐煤氣加滿氣的時候重達50公斤,我外婆一般兩個月用一罐煤氣,每到需要換煤氣的時候都必須請我姨夫幫忙。逢到這種時候,她就會感慨:“沒有兒子,真是不行啊!”

住在廁所這一側的人家通常會去男廁所洗菜、淘米。他們當然也可以去公共盥洗室,選擇男廁所隻是因為近。男廁所裏麵有一扇門,門裏是坑位,門外有一個水龍頭。水龍頭下麵有個池子。女人們拿著菜盆進了男廁所,如果從門下麵的空隙看到裏麵有兩隻腳,就會用力咳嗽兩聲,門裏的男人也用力咳嗽兩聲,表示知道了。盡管有如此完善的溝通機製,女人們進男廁所洗菜總還是顯得鬼鬼祟祟。她們頭也不敢抬,一通猛洗,然後迅速撤離。

我外婆家不僅住在廁所一側,而且住在這一側樓道的最頂端。我小時候對這些完全沒有感覺,出入男廁所也不覺得臉紅。可是現在我22歲了,北大中文係畢業,我再也無法容忍這種粗陋的生活。我拒絕用偷雞摸狗的方式洗菜。我端著洗菜盆,走過L型樓道長長的豎直線,拐個彎,再走過長長的水平線,長途跋涉前往公共盥洗室。我要堂堂正正的生活。

這大概是我和外婆的第一個分歧。外婆認為她家的地理位置十分優越,因為她擁有走廊盡頭那堵牆的一半的使用權。我不辭辛苦地前往公共盥洗室,表明我不願意將就,也不欣賞她家的地理位置。

不光洗菜,包括刷牙、洗臉在內的一切需要用水的事情,都要去男廁所。為什麽不能去女廁所呢?女廁所的水池特別小,而且水池裏總是放著拖把和瓶裝的消毒液。當時我們的廁所是各家輪流打掃。把清潔工具存放在這裏,意味著各家出麵掃廁所的都是女性,而正是這些女性投了票,決定了這種分配空間的方式,這實在令我覺得匪夷所思 。

去公共盥洗室還存在照明的問題。我小的時候,樓道裏總是很亮堂,因為家家都開著門,隻在門框上掛一個半截的布簾子,既能遮擋行人的視線,又能讓光線——白天的自然光、夜晚的燈光——灑進樓道裏。這種遮擋是象征性的,誰家夫妻吵架,誰家父母打孩子,旁人都聽得清清楚楚。10年後我再回到這裏居住,第一個感覺就是樓道裏特別黑暗,因為沒有一家人開著門。整條樓道隻有四個點能透進自然光——樓梯間、兩個廁所外加一個公共盥洗室。這四個點的光線帶不亮整條樓道。

怎麽大家都關起門來過日子了呢?我記得從前隻有李伯伯家是一天到晚關著門的。

我外婆的解釋是:從前,大家的日子都差不多,你就是關著門,別人也知道你家的底細,所以還不如敞開著,這樣還能通風透氣。再說,有些人是故意的,為的是讓鄰居給他們作證。比如薛家有一個偏癱的老頭兒,照顧老人的是二兒子和二兒媳,他家每天都開著門,其實是兒子和兒媳要全樓的人給他們作證:他們沒有虐待老人。那時候人們很在意社會輿論,如果被認為不孝,在工廠裏評職稱,漲工資,都有困難。

我想起來了,薛家就住在L型的拐點上。老人的床正衝著房門。每次見到有人從門前經過,老人的喉嚨裏都會發出“咕咕”的聲音。我總是快速通過,避免和老頭目光接觸。

“後來呢?”我問。

“自從他們家把門關上,老頭兒不到兩個月就去世了。”

“你的意思是:他們虐待了老人?”

“這誰說得清?”

