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貴人(08)章熊先生激勵我不斷前行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著名語文教育家章熊先生是北大附中語文特級教師、人教版1982年分編型教材《閱讀》的特約編輯。先生每年都在人教社主辦的全國分編型教材備課工作會議上,給全體執教老師作報告,主講現代閱讀教學理論和《閱讀》課堂教學的方式方法,開創了現代中學語文閱讀教學與考試之先河。
章熊先生在北大附中語文教學中,特別重視對學生進行語言和思維訓練,積累了許多經驗和訓練的個案,從實踐又上升到理論,寫成了專著《語言和思維訓練》(上海教育出版社1983年出版)。從1983年到1985年,每年暑假先生在會上總是講“語言和思維”的問題。83年在洛陽會議講《段的教學》;84年在蘭州會議講《簡明·連貫·得體》;85年在青島講《語言和思維訓練》。
第一次與章熊先生見麵在洛陽。
1983年暑假,人民教育出版社(以下簡稱人教社)召開的重點中學語文實驗教材工作會議,該社《課程·教材·教法》研究所所長張定遠先生主持大會。我在大會發言後,定遠先生約我晚上去他下榻的房間深談。在他那裏見到了章熊和張必琨兩位先生。有幸聆聽語文教育大家的金句名言,受益匪淺。章先生對我說,趁年輕,努力吧!
第二次與章熊先生見麵在蘭州。
1984年暑假,人教社在蘭州召開重點中學語文實驗教材工作會議。大會組織全體與會專家、學者、編輯和老師們參觀劉家峽水電站,泛舟大壩上麵的劉家峽水庫,我剛好與章熊和張必琨兩位先生在一條遊船上,當遊船在碧波蕩漾的水麵上迎著和風細雨前行時,兩位先生站在船頭引吭高歌。大家都聽到他們是在用俄語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等五十年代流行歌曲。五十年代初畢業於清華大學和北京大學中文係的章熊和張必錕,完全沉浸在美妙的音樂之中了。那充滿激情的歌聲,不僅感染了他們的同齡人,更讓我們晚輩看到了他們是那麽多才多藝!後來接觸多了,才知道他們那一代清華、北大中文係畢業後從事教育事業的高材生,不僅有深厚的專業功底和非凡的教學藝術,而且琴棋書畫無所不能。感恩語文教材改革實驗,讓我有機會零距離受教於前輩大師。章先生親切地鼓勵我說:“初中實驗還有一年了,加油!”
第三次與章熊先生見麵在青島。
1985年暑假,人教社在青島召開重點中學初中語文實驗教材試教總結大會。我帶去的華師一附中初中語文實驗班參加當年全國語文高考單科測試的總結材料,章熊先生看了之後非常興奮。
特別是他看了我們班學生的答卷後,非常高興地在青島大會上 對大家說,我們現在可以大張旗鼓地宣傳這套實驗教材了。
1985年6月28日中考結束後,華中師大一附中初中語文實驗班學生在沒有任何準備的情況下,由湖北省教研室組織他們,參加1985年全國高等學校統一招生考試語文單科測試,與當年高考學生同時考試,試卷交華中師範大學語文高考閱卷點的教師評改。考試結果為人平61分,比當年高考湖北考生人平59.46分高出1.54分。
1985年高考語文命題組副組長章熊先生看了我們的對比分析報告後,在華中師大《語文教學與研究》上發表文章說:
李培永同誌提供了一些令人感興趣的數字,但僅有數字而缺乏具體分析,還不能說明問題,隻能引出一些想法。
所謂“缺乏具體分析”,主要是指缺乏這批學生入學時的情況介紹,沒有這方麵的情況,我們就很難估計他們進步的幅度以及取得進步的原因。
但是這些數字表明,這些學生的語文能力已經達到了今年高考學生的平均水平。如果扣除三、四、六這三題的相比數字,可以說他們巳超過了平均水平。再從總分情況看,70分以上者三人,最高分71分,60分以上者12人,50分以上者13人,其中59分5人,50分以下的1人,分布比較平均,可見這批學生中並沒有出類拔萃的“尖子”。那麽,可不可以說,我國的青少年,如果能得到較好的學習條件,而且引導得法,其中相當一部分可以提前達到今年高考生的平均水平?
