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堅峰

彩虹那頭尋找狐狸的家
正文

我和工農兵學員同校

(2018-11-21 01:18:07) 下一個

一九七八年開春,我去南京氣象學院上大學。

入學的時候,上兩屆同學還沒有離校。他們是七五級和七六級的工農兵學員,我的學長。作為恢複高考後的第一屆大學生,我和七五級同校一年,和七六級同校兩年。

入學第一天,我們新生找到宿舍,放下行李,就有學長來串門拜訪,尋找老鄉。

他們不認生,推開門來,一屁股在床鋪上坐下,掏出香煙點上,自我介紹,然後是聊係,聊學校,聊老師的八卦舊聞。身上有一種工農兵的坦率和直爽,煙灰直接往地上彈。一副大大咧咧反客為主的模樣。

在學長的串聯下,入學兩天,本班同學還沒有熟識,一個個鄉黨小集團先在校園生成,跨係科跨年級,隔著上下樓可以聽到哇哩哇啦的各地方言。核心人物就是這些學長。

有一個七五級的學員,自稱是無錫人,卻不會一句無錫話,我也不知道他是怎麽會事,他認領我是他的老鄉。

既然是我的老鄉,又是我的學長,在學校裏他就以一個長者的樣子處處罩著我。因我的存在,他有了一種監護人的身份。

他來我宿舍聊天,說他是哪年從無錫支邊到新疆,後來又從新疆哪個地區推薦來學習的。還說到和老師打架的事,為了一個什麽體育器材,他一記高鞭腿踢到帶體育課的郭老師的腦袋上。

他說這話的時候滿不在乎,卻讓我宿舍同學聽得麵麵相覷。大學老師在他眼裏如同路人,該出手時就出手。關於這事,直到我們畢業,大家還沒有忘記。

讓我訝異的還有。這位學長在校園裏好像沒有不通達的地方,從院係辦公室,到食堂傳達室小賣部澡堂子,出入如同自己家一樣隨意。

一次我去學校理發店,剃頭師傅沒在,竟然他在。不知他和人家什麽關係,不讀書竟然給人看店。見著是我,他示意讓我在椅子上坐好,拿起剃頭工具就幫我推起頭來,還特熟練,完了還不收我錢。好像那店就是他開的一樣。

還有一個從西藏來的學員,黑胖黑胖,語言表達功能有些障礙,說話含混,麵部表情好像總是在對誰含笑示意,當你順著他眼神望去,前麵常常是一棵樹或者一堵牆。

這些高年級的學長們來自基層,都是各項各業的建設者,在社會上久經曆練,身上帶著一種社會職業特質,圓融成熟。

在他們的宿舍門上可以看到用顏色塗寫的告示“擊門者,聞音方入!”或“午休時間,謝絕朝聖”或“你大舅你二舅都是你舅”,種種此類文字,個性張揚,玩世不恭。

他們看待老師更像自己的兄弟朋友。他們和老師閑聊,談笑風生,互相讓煙還互相點煙。路上碰見,要麽點頭示意,要麽就是勾肩搭背的同行,讓人分不清誰是學生誰是老師。

而南氣院的老師們也好像很適應這種師生交往的方式,沒有高低等級的架勢和我概念中的師道尊嚴。大學老師看上去個個謙卑平和,笑容可掬,與其視這些工農兵學員為自己的學生,更像視他們為老熟人一般隨意。

他們帶薪入學,出手闊綽,不少人是基層單位的技術能手,品學兼優,不乏已經有多年黨齡的黨員。他們來上大學,像是來進修培訓。三年大學後,拿一張大專文憑回到基層,成為單位重點培養的第三代第四代崗位領導。

相對於他們,七七級的同學靠家裏支助,靠國家助學金維生,貧富不均,年齡參差不齊,老老少少擠在一起,更像一群烏合之眾。

七五級很快畢業了,我的那位老鄉也不知後來去了哪裏。

我們和七六級的學員相處時間比較長,關係也親近。

我所讀的是大氣探測係,七六級隻有一個班,卻是人才濟濟。剛入學的時候,學校歡迎新生,他們在校禮堂表演了話劇“楓葉紅了的時候”。

這是當時社會上很紅的一台戲,是關於“四人幫”粉碎前後的發生在科研單位的一場階級鬥爭。話劇是在我們入學之前就已經排好的,其中有兩個角色,包括一個演壞人的反派角色,是從南氣院所在地的盤城公社文藝宣傳隊借用的。話劇演出的水準幾近於專業話劇團。