就算每家都把自己的門關上,樓道本身每隔幾米也有一盞吸頂燈。現在的問題是這些燈全都不能用,有些沒有燈泡,有些開關被人拆了。我又問外婆:“70年代樓道裏的公共照明至少還有一半能用,怎麽現在反倒一盞燈都沒有了呢?”

“因為沒人願意交電費,所以就被人故意破壞了。”

原來,70年代全樓共用一隻電表,每家按人頭數平攤電費。進入80年代,各家的收入拉開了距離,有些人家有了電冰箱、電視機,有些人家除了電燈什麽都沒有,按人頭數交電費就顯得不夠公平。有錢人家為免口舌之爭就安裝了自己的電表,但公共區域的照明仍然需要全樓人均攤,否則的話,這部分費用就落到最後幾戶沒裝私人電表的家庭身上。但到底分攤多少錢才合適呢?爭議永無休止,全樓不得安寧。於是,所有的公共照明都被人為破壞了。

我突然想到了一個曆史遺留問題:“既然70年代是按人頭數交電費,您當年為什麽不讓我晚上開燈看書呢?”

外婆說:“為了省燈泡。一個燈泡一毛五呢。”

我外婆家並沒有除電燈以外的電器,但為了避免糾紛,也裝了一塊電表。電表裝在樓道裏,從電表上伸出一根包著黑色電工膠布的電線,通往門上的一盞燈。我如果要出門去洗菜,就打開這盞燈。這盞燈大約十五瓦,弱弱的燈光一直延伸到男廁所門口。如果我要去公共盥洗室,這盞燈就不夠用了。

我們在北京飯店的辦公室,則總是亮得讓我痛心。日光如瀑布一般通過六扇巨大的玻璃窗傾泄至辦公室。當自然光線不足時,酒店精心設計的照明方案就派上了用場。這套方案的秘訣就是采用大功率燈泡。時至今日,一想起奢侈,我就會想到明亮。肆意地,不計代價地用電,就是我心目中奢華生活的最重要的標誌。

川島小姐也總是那麽光彩照人。她的工作著裝無可挑剔,她的風格與辦公室的環境十分協調。和她一比,我就顯得星光暗淡了。我盡力在穿衣、化妝上模仿她,可是我發現很難做到。她住在外國人住的永安公寓裏,每天早上在家裏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然後由小趙把她送到北京飯店。她出現在辦公室的時候,高跟鞋纖塵不染,臉上精致的妝容紋絲不亂。我每天早晨要坐19路或者15路到長安街,然後再換乘1路、4路或者10路到王府井。公共汽車很擠,燙得再平整的套裙也會被擠皺。下了車還要走一條過街隧道。那個隧道即使在白天也讓我起雞皮疙瘩,總是恨不得飛跑著經過,可是穿著高跟鞋就跑不起來。過了一段時間,我終於想出一個辦法:我可以穿著休閒服裝和旅遊鞋來上班,把職業套裝和高跟鞋放在背包裏,等到了辦公室再換上。我覺得我真是天才。

佳能公司北京辦事處在北京飯店租了一間套房,這間套房的格局是客廳大,臥室小。村田先生就在客廳裏擺上四張桌子,把客廳改成了辦公室;再把客廳裏的沙發搬到原來的臥室,把臥室裏的床搬走,將臥室改成了會客區。

這間套房有兩個衛生間,在辦公區的衛生間比較小,隻有馬桶和洗手池;在會客區的比較大,除了馬桶和洗手池外還有一隻大浴缸。我每天帶著全套衣服、化妝品來到公司,從服務台拿了鑰匙,就躲在帶浴缸的衛生間裏進行大變活人。我希望等我完工的時候,我能將筒子樓留給我的反文明印記全部消除,變成一個現代化社會裏的職業女性。

