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我的文革十年(5)回到學校百無聊賴,幸遇恩師學下圍棋
從湖北省實驗師範學校側門出去左轉三四百米,就是武漢軍區大院。1967年6月中旬,軍區大院傳出消息,年初參與奪省市政府權的造反派組織的頭頭,都被武漢軍區給抓起來了。遠在鄂西北的我們得知這個信息之後,懇請軍分區司令員派車送我們回武漢,他非常高興地答應,第二天就送我們回學校了。
文化大革命的“運動”發展,真是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我們學校“造反派”與“革委會”、“鋼二司”和“紅衛兵”,兩派鬥得疲憊不堪之後,偃旗息鼓,相安無事。加之我們短訓班學生早已過了原定一年的分配工作時間,大家也厭倦了互鬥,學校局麵趨於平靜。有不少學生回家了,很多同學住在學校,每個月享受13.5元的夥食費,在學生食堂一日三餐,飽食之後,或外出閑逛,或在宿舍看書學習,或下棋打牌,各得其所。
當時,學校練琴房裏麵的鋼琴早在“運動”初期就搬到倉庫保存起來了,空了許久的練琴房就被一些膽大的學生占為自己的單間宿舍了,整個社會都是無政府狀態,學校總務處的管理員對此也是睜隻眼閉隻眼。於是,那些小小的練琴房,就成了愛情的“先知先覺”者的“談情房”。那小小的房間,空間不大,但可以放一張單人床,兩把椅子。剛好容得下兩人相擁相親、談情說愛。
我實在沒有想到,有一天中餐之前,在食堂門口。一位老師指名找我談話。
那位老師自我介紹:“我是張繼誌老師,以前教幼師的語文。你不認識我,但是,我知道你。我想問問,你會下圍棋嗎?”
“張老師,我不會下。”
“想學嗎?”
“想啊!”
“那好,你今天晚飯後七點鍾吧,到這個琴房第三間來,我教你。”張老師指著食堂大門對麵的一排幼師學生的練琴房間說。
“謝謝老師!我一定準時來拜您為師!”
現在也記不清那一排練琴房到底有多少間了,隻記得那一排房子,麵向食堂大門一邊和它的背麵一邊全是一間間小房間,隻能放一架鋼琴和一張學生座椅。真不知道張老師是怎麽“搶”到一間做他的“練棋房”的。
晚上七點,我準時到琴房第三間,張老師已經坐在那裏了。房間裏麵隻有一張課桌和兩把椅子,一副圍棋放在桌上。那裏也隻能放下這幾樣東西,我們也隻要這些就足夠了。
我與張老師第一次見麵,應該說了許多關於圍棋方麵的話,但是,現在都忘記了,隻記得他跟我約法三章。
第一,從今天開始,沒有什麽特殊原因,每天晚上七點開始下棋;
第二,每天晚上下三盤,如果你連贏三盤,就升一級;
第三,三思而後行,落子不悔。
張老師詳細講解圍棋基本規則、死活問題之後,就開始實戰訓練。從讓十三子開始。
每下完一盤,張老師都要複盤,仔細講解哪一顆子下得比較合理,哪一顆子是不講理的。以後每一次都要結合實戰具體情況,講定式,說棋理,順口就說出許多圍棋術語,如“金角銀邊草肚皮”、“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等等,讓我終生難忘。
第一天晚上三盤棋下完都快轉鍾了。張老師一定要我陪他去學校門口的餐館宵夜。我們邊走邊聊,聊的還是圍棋。張老師當時大約五十歲左右吧,中等身高,身材偏瘦,手指纖長皮膚白潤,臉上總是掛著微笑,說話輕言細語,不急不忙,娓娓道來。
從第一次跟張老師在琴房學棋到年底分配工作後離校,差不多一年時間。幾乎每天晚上都可以在那個小餐館看到,一老一少、師生二人,宵夜時還“棋”不離口。
我在張老師的精心指導下,棋力漸長,和張老師分別時已經開始下分先棋了。從讓先十三子,到分先對弈,不知耗費了張老師多少心血,而張老師卻樂此不疲!我每升一級,他都要在宵夜時特別犒賞。難忘師恩!
更難忘的是,張老師得知我被分配到水廠路中學之後,特地從武昌趕到漢口,帶我去拜訪住在水廠路中學旁邊的湯之望老先生。
當張老師領著我走到湯公家時,隻見湯公開門迎客說:“張老師總是準點,真不愧是當了一輩子老師的!”