其次,可以看出這些學生的基礎打得比較紮實。高考屬於選拔考試,它不同於結業考試,為了擴大區分度,每屆試題中都要有一些難題,對一個初中生來說,答不出這些難題是正常的。然而就第五題的第五小題來看,這道題要求學生在一定語言環境中根據上下文判斷概念的特殊意義,是比較難的。這些學生的成績卻大大超過一般高中畢業生,可見他們受過較好的閱讀訓練。此外,從前麵談過的總分分布情況來看,也可以看出學生的基本功情況。
最後還想說一點,我和一些同誌都有這樣的看法:語文高考不需要特別複習,尤其不要搞題海戰術;考生上場,憑的應該是平時培養起來的基本能力。李培永同誌的學生臨場表現,證實了我們的想法。這批孩子具有一定的應變能力,應該說,它是李培永同誌訓練的成果。
章熊老師在分析了實驗班學生的卷麵分數分布情況之後提出:“我國的青少年,如果能得到較好的學習條件,而且引導得法,其中相當一部分可以提前達到今年高考生的平均水平?”
章老師在這裏提出了三個問題:教學條件;教學方法;教學效率。而這三個問題歸根結底是要解決語文教學的“序”。
1985年暑假在青島,人教版初中《閱讀》和《作文·漢語》試教三年總結大會結束之後,章熊先生對我執教的實驗班取得的成果高度肯定,盛情邀請我會後去北京他家裏長談。
8月20日上午,在北大中關園家章先生家,聆聽先生語文教學新觀念新方法,先生還特別給我講了他主持高考命題的故事,後來先生在一篇文章中詳細寫道:
“1984年我接手高考命題,就推出了‘現代文閱讀’欄目。一時全國嘩然,‘超綱’的攻擊聲四起。不過現在習慣了,而且較那時有所發展,從獲取信息性閱讀擴展到文學性閱讀(由於文學性閱讀的多解性,如何命題有些地方還要進一步研究)。現在我要談的是一件不為外人所知的事請。人們都以為我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其實不是,我不能貪天之功,應該還曆史的真相,把功勞還給朱德熙先生。
大家都知道那年試題的文本取自摩根(Morgan)《古代社會Ancient Society》,其實細心的人從這本書裏卻永遠找不到相應的章節,那是朱德熙先生從全書中挑選了一些段落組合而成的,天衣無縫。更有甚者,譯文裏每一個句子都經過朱德熙先生親手厘定。我至今記憶猶新,真正領略了什麽是學者風範!當年朱德熙先生、我和潘兆明(我在全國語文高考命題組的前任),三個人坐在朱先生家的客廳裏,朱先生找來了原本和譯本,膝上放了Webster大辭典。原文與譯文一句一句比對,有覺得不夠妥帖的,由朱先生斟酌、確定。不僅如此,最後的定稿也是朱先生親手抄寫,由我帶到命題組的。正因為如此,以朱先生的威望,這個石破天驚的項目才得以順利通過,否則以我當時的地位,恐怕就是另一種局麵了。”
章熊先生講完高考現代文閱讀的命題故事,接著聽完我的匯報後,先生充分肯定我總結的“三敢三愛”,即《敢想·多想·會想》、《敢問·多問·會問》、《敢說·多說·會說》;《愛聽·多聽·會聽》、《愛讀·多讀·會讀》、《愛寫·多寫·會寫》。並由此談到葉聖陶和呂叔湘兩位語文教育老前輩關於語文教學的“序”。
談到葉老所呼喚的“序”就會聯想到呂先生提出的“科學化”。兩位老人意氣相投,私交甚篤,兩種提法此呼彼應。雖然所想未必完全一致,然而所表達的是相同的焦慮,是為語文教學效率不高而產生的焦慮,是對我們這些第一線工作者的期待。
章熊先生的思維特別活躍,他從葉老和呂先生的宏觀論述,馬上聯想到他的想法。
章熊先生說:“語言、思維、思想之間的關係有點像我們的太陽係——語言圍著思維轉,思維圍著思想轉。就像太陽在宇宙裏也是一直圍著一個更大的天體運動一樣,思想也在不斷運動著,它所圍繞的更大‘天體’,就是社會(隨著人與人、人與自然關係變化所形成的社會意識)。
語言、思維、思想三者的關係中,思維是中介,是最活躍的因素。”那天,先生告訴我,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從清華中文係畢業後,到北大附屬工農速成中學教書時,他給那些優秀工農幹部講語法,遇到困惑,曾去請教中國語言學泰鬥呂叔湘先生。
呂先生想了一下,用手比劃著說:
“我們寫文章,常常有幾層意思,合在一起,成了一個句子。”
又比劃了一下,說:
“修改的時候,覺得句子長了,一拆,成了幾個句子。你能不能教學生學會這種本事?”
