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貞,物理學家,1955年從美國回國,被分配到清華大學物理係,成為清華曆史上第一位女教授。文革被莫名其妙地關進秦城監獄。這一關,就是5年零8個月。
留學史專家王德祿曾采訪過王明貞,下麵摘錄她講述監中生活的片段,包括另外幾位老海歸的遭遇(文中“啟忠”是王明貞丈夫俞啟忠,也入獄):
我們回國後,國內接連不斷地搞運動。我在學校主要是教書,基本上沒有做研究。反右運動的時候,我們一直在上課。文化大革命開始後,不能上課了,我們都去搞運動。文革初期,我們都要寫大字報,我寫不出來。後來,我被抓到拘留所,接受審訊,輾轉了三個地方。去第一個地方不用戴手銬,又換了一個地方也不用戴手銬,最後一次真的被關進監獄了,要戴手銬。審訊期間,有一次,他們讓我發表對毛主席、林彪、江青這些人的看法,即便是不好的想法也要寫出來。我記得之前啟忠好像說過,林彪將來要成為第二個赫魯曉夫。赫魯曉夫拍斯大林的馬屁時甚至叫他父親。當時我聽了也有同感。我做了一番思想鬥爭,把這一條交代了。現在想來,如果林彪當時沒下台,那個材料給他看到了,那不是要殺我的頭了嗎?我從監獄出來以後,跟我的朋友講起這件事,他說你這個人性子太直了,什麽都敢說,多危險的事啊。當時我確實是這麽想的。我還寫到,有一次康生帶著江青來清華做報告,革委會把報告預先鉛印出來發給我們每人一份。江青在宣讀報告之前卻說,是康生臨時拖她來的,她來做報告之前沒有做準備。當時,我去聽報告了,跟旁邊的人說,江青這個人有點幼稚,她這樣說就是為了表明自己能脫口而出,其實她有報告稿,騙得了誰啊?審訊期間,我寫的這個東西可能被江青看到了。1968年我們進監獄就是江青下令把我們抓進去的。
剛進監獄的時候,他們還讓我寫東西,我腦子裏記著許多事,寫出來,交上去。有一次講我回國以後的經曆,我把回國以後遇到了哪些人都寫上了,寫了厚厚的一大篇。現在想來,江青如果想抓一點把柄,隻要看到我寫的那個文件就可以整與我接觸過的人了。他們說三天後就把我放出來。我想也許他們要調查我,他們調查不出什麽東西,就會把我放出來,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回來了。可是,他們把我投入監獄,關押了我5年多,直到1973年才把我放出來,真是莫名其妙!我先生是1975年出獄的。
在監獄裏,白天讓我們念《毛主席語錄》。有什麽可看的,天天看,我已經把它背過了,我們差不多看了一年。後來讓我看別的,比如《人民日報》、《紅旗》,再往後馬列主義的著作也可以看了。每間牢房門上都有一個小窟窿,解放軍走來走去,監視我在牢房裏做什麽。監獄規定,中午都要休息一個鍾頭,如果不睡覺,解放軍就罵你。到了該起床的時候,有人打鈴讓我們趕快起來。
我一直都睡不好覺,有時候,晚上睡不著,睡著又驚醒了。白天還要看《毛主席語錄》,出去放風。我困了,白天躺在床上睡覺,解放軍看到了就罵我,讓我看《語錄》。我看《語錄》的時候,他們又說我是假裝的。這可叫我怎麽辦?沒辦法,我天天鬧,半夜爬起來,讓他們趕快審問。他們一開始審問,我就高興極了,以為審完我就沒有事了。審問的時候,要麵對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總是這幾句。他們還說:死路一條,當心腦袋。當時我想糟糕了,是不是要殺我的頭了。他們審問的時候,說我做了很多壞事,還說我加入了一個什麽團體。實際上,我沒有加人什麽團體。我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當時我很害怕,我想是不是有人故意要陷害我,把那些罪名強加給我。可是我沒有得罪人,我不知道是誰跟我有這麽大的仇恨,非要把我拉下水!