張老師笑著說:“湯公客氣了!”然後向他介紹我的情況。湯公握著我的手說:“既然是張老師的學生,現在又是鄰居,歡迎以後常來。我先跟老朋友切磋一盤再慢慢聊吧。”於是我們隨著湯公移步到他的書房。
湯公書房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書桌上除了文房四寶外,就是一副雲子和日製木質棋盤。湯公對我說:“小李老師,我和張老師這盤棋早已約定,你先看看棋,或看看書,請自便。”說完,兩位便開始手談,隻聽雲子落盤聲,不聞閑言碎語。再看兩位老師,都是那麽聚精會神,我端坐一邊觀棋不語。一邊看,一邊想,如果是我,這一顆子會下在哪裏好呢?
看著想著,突然想到圍棋棋子無論黑白,放在棋盒裏全都一樣,不分彼此,不論貴賤。棋手取子從來不看,可謂閉著眼瞎抓,抓著哪個是哪個。哦!這裏不能用“抓”,“抓”太粗魯了。記得張老師教我下圍棋的第一天,就強調並示範“持子”。一般用右手,食指和中指,中指在上,食指在下,輕輕到棋盒裏夾起一顆棋子,輕輕放在棋盤上,經過思考後決定的那個地方。切記不要用手指把棋盒中的棋子翻動出聲,更不要把棋子拍到棋盤上去,而是用中指輕輕地把那顆夾著的棋子,悄無聲息地推到棋盤上。欣賞兩位老師持子的動作是那麽優雅自然,不僅僅是一種美的享受,更讓人體悟到紋枰對坐,實在是人品的文明熏陶!
當然,一旦把那顆子放到棋盤上了,那可就不能再移動了。這是下棋的鐵律,叫做“落子不悔”。傳說,棋聖聶衛平小時候,有一次跟副總理兼外交部長陳毅元帥下棋,陳老總不小心掉一顆子到棋盤上,想去把那顆子拿起來,時年六七歲的聶衛平,可謂初生牛犢不怕虎,馬上站起來,一雙小手抓住陳老總說:“落子不悔!落子不悔!”
誠然,棋子落在棋盤上之後,就完全不一樣了,就有高下、貴賤之分了!於是,就有“勝負手”之說,即縱觀全局,那顆子決定了那盤棋的命運,也是俗話說的“一著不慎全盤皆輸”的那一顆子。又有一說,“人生如棋”是不是在告訴我們,在這個世界上,每一個人本來與他人都差不多的,就看決定你一生的“勝負手”,是不是抓準了、抓住了。那麽,我的未來呢?決定我人生的勝負手在哪裏呢?
【附錄】下棋找高手,名師出高徒
1967年12月,我到水廠路中學(以下簡稱“水中”)報到以後不久,我的圍棋啟蒙老師張繼誌先生,特地從湖北省實驗師範學校到“水中”來,帶我到住在水廠路張公堤邊的湯之望先生家拜訪。張老師和湯先生是手談多年的老朋友。湯先生後來又帶我去拜見了湖北圍棋名人,著名國手劉炳文先生,以後,我就經常去劉老家以棋會友,看棋學棋。
當年,劉老師的家就是我們武漢市的一個棋類活動的俱樂部,許多耳熟能詳的棋界名人,經常在他家聚會下棋。除了圍棋名人、時任湖北省圍棋隊教練邵福棠老師外,還有1958年中國象棋全國冠軍李義庭和全軍冠軍陳培芳,還有後來兩次奪得中國象棋全國冠軍,兩次獲得“五羊杯”冠軍的年輕優秀棋手柳大華,國際象棋湖北省冠軍劉成萬等。
當時,1958年中國象棋全軍冠軍陳培芳,已經從部隊轉業到礄口區勝利中學當語文老師,他的夫人潘蘭英老師是我們“水中”的圖書管理員。他們住在礄口區寶豐路地質學校教工宿舍。每次從劉炳文老師家出來,我總是與陳老師一起坐一路公交車回家,他在寶豐路下車。我再坐兩站到水廠路。後來,我還經常去他家下圍棋。那時,湖北省商業廳就在寶豐路口。時任馬廳長以前是新四軍陳毅的下屬,也是圍棋愛好者,在他領導的商業廳,當時也是礄口區圍棋愛好者聚集地之一。閆安的父親是商業廳的幹部,圍棋也下得很好。閆安與馬廳長的兒子馬力,當時十一二歲,耳濡目染,在父輩的熏陶與影響下,非常喜愛圍棋。他的父親經常帶著他拜名師求點撥。
現在也想不起來在哪一次聚會時,大家看到閆安和馬力下棋時,有老棋手說,如果能辦一個青少年圍棋訓練班,讓我們這些老家夥帶帶他們就好了。
於是,陳培芳老師跟我商量說,我們可不可以在你們學校辦個訓練班呢?