據說在為我們表演之前,就已經在南京多個高校巡回演出過。並在南京幾家大劇院舉辦過商演。

參演的那些學長們,顯然在原單位就是文藝骨幹,個個有豐富的表演才華。有一個女同學很像《春苗》電影裏的李秀明,麵容清麗,更有成熟女性的穩重,成為我心中的女神。

受社會環境的影響,七六級的學員學習要比以前的工農兵大學生刻苦努力。他們的心理壓力也重。當時校園的主角在漸漸發生轉移,由原來的工農兵學員轉移至由高考招來的正規大學生,尤其是七五級走了,七八級入學,這種情勢更加明顯。學校的教育大綱和教材都為我們重新編寫,為我們推出的師資陣容也是南氣院的看家底子。學校一改原先的狀態,學風高漲,讀書成了校園的主旋律。大家都在緊張的追趕,起早貪黑的學習。微積分在做蘇聯的《吉米多維奇習題集》,英語直接照《牛津詞典》背。基礎課還沒有學完,校黑板報上就在討論運用富裏葉快速變換求解氣象方程的設想。圖書館閱覽室需要排隊才有位置。

七六級學員進入不了這樣的節奏,明顯有了一種被邊緣化的感覺,像是一群時代的棄兒,在校園裏顯得孤獨冷落,甚而怨忿。他們甚至忌諱工農兵學員這個稱呼。平時也不跟大家到圖書館搶座位,去加梯教室和我們一起自習的也不多,多數躲在宿舍裏和係教育樓裏的教室看書。他們與新的校園氛圍不合,於是把自己嚴嚴的封閉起來。

但不管怎樣,在我們眼中他們始終是學長,對於他們,我們永遠是尊敬的。尤其是同一係的,相處的十分友好,對外有跨係的藍球排球比賽,我們就組成一個球隊,像一家人一樣,相互支援鼓勵。作為七七級,大部分同學也都是從社會上來的,許多人年齡比他們還要大,整體上比較成熟,懂得理解,懂得回避他們的敏感之處。然而七八級新生情況就有些不同了,平均年齡要低一些,應屆生偏多,在說話口氣上有不注意的,引起七六級學員的不滿,就放出幾句狠話來。

從南氣院走出去的,以後都將在氣象部門混,彼此低頭不見抬頭見,凡我們學大氣探測的,畢業後離不開雷達操作。七六級先我們一步走上崗位,先入為師,那狠話就是:出去後要撞在我手裏,連雷達都不讓他碰。

八零年元月,七六級離校,也是最後一屆工農兵大學生離校。他們的離校成為一個標誌,從此工農兵大學生成為曆史。

為歡慶他們的畢業,我們在一起舉辦了聯歡晚會。那次晚會上,他們一如既往的揮灑他們的表演才藝,有些小品竟然是即興創作。我們班出了好幾個節目,我脫稿朗頌了高爾基的《海燕》和自己寫的長詩“征途上我們自會重逢”。

那次晚會大家都很激動,夜裏回到宿舍,同學們餘興未盡。我一夜無眠。

臨走的時候,學長們把一腔怨氣發泄出來,將瓶瓶罐罐往樓道裏摔,將好好的暖瓶也往下砸,將不帶走的書本教材撕成碎片,從窗子裏往下撒。乒乒乓乓的爆炸聲不絕於耳,整個宿舍樓一片狼藉,碎紙和玻璃渣子鋪滿樓道。

事後,係輔導員對我幽默的說,這景象就像國民黨敗退沒有兩樣。

他們用這種方式宣泄心中的不平,最後一次在校園裏表達了他們的存在。

他們中大部分人是從各地的氣象台站推薦來的,還有不少是單位出錢培養的,三年學完沒商量,哪來哪去。問題在於來的時候是單身,走的時候結成了一對對戀人,一些在原單位有男朋友女朋友的,到了大學裏也換了新人。對此係裏考慮實情,多方協調,盡量照顧情侶分配去往同一地區。有一對未能如願,那男的氣血攻心,一腳踹開係總支辦公室的門,操操的要找人拚命,嚇得老書記直打哆嗦。

工農兵學員中每一屆都有留校的,我們的一位體育老師,係裏的政治輔導員,以及電子實驗室的助理都是上兩屆的工農兵大學生。他們陪伴我們走完餘下的學業,送走後來的一屆一屆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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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Quarx 回複 悄悄話 樓下的華,長得漂亮的每個年代都有一定的吧?這個拿來說事,再說底下的帖子裏還沒人說到模樣的問題。