章熊先生用呂先生說的方法教他的學生,成效顯著。
呂先生說的教語法的方法,看起來很簡單,就那樣比劃兩下子,其實並不簡單。就是不講語法術語,從實用講起。
正如章熊先生所說:
“講話、寫東西,簡單比複雜難,通俗比深奧難。燕妮曾經問馬克思什麽是他最喜歡的詞語,馬克思的回答是‘簡單’。這是哲人哲理哲語。把問題談得很複雜,表明你認識上還沒有把握住關鍵,而與‘簡單’相伴隨的則常常是豁然開朗。有時你自以為想得很清楚了,可等到落筆,而且追求表述通俗化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有的地方根本沒有想明白。”
古人說:“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老師自己糊裏糊塗,怎麽能讓學生明白呢?“
後來,我在教學中照章熊先生說的法子去教我的學生,果然效果很好。語法就是研究一句話“通不通”的問題,而學生寫作文最常見的毛病就是句子越寫越長,句子寫長了,各種語病就都來了。照呂先生說的辦法,把長句子拆分成短句子,就沒病了。
語法、邏輯、修辭,對一句話而言,就是九個字:通不通、對不對、好不好。
一句話,沒有語病,但是不一定對。比如“打掃衛生”,從語法上來分析,動賓結構,是通順的。但是,從邏輯上來分析,就有問題,既然是衛生的,何須打掃?然而,這句話已然約定俗成,在這裏隻是作為分析的例子而已。
一句話,沒有語病,邏輯上也沒有問題,但是,不一定就“好”。
“好不好”屬於修辭的範疇,是錦上添花的事。修辭好的句子,一定是通順的,沒有邏輯問題的。
誠然,句子是文章的基本單位,一句一句話組織成一段話,一段一段話組織成文章。如果句子出了問題,那麽文章就一定有問題。
一句話是不是有問題,從語法上分析就是通不通的問題,從邏輯上說就是對不對的問題,從修辭上看就是好不好的問題。
我們隻要引導學生認識並掌握規律,理解句子中各種成分之間的排列順序的重要性。為此,我這樣強調“語序”問題。
漢語的語序從古至今基本沒有變,都是按主語→謂語→賓語序列延續下來的,定語在主語或賓語前麵,狀語在謂語前麵,補語在謂語後麵,而且它們的重要標誌就是“的”“地”“得”。
要理解“語序”,就得多讀多思,培養敏銳的“語感”。
葉聖陶先生說:“要求語感的敏銳,不能單從語言文字上去揣摩,應當把生活經驗聯係到語言文字上去。”“單靠翻字典,就得不到什麽深切的語感。惟有從生活方麵去體驗,把生活所得的一點一滴積聚起來,積聚得越多,了解越見深切。”從葉老的這段話中,我們也感知到:生活經驗與語感積累的關係是非常重要的。
葉老提出:“一字未宜忽,語語悟其神。”就是強調抓住詞語的理解和感悟。語文是以字詞為載體,讓學生在語言藝術的寶庫中尋幽探勝,含英咀華,通過形象思維和抽象思維,有時還特別需要一點靈感思維,去體會語言高手們怎樣做到“意能稱物,詞能逮意”,領悟語言的神韻和妙境,養成對語言的強烈興趣,磨礪敏銳的語感。
比如,魏巍寫的《我的老師》中,描寫蔡芸芝先生有這樣一段:“她從來不打罵我們。僅僅有一次,她的教鞭好像在落下來,我用石板一迎,教鞭輕輕地敲在石板上,大夥笑了,她也笑了。我用兒童的狡猾的眼光察覺,她愛我們,並沒存心要打的意思。孩子們是多麽善於觀察這一點啊。在課外的時候,她教我們跳舞,我現在還記得她把我扮成女孩子表演跳舞的情景。”
其中,“我用兒童的狡猾的眼光察覺”,這個“狡猾”是貶義詞呀!該怎麽理解它的意思呢?這就得記住葉聖陶先生說的“應當把生活經驗聯係到語言文字上去。”
總之,學一點語法常識,在閱讀中感悟,在生活中體驗,不斷增強語感,感受我們漢語的博大精深和無限之美
章熊先生與我長談,真是“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
臨分別時,章先生再三囑咐,一定要堅持語文教材改革實驗,堅持三年完成高中實驗任務。還贈送一本他翻譯的美國教材《提高寫作技能》,一本他寫的《語言和思維的訓練》。又送我一枚他親手篆刻的“培永藏書”印章。
還記得,1990年我調到海南農墾中學以後,大約1992年吧,教育部決定進行高考改革試點,海南、雲南、湖南三省由國家高考命題組另出一套試卷,簡稱“三南試卷”。遠在海南的中學校長和畢業班的老師們不知所措。於是,賴瑞光校長帶著我直奔北京中關園章熊先生家。
那天,陪我們一起去拜訪章先生的還有張必錕先生和我華師一附中老校友、中國科學院數學研究所的數學家羅聲雄教授。
章先生在談“三南試卷”時,特別強調這一次高考的命題原則,用當時鄧小平說的話,就是“要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我們都明白了他的意思,回到學校後,要求高三的各科老師夯實基礎,降低備考測試題難度。果然奏效。
感謝章先生不吝賜教!