可是每次我換完衣服,在鏡子裏端詳自己的時候,都會不可避免地看到身後的大浴缸。這算什麽呢?這隻大浴缸破壞了我的職業感和自豪感,總讓我覺得自己的工作不倫不類。我把目光收回,趕緊走出浴室。一出浴室,最先看到的是會客室地毯上的四個方形的深坑。臥室裏的床早就被搬走了,可是床腳在地毯上留下的四個坑卻無法消除。這實在是非常罕見的現象。家俱在地毯上留下痕跡是很常見的,一般隻要用蒸氣洗一遍,痕跡就會消除,地毯就會恢複平整。為什麽北京飯店的床腳會在地毯上留下抹不掉的痕跡呢?我隻能猜測那張床很沉。我雖然沒有見過那張床,但辦公室裏保留了北京飯店配置的櫃子和沙發,而這些家俱都是由質量上好的硬木做成,漆著古色古香的醬紅色,那張床極有可能也是同一材質。再有,那張床很可能自從1973年飯店建成就從沒被挪動過,一直到1986年佳能北京辦事處租下這間套房。不管什麽原因,每當我意氣風發地從衛生間出來,準備開始職業女性的一天時,一看到那四個深坑,我就覺得自己的職業生涯被打了大大的折扣。

村田先生曾經對我說:“我們的辦公室設在這裏是臨時的。明年我們要搬到中國國際貿易中心去。”他還給我看過中國國際貿易中心的設計效果圖,是一座全玻璃的高大建築。“到那時,我們就會有真正的辦公室。一切都會和東京一樣。”

好吧,但願如此。這間客房改成的辦公室總給我一種不安定的感覺,仿佛它隨時會向後轉,再變身回客房。

每天早晨,我離開暗淡的公社風格的家,前往光明的資本主義的殿堂。下班時間到了,灰姑娘脫下舞裙和水晶鞋,卻並不立刻回家。我喜歡在王府井大街上閑逛。王府井大街上有兩個著名的百貨公司,一個叫東安市場,另一個叫王府井百貨大樓。除了這兩個大百貨公司之外,還有服裝店、工藝品店、書店、餐廳,以及東單小吃一條街。

在王府井大街閑逛的時候,我並沒有危機感。我不攢錢,當月的工資總能在月底之前花完。逛到累得不行了,我才會準備回家。我回家必須要到王府井南口坐車。每次走到王府井路口,我都會抬頭望一眼北京飯店。北京飯店連外牆都有充足的照明,讓人感覺整個建築都在通體發光。

我學會了辨識我們的辦公室,就在11層樓上,從右數第八個陽台。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我現在回去,從服務台拿了鑰匙,今晚就睡在沙發上,又會怎麽樣呢?”我被這個想法嚇壞了,這意味著我們的辦公室回歸了它的原始功能。

我堅決地搖了搖頭,坐上了汽車。

為了給我找事情做,川島小姐向總公司訂購了宣傳畫冊和小禮品。第二個月,公司的司機小趙從海關取了幾隻大紙箱回來,川島小姐把我叫到紙箱跟前。

我打開紙箱一看,哇,這麽漂亮的畫冊!

我外婆住的那幢樓是第一機械工業部印刷廠的宿舍。我們的絕大多數鄰居都是印刷廠的工人。我小時候跟著大人們做過“折頁子”的工作,掙點零花錢,所以我對紙張、印刷比較敏感。眼前的畫冊,絕對是我見過的最精致、最昂貴的印刷品。除了質量之外,設計也讓我感到耳目一新。那些畫冊宣傳的都是佳能公司的產品:複印機、打印機、照像機、醫療儀器等等。每個產品旁邊都會有一個模特,比如一台複印機旁邊一定會站著一個漂亮的女秘書,手裏拿著一疊文件。她臉上洋溢著微笑,似乎擁有了佳能複印機,她的職業生涯充滿了光輝。

我從紙箱裏拿出一本畫冊,看了又看,舍不得放下。

川島小姐說:“你有時間的時候,就把這些畫冊都寄出去。”

“寄給誰?”

