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牙醫候診室裏空蕩蕩的,隻有我和一個正在牆角處修理地板的工人。
窗外雨霧朦朧,我便把目光收回,去觀看那個正在勞作的工人。
隻見他正蜷曲著巨大的身軀,把地板與牆壁接縫處的裝飾板粘貼上去。螺絲刀在他手裏像繡花針一樣,小小的釘子仿佛頭發絲般地被他的大手“繡”到木板上。
他的工具包在不遠處放著,一頂奶油色的牛仔帽放在上麵,格外注目,這是美國德州原居民的標配。
門開了,匆匆進來一個戴著牛仔帽的警察。
我的心立刻無故地提到了喉嚨口。可警察並不理會我的心在何處安放,而是徑直走向那“繡”地板的工人。
這時,我那剛要放下去的脆弱的心又被重新提了上來,因為我不想親眼目睹血肉橫飛的警民大戰。
於是,我緊緊地盯著警察的手以及他腰間別著的手銬、手槍和電棍。我的手心在冒汗,狂跳的心快速盤算著,如果他倆打起來,我該去幫誰。
但奇怪的是,這警察隻是垂著手輕輕地走近那工人,先是脫帽躬身問安,然後就耐心地等待那人,按著自己的節奏,把一個釘子仔細地釘進地板之後,才輕輕地又說了句什麽話。
那人停下手裏的活兒,卻頭也不回地對著麵前的地板說了句什麽,就又埋頭苦幹。
而警察並不惱火,幹脆單腿跪地蹲下來,一邊看著那人幹活,一邊與他竊竊私語。
一定是怕我聽見。
我發現,在他們談話的過程中,警察又敬畏又仰慕地望著那人的臉,不停地點頭,還在小本上記錄著什麽。那人則一副長者麵孔,象是在家中調教親生的兒子一般。
他們談了一會,警察對那人千恩萬謝之後,又戴上帽子,走了。
哇!眼前的一幕完全顛覆了我對美國警察的印象。都說美國,德州,民風彪悍,由此可見一斑。
可話又說回來,我也算是德州老居民了,見到警察仍然要莫名其妙地心慌氣短出虛汗。估計還要再多住幾年,才能逐漸彪悍起來。
活幹完了。那人把所有的工具都裝進包裏,又跪在地上,用自己的毛巾,把他幹活的那一片地板擦拭幹淨。估計他馬上就要離開。
這時,我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走向前去,揀起地上的一顆釘子遞給他說:“你一定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他聽後,竟然安靜如初,絲毫沒有受寵若驚的樣子,而是繼續收拾他的東西:“何以見得?”
我說:“那個警察好像很懼怕你,並且還向你討教。”
他無言地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齒。他大概70多歲的樣子,深邃的眼神與滄桑的臉膛上寫滿了秘密。花白的胡子修剪得體,但在兩個嘴角處的胡須卻編成了小辮子。
他見我用粉絲般幼稚的眼光望著他,就又說:“我們德州人,一般情況下不麻煩警察,也不打911,有事自己解決的”。
說著,他把牛仔帽戴在頭上,準備走路。
此刻,我突然冒出一個強烈地願望,想知道究竟是什麽原因讓警察對他如此地敬畏。
憑感覺,他應該是一個真正的徳州牛仔,一個有故事的人,要和他聊聊才好!
