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我的十年文革(1)1965年高考名落孫山
寫在《我的文革十年》前麵的這段話,是巴金說的。
文革結束後,巴金第一個提出建立“文革”博物館的構想。他說:建立“文革”博物館,這不是某一個人的事情,我們誰都有責任讓子子孫孫,世世代代牢記十年慘痛的教訓。“不讓曆史重演”,不應當隻是一句空話,要使大家看得明明白白,記得清清楚楚,最好是建一座“文革”博物館,用具體的、實在的東西,用驚心動魄的真實情景,說明“文革”期間在中國這塊土地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讓大家看看它的全部過程,想想個人在十年間的所作所為,脫下麵具,掏出良心,弄清自己的本來麵目,償還過去的大小欠債。沒有私心才不怕受騙上當,敢說真話就不會輕信謠言。隻有牢記“文革”的人,才能製止曆史的重演,阻止“文革”的再來。
(1)1965年高考名落孫山
文革十年始於1966年5月16日。
據參加起草《五·一六通知》的王力回憶說,1966年5月4日起,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在北京召開,而早在1966年4月16日至26日,毛澤東在杭州召開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擴大會議,這次會議實際上是為發動“文革”做準備。與此同時,起草小組聚集在上海錦江飯店後樓,說是為政治局會議準備材料,實際上是在那裏討論、修改《通知》及其附件。
政治局擴大會議一直開到5月26日才結束。會議的主旨是批判彭真、羅瑞卿、陸定一、楊尚昆的“反黨錯誤”。5月16日,會議通過了毛澤東主持起草的《通知》,從此被稱為《五·一六通知》。它的全稱是《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通知》。十年浩劫,就是從《五·一六通知》通過之日算起——這一天被公認為“文革”正式開始的一天。
我的文革十年,還要從1965年9月1日說起。
1965年7月7日上午9點到11點半,後來成為文革前最後一次全國統一高考的語文作文試題,是《給越南人民的一封信》。三天高考結束,我自信憑各科成績,可以考取理想的大學,填報的誌願都是一流大學的理工科。
結果我沒有被大學錄取,而被武漢市教育局直接錄用為中學語文教師。那一年,武漢市教育局從高考落榜生中,直接錄用了一千多人當中學教師。據說都是高考成績很好,但或自己或家庭、有這樣或那樣的“政治問題”,而“不宜錄取”。
我是什麽問題呢?2005年退休之後,一個非常偶然的機會,終於看到了我的檔案中有兩份“政審”材料:
班主任吳傳忠老師在我的《高中畢業生政治審查表》是這樣評價的:
熱愛黨,熱愛毛主席,擁護三麵紅旗和黨的各項方針政策;能主動積極學習毛著(筆者注“毛澤東著作”的簡稱),並能活學活用,解決了自己和別人的不少問題,是全校的學習毛著積極分子。階級觀點明確,有一定的認識問題的能力;態度明朗,在經濟困難時期表現好,思想進步品德好,曾幾次寫申請書要求入黨,多次被評為三好學生,還出席過市三好生代表大會。高三下被評為優秀團員。先後擔任過團支部宣委、班長、團支部書記等職務。在工作上一貫認真負責,熱情高,魄力大,有一定的工作能力,並且善於抓活思想,在群眾中有威信。敢於堅持原則,開展批評。尊師守紀,勞動一貫表現好。學習目的明確,態度端正,成績好,參加體育鍛煉積極。
缺點是:有時遇到問題還不夠冷靜,在生活紀律上嚴格要求不夠。
後來班主任吳傳忠老師又給高考委員會遞交一份補充材料。
高考委員會人事組:
我校考生李培永的家庭成分問題,本人填的是中農,有時又填工人,外調材料又說是小土地出租。漢口考區對此提出過疑問。我們又到中南路派出所去進行過了解,據派出所同誌談,他家“至少是小土地出租,也可能是漏劃的地主”但因沒搞社教,成分無法肯定。究竟屬什麽成分,請你們根據檔案中的材料予以確定,不過,根據這一情況,我們認為錄取絕密專業是不適宜的。
另外,他本人在高三下後半學期表現不夠好,要求自己不嚴格,接受同學意見不虛心,和一個女同學接近較多,影響不好,形成班上80%的同學對他有意見。這些缺點是原來評語中所沒有的,特另作補充。
此致
敬禮
中共華師一附中總支
1965年7月23日
上述材料落款還蓋有“中共華師一附中總支”的公章。
在當年,我的檔案中有這樣一份共產黨基層組織提供的補充材料,後果是可想而知的,沒有被大學錄取也是理所當然的,而這,對一個憧憬美好未來的年輕人是多麽殘酷的打擊!這顆人生的苦果對於正在成長中的我來說,真是苦不堪言!