“寄給誰都行。”

“什麽叫寄給誰都行?”我蒙了。

川島小姐解釋說:“現在佳能公司沒有權利在中國直接出售產品,我們北京辦事處隻能做些軟性推廣。隻要這些畫冊到達中國消費者的手裏就可以,無論什麽人。”

“我外婆行嗎?可是她一輩子也買不起佳能的產品。”

“你外婆家還有什麽人?”

“我外公,他也一輩子買不起佳能的產品。”

“再想想,你家還有什麽人?有些人就算現在買不起,將來也許就能買得起。眼光要放得遠一點。”

我想啊想啊,還真想起來一個。最近兩年,有一個遠房表姐經常來我外婆家串門。這位表姐的爺爺就是我外婆的後媽生的兒子。外婆自從十七歲嫁到北京,就和父親與繼母一家基本斷了聯係,隻在父親去世的時候回過老家奔喪,那件事發生在我出生之前。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了,老家的人還是想方設法找到了她。這位表姐和她的丈夫在老家開了一家生產畫框的小工廠。他們經常來北京送貨。表姐第一次來看我外婆,外婆對她很冷淡;第二次來,外婆的態度就緩和了一些;第三次來,外婆就留她吃了飯。我估計外婆上了年紀,對過去就不大計較了,再說,表姐每次來都給外婆帶很多水果、點心。

我向外婆打聽了表姐的地址,然後就給她寄了兩本。表姐名字叫陸華。過了一段時間,陸華回信說:她非常喜歡那些畫冊,她從中學到了很多設計理念,比如說:對於白色的運用。從前她以為白色是最寡淡無味的顏色,看了佳能的宣傳品才知道白色可以這麽美。如果有新的品種,她希望我再寄給她一些。我當然有新品種。每隔兩個星期就會從日本寄來一箱新的。

我把陸華的信拿給川島小姐看,川島小姐表揚了我。她說:“這就是在消費者心目中播撒下了種子。”

有了川島小姐的肯定,我開始大量把畫冊寄給自己的親朋好友。不過我多少還是有些愧疚,覺得自己是在腐敗,在以權謀私。後來,我找到了一本電話號碼簿。我從第一頁開始,給列在電話簿上的國家機關、大專院校、企業和事業單位都寄了一份。

北京飯店分為東樓、中樓和西樓。三個樓隻在一層是連通的。郵局營業廳設在中樓。每次我積攢了一批郵件,就會找來一輛平板車,把所有的郵件放到平板車上,再推著它進電梯,下到一層,穿過長長的走廊,一直走到中樓。我感覺自己非常職業,就像佳能畫冊上燦爛微笑的女秘書們一樣。

在北京飯店內部,我有三個場所能接觸到佳能公司以外的世界。第一個是服務台,我可以在午飯的時候去找服務員聊天:第二個是員工食堂。北京飯店的員工食堂隻向飯店的雇員開放,不過如果和服務員混熟了,可以向他們借飯卡;第三個就是去郵局。我去寄宣傳品的時候,經常能碰到尼康、索尼、富士等公司的員工。他們也和我一樣,海量地往中國消費者手裏郵寄宣傳品。

通過這三個渠道,我了解到一個事實:雖然同在北京飯店為外國人打工,但有些人的工作是合法的,有些人是非法的。

在北京有一個國營企業,名叫“北京外國企業人力服務資源有限公司”(Beijing Foreign Enterprise Service Co., 簡稱FESCO)。在八十年代,外國企業不能直接在中國招聘,所有中國員工都必須通過“FESCO”聘用。外國公司付給FESCO一筆勞務費,FESCO再發給員工工資——大約是外國公司付給FESCO的十分之一。

對外國公司來說,通過FESCO來聘用員工有兩個壞處:第一,提高了人力成本;第二,員工仿佛有兩個老板。據一些無法證實的小道消息,有些FESCO員工實際上是情報人員,承擔著監視外商的任務。這是一個無法證實的謠言,不過的確有個FESCO的朋友告訴我:她被要求在必要的時候查看老板的廢紙簍,隻是這個必要的時候從未到來。於是就有一些外國公司不通過FESCO,直接雇用中國員工。這當然是違法的,一旦被查出來,外國老板就會被罰款。不過,總有些人為了利益鋌而走險。