感謝章先生一直激勵我不斷前行!
【附錄】去中科院數學所請陳景潤來海南農墾中學(節錄)
九十年代初,中國數學界打算在海南開一次研究會,享譽中華的報告文學《哥德巴赫猜想》的主人公、著名的陳景潤教授也要來參加會議。剛好,中國科學院數學所人事處長,是我們華中師大一附中的老校友羅聲雄教授。遊麗昭老師當年在華師一附中執教數學實驗教材改革實驗班時,經常去北京參加數學教學科研會議,與羅教授很熟悉,於是就請她打電話羅教授,告訴他,正在北京的我和賴校長要去數學所拜訪他。
羅教授非常熱情地接待賴校長和我,並陪同我們去拜訪陳景潤教授。遺憾的是,因沒有預約,那天陳教授外出開會了,他的夫人由昆熱情接待了我們,並告訴我們,隻要有羅教授陪同,他去哪裏我都放心!賴校長馬上說,如果能成行,我們非常歡迎你與陳教授一起去海南!
從陳教授家出來,羅教授一定要留我們吃了晚飯再走,我對他說,我們還要去拜訪一位老朋友,也是我們這次來北京的主要目的。他再三挽留,我隻有實話實說了。當年教育部實施高考改革,除一份全國統一高考試卷外,還要出一套“三南試卷”(即海南、雲南和湖南三省共用一套高考試卷)。我們準備去見時任高考語文命題組長、北大附中語文特級教師章熊先生。羅教授一聽,高興極了,一定要陪我們一起去章老師家。他也實話實說,兒子要參加當年高考,聽聽專家的關於高考命題的談話非常及時啊!
章老師接到我的電話後,又邀請我們共同的老朋友、北京市著名語文教師張必琨先生在他家等候我們。當我們趕到時,快到吃晚飯的時間了,賴校長馬上請在座的各位專家去附近的酒店,一邊吃飯一邊聊。
(1992年章熊先生到海南農墾中學講學時,與我們夫婦合影)
關於“三南試卷”問題,當然不可能在章老師那裏得到具體答案。因為參加國家考試的命題人員,每人都有一本國家正式公布並開始實施的《保密法》,如果泄密,必須承擔違法的嚴重後果。但是,章老師講這一次高考的命題原則,兩套試卷的不同特點,既不違規更沒有違法。章老師談到“三南試卷“時,隻用了鄧小平說的一句話”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就是”三南試卷“的命題原則,就讓我們明白了回海南後應該采取備考方針是”降低難度,夯實基礎“。章老師還接受了去海南農墾中學講學的邀請。也就在這次飯桌上,張必琨老師欣然接受,退休後去農墾中學擔任教育顧問的邀請。羅教授與章老師就北京孩子學語文、考語文必須掌握的方法交談甚歡。與章熊老師和張必琨老師兩位語文教育前輩分別之後,一生從事數學研究工作的羅教授說我們都收獲滿滿,不虛此行。我和賴校長那次的北京之旅,更是成果豐碩。
(章熊先生偕夫人到海南農墾中學講學後,光臨寒舍客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