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牛齋
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
去圖書館借書，在介紹新書的書架上看到一本Written on Water，作者是Eileen Chang。想大概是華人，引起了興趣，拿下來看，翻了幾頁，內容有關上海、京劇、寫作什麽的。可是讀起來沒有“中國味兒”，幹巴巴的，一定是從中文翻譯過來的。翻譯一種語言，lost in translation 是很難避免的，特別是文學作品，沒有了原汁原味，所以看文學作品還得看原文。可惜咱看不懂俄文、法文，多少世界名著讀的都是中文版，一定沒有原文精彩。
所以那本書就沒有借，回家上網查，才知道Written on Water的中文書名是《流言》，是張愛玲的散文集（書名倒是翻譯的不錯）。以前沒看過張愛玲的作品，就在網上找，想看看有沒有這本書的中文版。果然找到了免費在線閱讀，便開始看。
越看越愛看，書中收錄了張愛玲創作的一些隨筆、回憶錄、感言、自述等。這些散文展示了張愛玲獨特的文風、對生活的敏銳觀察和淵博的知識，內容涉及了她的日常生活、親朋好友、文化社會等方麵，反映了她的個人經曆和思想感情。整本書的各個篇章對生活、人物和社會的描寫細致入微，妙語連珠，警句滿篇。
從街頭的小販、拉黃包車的車夫，到公寓外的市井、空氣中的各種味道，婦人的服裝，紳士的做派，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有一天晚上在落荒的馬路上走，聽見炒白果的歌：“香又香來糯又糯，”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唱來還有點生疏，未能朗朗上口。我忘不了那條黑沉沉的長街，那孩子守著鍋，蹲踞在地上，滿懷的火光。
一次我到小菜場去，已經是冬天了。太陽煌煌的，然而空氣裏有一種清濕的氣味，如同晾在竹竿上成陣的衣裳。地下搖搖擺擺走著的兩個小孩子，棉袍的花色相仿，一個像碎切醃菜，一個像醬菜，各人都是胸前自小而大一片深暗的油漬，像關公頷下盛囊須的錦囊。
“愛國”是多麽沉重複雜的情感，讓張愛玲幾筆揭露得淋漓精致：
多數的年輕人愛中國而不知道他們所愛的究竟是一些什麽東西。無條件的愛是可欽佩的——唯一的危險就是：遲早理想要撞著了現實，每每使他們倒抽一口涼氣，把心漸漸冷了。我們不幸生活於中國人之間，比不得華僑，可以一輩子安全地隔著適當的距離崇拜著神聖的祖國。
張愛玲對國人的劣根性也毫不留情：
中國人喜歡法律，也喜歡犯法。所謂犯法，倒不一定是殺人越貨，而是小小的越軌舉動，妙在無目的。路旁豎著“靠右走”的木牌，偏要走到左邊去。
據說全世界惟有中國人罵起人來是有條有理，合邏輯的。英國人不信地獄之存在也還咒人“下地獄”，又如他們最毒的一個字是“血淋淋的”，罵人“血淋淋的驢子”，除了說人傻，也沒有多大意義，不過取其音調激楚，聊以出氣罷了。中國人卻說：“你敢罵我？你不認識你爸爸？”暗示他與對方的母親有過交情，這便給予他精神上的滿足。
本人比較宅，特別是上了年紀以後，出國旅遊很少。在朋友圈子裏，大家一聊法國、意大利、土耳其…自己插不上話，覺得很慚愧。看了張愛玲的散文，好像吃了一顆寬心丸：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我們從家裏上辦公室，上學校，上小菜場，每天走上一裏路，走個一二十年，也有幾千裏地；若是每一趟走過那條街，都仿佛是第一次認路似的，看著什麽都覺得新鮮希罕，就不至於“視而不見”了，那也就跟“行萬裏路”差不多，何必一定要飄洋過海呢？
《流言》這本書裏充滿了這種沁心的、啟示性的、有時很刻薄的片段：
一個人，做他自己份內的事，得到他份內的一點注意。不上十年八年，他做完他所要做的事了，或者是做不動了，也就被忘懷了。社會的記憶力不很強，那也是理所當然，誰也沒有權利可抱怨。……大家該記得而不記得的事正多著呢！
中國的一切都是太好聽，太順口了。固然，不中聽，不中看，不一定就中用；可是世上有用的人往往是俗人。我願意保留我的俗不可耐的名字，向我自己作為一種警告，設法除去一般知書識字的人咬文嚼字的積習，從柴米油鹽、肥皂、水與太陽之中去找尋實際的人生。
女人的活動範圍有限，所以完美的女人比完美的男人更完美。同時，一個壞女人往往比一個壞男人壞得更徹底。事實是如此。有些生意人完全不顧商業道德而私生活無懈可擊。反之，對女人沒良心的人盡有在他方麵認真盡職的。而一個惡毒的女人就惡得無孔不入。
中國人過年，茶葉蛋，青菜，火盆裏的炭塞，都用來代表元寶；在北方，餃子也算元寶；在寧波，蛤蜊也是元寶。眼裏看到的，什麽都像元寶，真是個財迷心竅的民族。
還有許多短句，精辟、犀利，神來之筆，落筆生花
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
那種滿臉油汗的笑，是標準中國幽默的特征。
對於大多數的女人，‘愛’的意思就是‘被愛’。
有美的身體，以身體悅人；有美的思想，以思想悅人，其實也沒有多大分別。
《流言》充滿了人間煙火的味道，即帶有時代的痕跡，又衝破了時空的限製。各類散文，主題雜亂，聚集在一起，卻把人生勾畫得淋漓精致，在雞毛蒜皮的小事中找出柔情、喜悅，光明與陰暗，華美的文字裏透露出溫暖和冷酷，很值得品味。想看《流言》可點擊這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