一開始,我並不知道誰是合法的,誰是非法的。後來跟服務員混熟了,聽他們講各個公司的八卦,漸漸地也就學會了分辨。原理其實很簡單:在知名大企業工作的中國人通常都是合法的,隻有不知名的小公司才會冒險去私聘。有些小公司隻有一個外國老板外加一個中國女秘書,誰也說不清那是雇傭關係還是男女朋友關係。再有就是:FESCO員工的臉上都寫著“驕傲”兩字——我們是為國家掙外匯的。

服務員們想當然地以為我也是FESCO的,這是因為佳能公司是大公司。其實我們公司隻有司機小趙是正宗的FESCO雇員。小趙的工作是為兩位老板開車,如果老板們辦事需要的時間不長,就會讓他原地等待;如果是開會、吃飯,就會讓他回辦公室等。每次小趙載著老板們外出,我都暗自祈禱千萬別讓他回到辦公室來。因為當公司裏隻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他總要跟我聊天,我不知道如何拒絕。

小趙跟我聊天隻有一個內容,就是他的身份多麽多麽地比我優越。

他喜歡把腿往巨大的辦公桌上一放,然後就開始教育我:“你說你上個大學有什麽用?你掙的錢還不如我女朋友多呢。我女朋友昨天送我一箱可樂。”他女朋友是個空姐,經常從飛機上往家拿東西。我覺得那叫盜竊,但小趙覺得那叫有路子。

“要不然,你也考FESCO吧!我聽說現在還在招人。”他有時會同情地對我說。

我說:“我不考FESCO,我覺得北佳公司很好。我是北京大學的教職員工。我有北大工作證。”

他對此嗤之以鼻:“北大工作證有個屁用?你的飯費補貼是人民幣還是外匯券?”

我說:“人民幣,怎麽了?”

他得意地說:“你看,我的飯費補貼是外匯券,你虧大了。”

當時FESCO員工的收入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從FESCO領到的工資,另一部分是外商直接發的飯費補貼。我的收入也是這種結構:一部分來自於北佳公司的工資(120元),另一部分來自於佳能北京代表處發給我的飯費補貼(200元)。我和小趙的飯費補貼在數目上是一樣的,可是他領的是外匯券,我領的是人民幣。

說到外匯券,這也是一件很有曆史特色的事物。外匯券的全稱為中國銀行外匯兌換券,是在改革開放初期由中國銀行發行的與人民幣等值的人民幣憑證。外國人拿外匯隻能換到外匯券,這樣就可以使人民幣在名義上保持低匯率。然而市場這隻無形的手總要到處亂摸。很快,人們發現用外匯券可以在涉外飯店裏買到低價的商品,於是外匯券就有了高於票麵價值的價格。在我記憶裏,外匯券最值錢的時候,1元外匯券能換1.9元人民幣。

在中國混久了,外國人也都知道外匯券更值錢。他們也會去黑市把外匯券換成人民幣,然後用人民幣到普通市場去購物。但他們花人民幣也分場合。給FESCO員工發飯費補貼的時候,他們絕對不敢發人民幣,因為FESCO員工可以告發他們。我是從合資公司派來的,合資公司是可以有人民幣收入的,發給我人民幣不算違法。

小趙對我洗腦成功,我終於覺得自己的確是比FESCO員工矮了一頭。

過了三、四個月,我不是FESCO員工的事實,終於被服務員們了解到了。當時還是六天工作製,FESCO員工每星期六下午要回總公司去政治學習。有一個星期六,午飯時我坐在服務台正和肖聊天,樓道裏出現了兩個女孩——她們在一家美國公司工作。兩個女孩唉聲歎氣地走到電梯間,說政治學習是多麽地無聊。正好電梯來了,她們就一邊揮手跟肖說再見,一邊進了電梯。

等到電梯門關上,肖忽然問我:“你怎麽從來不去政治學習?”

