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時,在北京可聽到敵台,但幹擾很厲害。到了陝北,發現那些敵台別提多清楚了!從此,聽敵台就成為我插隊生活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 在那期間,除了有幾年自學數理化外,我沒天天讀,但天天聽則是自始至終。
白天幹完活,累得賊死。胡亂吃完飯,趕緊抱著半導體,躺在炕上找美國之音和BBC,那是難得的幸福時刻。插隊期間最享受的時光,一是晚上在油燈下捉虱子,一是聽敵台。隻有在那時把世間的煩惱扔到九霄雲外。
每天最開始聽是新聞,讓我知道了美國人居然登上月球,後來還知道林副統帥也“嗝屁”了。那時人在山溝的窯洞裏,心隨著廣播滿世界飛。
敵台播音員的語氣平和,就像聊家常,和以前聽廣播的感覺完全不同。學校廣播站和中央台,慷慨激昂,吐沫星子都能隨著聲音噴到臉上。 此外,新聞播出的方式也不一樣,隻介紹事實,沒有那一連串頌揚或痛罵的形容詞,讓你感覺不到他們的堅定立場。
除新聞外,美國之音的時事經緯也挺有意思。它居然報導本國有人反對政府進行的越戰,而且不對他們加以批判,也不義憤填膺地要求政府去抓他們。 那時能聽到兩種不同的廣播:一種不宣揚什麽主義,沒有強迫聽眾相信的說教,隻報導事實。它們尊重聽眾,讓聽眾自己做出判斷,顯示出自信。另一種則是自大,喋喋不休地宣揚生編硬造的理論,以勢壓人;叫喊的背後,露出根基的虛弱。它的很多內容就是硬騙,要敢說不信,您就去坐大牢。
有件事非常有趣:陝北老鄉雖不說普通話,但能聽懂中央台,因為常能聽到;而我聽敵台時,他們如在旁邊,居然一句也聽不懂,不知我在聽什麽。後來我猜,那可能是心理原因。他們以為廣播都應該像中央台那樣咄咄逼人,當語調有了根本的變化,他們心理上不能適應,對不上茬了。 或者是內容不同,說的事情他們不熟悉,用的語言也不是整天聽到的吹捧英明偉大。
每天必聽的還有美國之音的每日音樂會。從那時起,愛上了古典音 樂,每次回北京探親,都想方設法去搞唱片聽。 後來聽的音樂多了,知道美國之音的開始曲是Yankee Doodle,這原本是英國人“踩活”美國佬的歌曲,美國人居然用它來代表自己,極具幽默感。BBC的開始曲是海頓的小號協奏曲,我更愛聽。美國之音的每日音樂會開始曲也很好聽,出國後,才發現那是音樂劇窈窕淑女(My Fair Lady)中的一個插曲。
聽敵台還讓我學會了英語。插隊後幾年,美國之音和BBC都有英語教學節目。BBC的很短,隻有幾分鍾,但美國之音的900句每次半小時,每天還有重播,成為我的主要老師。說實話,當時學英語一點兒用都沒有,但心中總有不甘的感覺,就是想知道,這個世界到底是什麽樣子,是怎麽回事。 經過林彪事件,我對官方那些宣傳說教全不信了,整個騙人的鬼話。
除了資本主義國家的敵台,還能聽到蘇聯老大哥的,那就沒有什麽聽頭了,宣傳說教的手法和我黨當時一樣,老毛子說的中文也讓人倒胃口。 民主國家媒體知道,任何人對外人借用他們的語言都會反感,所以他們對華廣播都用華人,在這點上就勝出老大哥一籌。 聽過的其他敵台還有德國、日本、澳洲、印度、台灣以及一些教會電台。還有幾個黑電台,播音時間和波長不定,不知什麽時候就突然竄出 來,如打著軍隊旗號反文革的解放軍之聲,估計是台灣背景。
有一年,在農田和山溝,能撿到小紙片,上麵畫的是天安門廣場上, 群眾悼念周總理的四五運動,並號召人們反抗毛澤東和共產黨的暴政。我 一看,就知道是台灣的作品。那時我黨的宣傳對四五事件當然隻字不提, 但我從敵台廣播中早已知道。但那些畫中,老百姓的衣服發型還是二三十年代的樣式,廣場上的紀念碑則是模仿華盛頓的林肯紀念碑畫的。他們為什麽不照著北京的照片畫?犯這種低級錯誤,隻能讓人感到他們的愚蠢, 效果適得其反。
開始我猜是不是有台灣特務過來了,但他到我們這個窮山溝幹嘛?後來撿到的多了,才意識到是用氣球飄過來撒下,飛得真夠遠。台灣當時還沒有轉化為民主體製,宣傳手法和蘇聯一樣,缺乏說服力。他們的廣播也沒人愛聽。
聽敵台是我插隊最大的收獲之一。那時雖身處深山溝,但眼界因此拓寬,從鐵幕縫隙中,窺視到外麵世界的一角。我的思想,不再被兩報一刊所左右。 後來到英國,還結識了BBC當年的中文記者陳均。那時在窯洞裏,常能聽到他略帶沙啞的播音聲。林彪出逃,他是海外中文電台中最先報導的。
陳先生是老派紳士,早已退休,玩起了古董。我對他說當年聽過他的廣 播,他隻是淡淡一笑。 在陝北的炕上捧著半導體時,做夢也想不到能親眼見到裏麵說話的人,而且是在地球另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