他還說,要辦就把中國象棋和國際象棋訓練班也辦起來,就叫“三項棋類訓練班”。我們這些老家夥都願意來當義務教練,隻要願意來學棋,不論其有沒有基礎。我們都負責教他們,而且免收學費。
最大的問題是你們學校領導是否同意。其次,就是辦訓練班必須有教練用的大棋盤和棋子,現在肯定買不到。怎麽辦?
當我把辦棋類訓練班的想法向我們學校的劉政秀書記匯報後,她非常支持。於是,我與陳培芳老師開始籌備。陳老師負責請教練、組織教學、製定教學計劃等事宜;我負責後勤保障。
為了保證按時開班,第一要務是想辦法製作教練棋盤。我這個從學校到學校的人,哪有動手能力自製教學大棋盤啊!我馬上想到學校隔壁的武漢抗菌素廠,許多老工人曾經來學校當過“工宣隊”員。於是去該廠找他們幫忙。
那些老工人就是有辦法,他們聽我說完設想之後,馬上就想到,可以用他們廠藥瓶蓋口的軟木瓶塞做棋子,圍棋子分別塗上黑白油漆;象棋子分別用紅綠油漆寫上去;國際象棋子就用黑白油漆寫上去。然後用軟木板做棋盤,在每一個棋子中間插一根小釘子,在講課時,就可以把棋子插在軟木板棋盤上,給學生講課做示範。
那些來講課的大師們都非常欣賞這個教練棋盤,用起來也得心應手。當時經常來講課的圍棋教練是劉炳文和劉力父子兩人,象棋教練是陳培芳和柳大華,全國冠軍李義庭也常常忙裏偷閑到訓練班來巡視,國際象棋教練是劉成萬。當年,這些大名鼎鼎的國手,都來我們“水中”三項棋類訓練班當義務教練。每到訓練時間,他們都是自己乘坐公交車來訓練班教學生下棋,來自武漢三鎮的學棋少年聞訊紛至遝來。真是名師出高徒呀!後來從訓練班走出去的棋手有:圍棋七段閆安、李楊(女),女子全國象棋亞軍陳淑蘭,她當時跟著劉成萬老師學國際象棋,後在柳大華發現並精心培養下,學成中國象棋,一舉成名。
閆安從小就受他父親的影響喜愛圍棋,因緣到水廠路中學棋類訓練班後,在名師劉炳文先生、省棋隊教練邵福棠老師的重點培養之下,茁壯成長,後來成為七段國手。我組織學生學棋的經曆,學生閆安學棋的成長過程,雄辯地證明了“名師出高徒”的至理名言。同時也告訴我們,不論做什麽事情,尤其是讀書學習,一定要敢於“弄斧到班門”!善於虛心向名師求教!