我隻好說:“我不是FESCO的。”肖很吃驚,我趕緊補充說:“不過我也不是私聘的,我是合資公司派來的。”

肖很納悶,沒想到還有這種操作。我給他講了來龍去脈,他作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早就看出那個村田很精明不是省油的燈。我估計他從合資公司雇人省了很多錢。你估計他能省多少錢?”

我很沒有好氣地說:“我怎麽知道?我又不是會計!”不過肖的話還是讓我小小震憾了一下,我第一次意識到:我可能是被派來給北佳公司掙外匯的。什麽學習日方先進的管理經驗,見鬼去吧!

肖看我不開心,就勸我:“其實FESCO沒有什麽好羨慕的。你知道嗎?他們的員工不能和外商談戀愛。這是一條紀律,違反了紀律要受處罰的。”

我噗嗤一下樂出了聲。雖然我並不稀罕和外商談戀愛的自由,但這條規定還是讓FESCO這家機構聽起來荒唐可笑。

肖所言不虛。我後來才知道:FESCO的員工手冊上明文寫著:“不許和外商談戀愛”。當然,這條紀律形同虛設,員工和外商之間的緋聞層出不窮。不過FESCO也有殺手鐧,那就是等結婚時算總賬。無疾而終的戀情FESCO管不了,可如果戀愛修成了正果,則員工必須去FESCO開介紹信領結婚證。到那時,FESCO就會要求員工作出深刻的檢討。必須把自己罵得狗血淋頭,把自己形容成萬劫不複的淫男賤女,否則別想拿到介紹信。

那時的人們也沒有性騷擾的概念。有一個女孩被派到一個巴西公司當秘書。巴西老板熱情奔放,經常對她說:“我長得難道不帥嗎?你怎麽還不跟我睡覺?”女秘書很害怕,就向FESCO要求調動到其它公司去。人事部官員語重心長地對她說:“就因為你正派,國家才需要你堅守這個崗位。如果換了別人,可能早就被他腐蝕了。”

人事部本來應該保守秘密,但不知道為什麽這件事竟然成了街談巷議。那個女秘書因此成為大家的笑柄。很多人找借口到她的公司去一探究竟,回來就匯報說:那個巴西老板真地很帥,那個女秘書其實很普通。真不明白他怎麽就看上她了,而她竟然看不上他。

我有一次在電梯裏碰見他們倆。那個巴西男個子高大,身姿挺拔,眉目分明,神情像一隻昂首闊步的公雞,見了每個女人都露出燦爛的微笑。那個秘書則身材嬌小,像是沒有發育完全的少女。她臉上抹著很厚的粉,上眼皮塗著顏色極暗的眼影。她也許是想讓眼睛顯得大一些,但我卻覺得那眼影顯得很沉重,給她臉上平添一種被生活打垮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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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5)
評論
安納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注冊很麻煩' 的評論 : 是的。
注冊很麻煩 回複 悄悄話 謝謝真實分享!北京的住房太困難了難怪那時都想著出國
安納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無法弄' 的評論 : 我也覺得FESCO不會有間諜,畢竟和外交人員服務局的服務對象是不同的,但當時的氣氛,凡是和外國人打交道的部門都有這麽一根弦繃著,應該算是“時刻準備著”。:)
mikeOZ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無法弄' 的評論 :

你老總什麽都告訴你了? 別瞎抬杠了!
無法弄 回複 悄悄話 你在外企工作比我早幾年,我是90年代。fresco 不會有間諜,我同學是那的老總。不過那的頭都是複原軍人,跟國安關係密切。不過也就是保密工作有經驗,沒那麽嚴重。外交人員服務局是有國安在裏麵的,每個人來自不同的地方,有匯報,國安的樣子很濃。寫的挺好的,身臨其境的感覺。我家也住那樣的筒子樓,就是比你家的小點,沒那麽複雜……也是亂七八糟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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