我怕蚊子。那時候我們屋裏都有燈,白天用大燈,因為他們要看到我們。夜裏換一個小燈,因為外麵漆黑一片,用小燈也能看見我們。晚上我聽見蚊子的嗡嗡聲,就睜開眼睛,找到了,把蚊子打死。有時候,打到蚊子了,我高興極了,不過一般都打不到。我先生從監獄出來以後對我說,他在監獄裏學了佛教的一些東西,可以看不見,聽不見,這就是一種氣功。他說,開始他也睡不著,學了那個,能睡著了。
在監獄裏這幾年,我們都是吃“素食”,一天兩頓窩窩頭,偶爾吃一頓饅頭。當時,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垮掉,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窩窩頭吃不下去,我把它掰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擺在床上,用毛巾蓋著。我在房間跑來跑去,解放軍不說,也不罵,這也算是一種運動。我走到床邊拿一塊,像吃糖似的吃一塊。我怕他們看見了罵我,等我轉過頭來,看守看不見了,就吃下去。就這樣子,我把兩個窩窩頭,一天分幾頓吃下去了。監獄裏一間挨一間都是牢房,我們每天都要出去放風,一人一個院子,大家誰也看不見誰。解放軍在走廊走來走去,監視著我們的一舉一動。有一次,我聽到解放軍說隔壁的人:讓你出來放風,你動也不動,你旁邊那個人,在那邊跑步呢。
監獄裏規定,晚上睡覺我們的頭都要朝外,不許朝裏。因為他們怕我們頭朝裏睡,用被子把自己裹起來自殺悶死。我本來就睡不著,還這麽多規定!我們在監獄裏的生活很有規律。
監獄裏還不錯,兩個禮拜讓我們洗一次澡。房間裏還有暖氣,每人一個小廁所。有一年冬天,他們買了許多棉絮,讓我們做棉衣,做好了他們就拿走。我隻參加過這種形式的勞動,並且是在自己房間裏。我記得,做完以後,一天隻給一盆水洗手。我進監獄的時候,沒錢買肥皂,所以我沒有肥皂用。我搬了好多次房間,有一次搬動的時候,我看到地下有一隻襪子,裏麵裝著一些肥皂頭。後來我問看管我們的解放軍頭頭,這些肥皂能不能讓我用。那個女解放軍凶巴巴地說,不是你的就拿出來,交了。我要一點肥皂,她也不給。後來有一個女解放軍給我肥皂了,夏天我洗了衣服,鋪在地上晾幹。有一次,我把自己被褥上的尼龍套子拆了,很大,晾在地上,一會兒就幹了。
文革的時候,我弟弟王守融和弟妹一起自殺了,我想,可能是我弟妹太脆弱了,忍受不了那樣的生活。其實他們的日子比我的好過多了。也許這就是我個人的堅強吧。我弟弟有心髒病,讓他去勞動,有點吃不消,而且他的心髒病是突發的時候才檢查出來。後來紅衛兵抄家,把他們家抄得一塌糊塗,箱子都打開了,把廚房裏的油鹽醬醋打翻了,灑得滿地都是。我弟弟知道,一直讓他勞動他會吃不消,身體根本不行。弟弟他們死後的一個月,革委會拿出來一份材料。我另外一個弟弟仔細地把這個材料收藏好了。
文革的時候,我聽說我的一個學生跑到我妹妹家裏,想讓妹妹揭發我。他說,你想想你姐姐,她和她丈夫在美國有很好的工作,她在國內沒有子女牽掛,幹嗎要回國?肯定有原因。我妹妹說不知道,也看不出來原因。那個人又引導我妹妹說,別人想出國都出不去,你們父親已經去世了,你母親也不是她的親生母親,她為什麽一定要回國呢?回國不是為了做特務嗎?
當時從美國留學回來的,都被認為是美國派來的“特務”。
高聯佩曾在美國密歇根大學念物理係,回國後被分配到清華大學工程物理係。當時高聯佩有右派嫌疑,工程物理係對他不太重視,甚至有點歧視。文革期間,他和夫人一起被關進監獄,很可憐。
高聯佩被關了4年,在監獄待的時間比我短。高聯佩的嶽父在香港,非常有錢。高聯佩的夫人出獄後去了香港,後來移居美國了。到最後也沒有說清楚為什麽把他抓起來。高聯佩退休以後,被學校回聘,主要是沒有人教固體物理,隻好讓他教。
張斌是林同驥的夫人,現在在中科院化學所工作。張斌是怎麽進監獄的呢?這事說起來挺滑稽的。我們都是江青下令抓走的,張斌是陳伯達下令抓走的。當時那些人隻知道要抓的這個女的在中科院附近,不知道長什麽模樣,他們就錯抓了張斌,後來他們才發現抓錯人了。張斌是從美國留學回來的,他們認為她也不是什麽好東西,既然已經把她抓進去了,那就把她關起來,讓她在裏麵待著。張斌在監獄裏待的時間比我們還長。這簡直是一個笑話。
我還算是好的,我的精神沒有受一點影響。張斌年齡比我小很多,她受不了折磨,被逼得精神出了問題。她從監獄出來以後給平反了。張斌是搞化學的,執意到化學實驗室工作,單位怕她把化學藥品帶出去引爆,傷害到別人,不同意她做這種工作。可是張斌還是要去,拿她沒辦法。單位給了她一個職務,先看看她的表現。現在不曉得怎麽樣了。她丈夫林同驥工作搞得很好。張斌很可憐,等於把她毀了。
我在監獄裏的時候,每天都是在沒有希望的日子裏生活。我把所有的想法都說了。當時我想我大概要死在監獄裏了,人總是要死的。我抱著這個念頭,堅持活著,無論受多大的罪也得活下來。現在想想,提都不能提,那個時候我卻能夠忍受,看來我還是比較堅強的,如果當初脆弱一點,我可能也被毀掉了。
王明貞2010年在北京逝世,享年104歲。
另外一個老海歸,張中允,寫了一篇《煉獄篇》,記述被關押、勞改前後的紀實文章,很長。一起被關押還有三個老海歸,俞元開、吳寒歟和呂秀貞夫婦。(俞元開,華盛頓大學政治學碩士,1951年回國;吳寒歟,俄勒岡大學政治碩士,呂秀貞,華盛頓大學化學碩士,1950年夫妻一同回國。)有興趣閱讀可點擊這裏。
安排你去做,你服從安排做了,若幹年後反過來說你去做了就是特務,什麽道理?哪來的邏輯?
哈哈哈,看您連話兒都”不g“(==不敢)說全了哈。這是自由世界,沒有”老大。您有事實說事實,有道理講道理,有觀點說觀點,怕什麽呀?太好玩兒了。:-)))
唉,我父親大學畢業後給蘇聯專家做了4年專業翻譯,文革時因此就被莫須有地說成是蘇聯特務(除了右帽子之外)。那些人來抄家時把我家的雞窩都抄了,說是找裏麵藏的電台。那是個無法無理可講害死好人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