武漢市教育局錄用了我們這批高考落榜生後,為了盡快幫助我們完成從學生到教師的角色轉換,決定要我們分別到武漢教育學院、武漢一師和湖北省實驗師範學校(以下簡稱“省實師”)去培訓一年。我被分配到湖北省實師語文短訓二班。
湖北省實師位於武昌付家坡,學校原來有高中部和幼師部,加上我們十二個短訓班(六個語文班、六個數學班),就是一個二三千人的大學校了。
全部由高考落榜生組成的短訓班,學生思想複雜是不言而喻的,無心向學也是可以理解的。但讓我不理解的是,在當時,特別強調培養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重要性的形勢下,集中這麽一大批“出身有問題”的人,培訓以後去中學當老師,培養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不會出問題嗎?這是一個明顯的悖論,可是,沒有任何人來解答。
這也可以說是處在逆境中,我第一次開始學會獨立思考問題了。
【附錄】難忘短訓班班主任黃娉琴
1965年,我參加高考,因政審屬於“不宜錄取”,上不了大學,而被武漢市教育局直接錄用為中學語文教師。
當年,武漢市教育局錄用了我們這一屆一千多名高考落榜生,為了幫助我們盡快完成從學生到教師的角色轉換,決定讓我們分別到武漢教育學院、武漢一師和湖北省實驗師範學校(以下簡稱“省實師”)去培訓一年。我被分到省實師語文(2)班。
省實師位於武昌付家坡,學校原來有高中部和幼師部,加上我們短訓部的12個班(六個語文班、六個數學班),就是一個二三千人的大學校了。
“錄用通知書”規定,9月1日到省實師報到。但是我不想去報到,想遠走高飛。當時,華師一附中高三(2)班團支部書記沒有考取大學,不僅校內盡人皆知,而且“壞事傳千裏”。實在是“無顏見江東父老”啊!去新疆屯墾戍邊,是我最好的選擇。
省實師短訓班開學一二周後,我還沒有去報到。母校團委書記蔡清萍老師,還有學校黨總支馬成山副書記的夫人周老師等,找我談話,曉以共青團員必須服從黨的分配之理,動之以真心關愛之情,反複強調得過肺結核病,不宜於北方寒冷的氣候。在tongxm加之父母再三勸告,聽老師的話,沒有錯的,留在武漢,將來當老師也蠻好啊!猶豫、糾結了一個多月,國慶節後還是去省實師報到了。
我被分到省實師語文(2)班。我的班主任是一位三十多歲的女教師,名叫黃娉琴。她身材高挑,年輕漂亮,一頭栗色短發,齊肩處微微向上卷曲,更顯精神。從見麵開始,她始終麵帶微笑,輕言細語,沒有一句因為我遲到一個多月而責備的話語,而是像大姐姐一樣關心我,是不是家裏有什麽困難,耽誤了報到的時間?然後,說她是從印尼回的華僑。雖然來武漢的時間不很長,但是,省實師離華師一附中這麽近,知道那個學校畢業的學生都非常優秀,而且你還是班幹部。所以,她一直在等我來這個班當班長。
她說完後站起來,帶我到班上與同學們見麵。
記得那天上午第一節課前,我跟著黃老師走進教室,她請大家安靜下來後,回頭拉著我走上講台,說:“他叫李培永,以後,他就是你們的班長。請大家鼓掌歡迎!”我在眾目睽睽之下,在同學們的熱烈掌聲中,走到教室後麵唯一一個空位置上,坐下來就開始上課了。
當天下午第二節課後,黃老師讓全體班幹部和團支部委員到她的辦公室開會。黃老師說:“現在我們班52人已經全部到齊了,以後班幹部例會就由李培永同學負責了,團支部書記邢成秀負責開展團的活動,你們兩個人要密切配合。”坐在她旁邊的一位女同學就是邢成秀,她微笑著、羞答答地頷首說:“好!”