2), 那個年代中國普遍貧窮,那樣的社會大環境下,普通人的見識很少的,和當年歐美國家的同齡同時代的人比,中國老百姓沒啥見識。現在改革開放三十多年,年輕人的素質包括才藝,提高度和普及率都增加,你的工農兵學員 "他們大多才藝非凡", 我隻能嘿嘿一笑
華西車城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老生常談12' 的評論 :
老生說了做官的。
我再加個做學問的。
本係有對勤學的工農兵夫婦,我們還未畢業,所參加的第一場論文答辯就是他的碩士學位答辨,是我校第一批。後來留加完成博士,從事研究工作,再回校成最年輕的教授之一,再歸海,成為加國工程院院士。
華西車城 回複 悄悄話 一味貶低工農兵學員雖然是不成熟和公允的,七五、七六級學長裡有很多小年輕值得學習的東西,大學除了學習專業,也是人生之途最重要的成人環節,尤其對七七、七八級中那些剛出家門的高中生,學長那裡有太多東西可學。

工農兵學員現象其實反映出了那個年代好的社會風氣,在我的接觸中發現,他們大多才藝非凡,很多校際交流全靠他們,團委、學生會、文藝、體育競賽也是主力,女學長更是那年代的姣姣者,不施粉黛的天然靑春亮麗之美,找幾張老照片出來就可以證實。

畢業留校的七五、七六級學長中,熱心專業學習不甘落後的,則是主動放棄輔導員的職位,爭取到別的大學進修專業,然後考研,重回教師隊伍,此後便是溶入了學弟們自豪的專業領域。

我們大學的團委書記、黨委書記、市教委主任就是七六級,中央黨校拿博士,在校黨委書記任上當博導,也算出息的了。

總之,工農兵學員,是時代的產物,不可一概而論。
Quarx 回複 悄悄話 工農兵學員應該是當年的入學學生裏有社會經驗的,也許說是‘情商高’,但我接觸過的感覺他們人到老了,痞子味足,沒禮貌;年輕時基本科學教育不足,年老時為老不尊,反應出當時的文化教育沒學好的一代。不過也有好的,偶爾,不多;一部分人比較能吃苦。
Norstar 回複 悄悄話 工農兵學員就是一幫痞子流氓無賴, 除了家裏有權勢的(比如二世祖), 男的靠溜須拍馬請客送禮當打手, 女的就靠出賣肉體給支書。
夫子 回複 悄悄話 工農兵學員和赤腳醫生是文革的兩大事物, 赤腳醫生不了了之, 獨有工農兵學員,成了文化革命唯一的一個既得利益的團體。 時至今日, 中央各部委中, 還有大批的學員當政。 甚至在中共中央常委裏麵, 7人中竟有4人是工農兵學員。 指望他們否定文革, 難其哉矣。 隻要文革複辟的土壤還在,種子還在, 複辟隻是時間問題和形式問題。
北佛風光 回複 悄悄話 “在他們的宿舍門上可以看到用顏色塗寫的告示“擊門者,聞音方入!”或“午休時間,謝絕朝聖”或“你大舅你二舅都是你舅”,種種此類文字,個性張揚,玩世不恭。”

很豪爽很瀟灑的一代人, 交朋友就要交這樣的。 那個給你理發的, 也是個願意為大家服務的好人。

希望他們後來在自己的領域裏都大展拳腳, 成功得意。
北佛風光 回複 悄悄話 “參演的那些學長們,顯然在原單位就是文藝骨幹,個個有豐富的表演才華。有一個女同學很像《春苗》電影裏的李秀明,麵容清麗,更有成熟女性的穩重,成為我心中的女神。”

樓主是南京氣象學院畢業, 那是個出氣象專家的名校。 樓主名校畢業, 果然見識不凡。

不論那個年代那個國家, 優秀的人才都是有的, 樓主的這些學長們千姿百態, 看起來都很有才很可愛。 先進國內當家理事的, 那個年代出來的人才不少。 雖然有各種說三道四, 比得上他們才能的還真不多。

不論是今人看古人, 還是今人看後人,都需要有點見識有點胸懷。 個別人鼠目寸光人雲亦雲, 這種人肯定是啥作為都沒有。
zhu286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zhshqg' 的評論 : 俺同意。剛剛小學畢業,或初中畢業,會寫大字報就行了。
zhu286 回複 悄悄話 zhshqg 發表評論於 2018-11-21 08:22:45
工農兵學員多是些不學無術的家夥,除了上管改無產階級專政那一套什麽也不會.


俺同意。剛剛小學畢業,或初中畢業,會些大字報就行了。
老生常談12 回複 悄悄話 工農兵學員社交能力強,管理才能強。

我畢業分配到工作單位,有20多個工農兵學員,最差的也是司局級幹部子女,很多是部級幹部子女。
他們情商相當高,智商也不差,長得很不錯,氣質佳。
zhshqg 回複 悄悄話 工農兵學員多是些不學無術的家夥,除了上管改無產階級專政那一套什麽也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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