(2014年我與閆安在武漢洪山合影)
華羅庚先生說:“這不是藝高人膽大,這是我一貫的主張,‘下棋找高手,弄斧必到班門!’”。接著他進一步解釋這個觀點,他說:“中國成語說:不要班門弄斧。我的看法是:弄斧必到班門。對不是這一行的人,炫耀自己的長處,於己於人都無好處。隻有找上班門弄斧(獻技),如果魯班能夠指點指點,那麽我們進步能夠快些。如果魯班點頭稱許,那對我們攀登高峰,亦可增加信心。”
華羅庚從不隱諱自己的弱點,隻要能求得學問,他寧肯暴露弱點。“下棋找高手,弄斧到班門”,這是華羅庚留給我們的一個重要的治學思想,他不僅這樣說,自己也是這樣做的,還教育學生這麽做,實踐證明這是一個成功的經驗。(這兩段話上百度可以查到)。
我在三項棋類訓練班這一段經曆,雄辯證明了華羅庚先生的治學思想,是顛撲不破的真理。後來我在語文教學專業成長過程中,再次踐行華羅庚先生的“下棋找高手,弄斧到班門”,得以在同齡人中脫穎而出。李義庭與柳大華,劉炳文、邵福棠與閆安,閆安與辜梓豪、謝爾豪,一代傳承一代,莫不如是。
閆安七段在國家隊三年,代表中國隊多次參加國際國內比賽。從國家隊回武漢後,他創辦的武漢“天元青少年圍棋訓練班”紅紅火火,培養了一批優秀青少年棋手。 2017年他培養訓練多年的弟子辜梓豪、謝爾豪雙雙打進“三星杯”及“LG杯”決賽,辜梓豪勇奪三星杯世界圍棋冠軍,謝爾豪勇奪LG杯世界圍棋冠軍。兩人現在都是圍棋九段選手,都在國家隊為國效力。
當年訓練學生下棋,大師們各盡其才。每每學生放學之後,大師們還要聚在一起過過棋癮。也不知道是哪位大師提議的,要舉行三項棋類教練混合賽。規定賽製:圍棋教練與象棋或國際象棋教練比賽下象棋,反之亦然。我也去試試,結果發現象棋大師們的圍棋水平也蠻高的。我這個圍棋愛好者就找象棋大師陳培芳和柳大華下圍棋。下幾盤棋之後,才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原來,不論下什麽棋,雖然規則不一樣,但是“棋理”是一樣的。而“下棋找高手,弄斧到班門”不僅提高了我的圍棋水平,更讓我明白了其中的人生哲理。尤為可喜的是,讓我與年齡相近的柳大華在圍棋對弈中加深了友誼。也因此有機會經常跟他一起去大型廠礦開展棋類活動,每次大華下盲棋都是活動的高潮。記得有一次周末的晚上,在武漢汽車發動機廠大禮堂,台下觀眾上千人,台上大華表演下盲棋,他一人與該廠三十多位高手對弈,最後僅一人下和了,其他都是他的手下敗將。一時轟動三鎮。
1982年初,華師一附中負責學生工作的易友奇副校長,為培養學生全麵發展,提高學生的素質,決定辦三項棋類興趣班。春節期間,我去住在水廠路中學附近的湯之望先生家拜年,剛好遇到劉炳文先生和陳培芳先生。劉老師最近正在抓業餘圍棋活動,他說已經向省市體委匯報了,等批下來就通知我。他還說,武漢市六中已經開始搞了,全市準備抓十個點,希望我們一附中能抓出成績來。兩個月後,收到省圍棋隊教練邵福棠老師的來信,他說省體委領導非常支持我們學校開展圍棋活動,希望我們把圍棋班辦好,使它逐步成為我們學校的傳統體育項目之一。
學校領導看了信以後非常高興,表示可以在初一學生中開展這項活動。易校長和團委書記小羅積極支持並親自參加籌備。開班那天,邵福棠老師、陳培芳老師、柳大華、陳淑蘭、胡遠茂、閆安等湖北棋界名人準時來到學校,先到圍棋班開會,邵老師和柳大華分別對同學們講話,然後,在學校禮堂,柳大華表演了閉目棋,與二十位師生象棋愛好者下盲棋,獲全勝。
學校領導非常重視這項活動,易副校長自始至終參加了活動,大約200多名學生和老師興趣盎然地看完柳大華的閉目棋表演。青年教師對這項活動表現了極大的興趣,都想學圍棋,著名數學老師倪政勇與柳大華比賽完後說,開展棋類活動很好,希望我們一附中把圍棋活動搞成傳統項目,增加學校的特色。
領導大力支持,老師們熱情相助,學生興趣極濃,這都是我們開展棋類活動的有利條件。加上省棋隊教練邵老師的堅持每兩周派優秀棋手來學校指導學生訓練,當年底,武漢市中學生棋類比賽決賽,在漢口濱江棋室舉行。我校陶紅娟力挫競爭對手,榮獲女子中國象棋冠軍。三項棋類比賽都很激烈,最後一輪比賽時,武漢市棋界的知名人士幾乎都來了。象棋教練胡遠茂告訴我,陶紅娟將參加今年在沈陽舉行的全國女子象棋比賽。邵老師通知我,寒假可以派兩個圍棋手參加省裏的培訓。劉成萬教練談了國際象棋的培訓工作及運動員的升學問題。
實踐又一次證明了“下棋找高手,名師出高徒”,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