當時,我是一個很不稱職的班長,積鬱在心中的那股難咽之氣久久不散。難言之苦,無處訴說,於是,就沉溺於棋牌之中。哪怕課間十分鍾也要抓緊時間打幾盤撲克。以至於,班主任黃老師隻要走進教室,看到我還在與同學打牌,總是微笑著說:“李培永啊!你又在打牌呀!”
黃老師是生物教師,沒有教我們班任何一門功課,隻當班主任,就像大學的學生輔導員一樣,但是她非常負責,而且非常有耐心,從來沒有在班上對大家說一句,哪怕稍微重一點的話。她非常理解我們這批名落孫山的“高材生”,不論是與學生個別談話,還是開班會講話,總是輕言細語,娓娓道來,開導大家要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信心。每天早晚自習,每一個課間十分鍾,她都要親臨教室,或巡視,或找同學個別談話。
誠然,大家對黃老師非常敬重,但是,不少同學對自己陷入這樣一種欲求學上進而不能的難堪境遇,鬱鬱寡歡。盡管學校食堂每個月13.5元的夥食,已經做得非常可口,餐餐都有魚肉,不少同學還是隔三差五就三五成群,到外麵的餐館去聚餐,喝酒抽煙,宣泄一番。但是,這些曾經的優秀學生,還沒有沉淪,每次去外麵吃飯,都要趕在晚自習之前回學校,而且喝了酒的同學,還要回宿舍非常認真地刷牙洗口,生怕被黃老師發現了。我當時雖然心情與大家一樣,也與幾個剛結識的朋友一起去外麵吃飯,但是,我從來不抽煙喝酒。我回學校就直接去教室,如果時間還早的話,再跟同學打打撲克。
幾乎每次去教室晚自習,都看到黃老師在教室。有一次我從外麵吃飯回來,她在我旁邊坐下談班級工作安排之前,問我:“是不是同學們對學校食堂夥食有意見啊?”我說沒有意見啊!問題是夥食太好了,每餐都有肉,而且那麽多肥肉,不僅女生吃不下,男生也吃不消啊!是不是可以換個味口呢?多一點瘦肉,少一點肥肉,有時可以不要肉,炒雞蛋也可以呀!我們正說著,喝了酒的幾個同學陸續從後門進來,從我們旁邊走過時,一股酒味飄來,黃老師微笑著問我:“你沒有喝酒吧?”
可見,黃老師是知道有同學去外麵喝酒了,但是善解人意的她,從來不在班上公開批評喝酒的同學。是不是找那些同學個別談話了,我不知道,但是,她這樣尊重學生的態度給大家印象非常好。也為我們後來走上教師崗位,時刻要尊重學生、愛護學生,樹立了好榜樣。
按照市教育局的要求,短訓班應該在1966年暑假結業,當年5月中旬,我們分赴武漢市各中學實習還未結束,就被緊急召回學校參加“文化大革命”。
“文化大革命”一開始,特別講究家庭成分,宣揚“血統論”,省實師要成立學校“文化大革命委員會”,學校高中部、短訓班和幼師三部分,都要有學生代表參加。也許是因為短訓班其他同學的家庭成分確實複雜,而我可能是“矮子裏麵的將軍”;也許是心地善良的班主任黃老師極力推薦,我被學校黨總支作為短訓班的代表,挑選為“文化大革命委員會”的委員。後來,全國“紅衛兵”運動風起雲湧,我也是學校的第一批“紅衛兵”的負責人。
真是世事難料呀!因為家庭成分問題,上大學不宜錄取!不到一年時間,相信我的檔案,依然在省實師黨總支的櫃子裏麵,家庭成分應該還是那個“問題”,我不僅可以當“文化革命委員會”委員,還能成為第一批“紅衛兵”,而且成為武漢市的“紅衛兵”代表,第一批去北京天安門,而且作為武漢市“紅衛兵”的代表,被安排在天安門城樓邊的“觀禮台上,於1966年8月18日,接受毛主席檢閱紅衛兵。
我們這一代人的人生軌跡,與社會的發展、國家的變化息息相關,運行的軌道永遠離不開大趨勢!但是,我非常幸運,自從被分配到省實師短訓語文二班,遇到從印尼回國的黃娉琴老師以後,幾乎在人生每一個關鍵時刻,都有像黃老師一樣心地善良的好人貴人助我一路前行!
難忘敬愛的黃老師!
(1967年12月中旬,正值十年文革高潮,各人拿到派遣令就去所派的中學報到,結業集體照也沒有。留下終生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