為了留住他的腳步,我趕緊顛三倒四地說:“我,來自中國的牛仔之鄉,山東梁山。很希望和美國真正的西部牛仔交流一下…” 。
我知道,這話說的又誇張,又過分、又不太貼切,又沒有學問。可是,這是我此時此刻唯一能拿出的招。
果然,他立即放下工具包,搬來一把椅子,示意我坐下細聊。
他說,他很喜歡中國武術,看過李小龍所有的功夫電影。他也略知華山論劍與少林武僧,可這梁山牛仔卻是從來沒聽說過。
我暗想,在此之前我也沒聽說過。
但我極力裝出內行的樣子,告訴他,華山與少林是以功夫見長,英雄們多孤膽闖江湖,或比武或報仇,演繹出千古絕唱。
但是,梁山好漢卻是一百零八將共進退,俠肝義膽,嫉惡如仇,出沒在八百裏水泊,堪比美國西部曠野成群的牛仔。
雖然梁山上缺牛少馬,但他們卻以水為路,縱橫馳騁,殺富濟貧,仗義行俠。
我迅速把兒時讀過的“水滸”上中下三冊壓縮進幾分鍾裏,先向他介紹了被逼上梁山的宋江、武鬆,又從阮氏三雄的“打漁殺家”,講到扈三娘的日月雙刀,還有顧大嫂的旅店與孫二娘的酒吧,以及浪子燕青與李師師的戀情。
我講的繪聲繪色,他聽的如癡如醉。最後,我還低聲吟唱了一段“好漢歌”來壯膽。
從他的表情上來看,我認為,梁山好漢完勝德州牛仔。
等他回過神來,我就請他講一下,德州牛仔的真實故事,或者解釋一下,今天早晨在這裏上演的這一幕正劇。
他沒有立即回答,隻是把目光投向窗外。他雖然年紀有些老邁,可從他的眼神中仍然可以看到他年輕時英俊瀟灑的身影:一個地道的西部牛仔,在德州曠野上自由地馳騁,狂風梳理著他的黑發,野花親吻他的馬靴,草地在馬蹄下裂開,他躍馬向前,說時遲那時快,他就恥笑子彈嗖嗖的聲音。
後來,為了他愛的人,就放馬歸山,就解甲歸田。當他離開曠野,德州牛仔的陽光不再如從前般明亮。
隨後,他經營了一個家庭維修公司,安居樂業。當年在酒吧裏回眸一笑便把他從馬背上拉下來的妻子依然美麗。
他告訴我,現在仍然有一些人,願意去過牛仔一樣的生活。他們自生自滅,也悠然自得。一般不麻煩警察,警察對他們也視而不見。
可是,最近有兩夥牛仔為了爭奪一個美女大打出手。傷了人,還鬧得本來安靜的社區雞犬不寧。這時警察就不得不管了。
可是當警察摻和進去以後,調皮的牛仔們居然合成一夥來鬥警察。當然,警察被搞得焦頭爛額,顏麵掃地。
這不,快要過國慶節了。這事必須盡快解決。所以,負責處理這件事的警察小組長親自登門,懇求這位昔日牛仔大佬出麵說句話。
我問他:“你準備親自出馬,去蕩平那些小牛仔的巢穴嗎?”
他搖搖頭,用手摸著嘴角邊的胡須小辮子說:“在這國泰民安的年代裏,我的槍已經吃素了。讓兩隊牛仔到我老婆的酒吧去喝一杯,就什麽都擺平了。”
我說,真想去那酒吧喝一杯。
他說,希望去山東紀念一下梁山好漢。
然後,我們像西部大片中的牛仔一樣,嚴肅地握了手。
他臨走時,說要去車裏拿張名片,以便我可以順利地去找到他太太的酒吧。
我跟著他來到了他的大型皮卡車旁。這個遍布泥土的舊車,前麵按有一個大大的牛頭標本,巨大的牛角左右伸開,幾乎與卡車一樣寬。
在他開車門的瞬間,我看見一支長槍橫在駕駛室上方。當他弓身在車上找東西的時候,我還看到了他牛仔褲側兜裏的短槍。
這是我第一次離真槍這麽近,但並沒有恐懼的感覺。
他在車裏翻騰了半天,終於找到了一個烏黑生鏽的鐵片子。放在我手裏後,他便立即與他的皮卡絕塵離去。
我握著那片破鐵回到牙醫診所,仔細觀看,原來是塊陳舊的馬蹄鐵,就是釘在馬蹄子上的東西。但是,在這個U形鐵片的腹部,做成了德州的標誌,孤星的形狀。
我拿衣服角用力地擦拭那塊馬蹄鐵,發現上麵有字:John Bird 。再後麵是數字,應該是電話號碼。
牙醫出來了,當他看到我手中的馬蹄鐵時,口罩都驚掉了:“你怎麽會有這個東西?它可是赫赫有名的牛仔大王‘草上飛’的名片,很難搞到的。”
我得意的笑了。
我問牙醫,去過“草上飛”家的酒吧嗎?
他說,遠著呢,在德州與墨西哥邊境交界地區。
牙醫忽然回過神來:“你一婦道人家,問這個幹什麽?”
我一邊跟著他去洗牙,一邊低吟:“…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