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農墾中學十年(2428)難忘與博士市長的一次相見
(江上舟1994年在海南)
1990年9月,我從華中師大一附中調到海南農墾中學工作,中學時代的好朋友李小懷告訴我,他有一個好朋友也到海南三亞了,名字叫江上舟,讓我有機會去見見他。他和小懷一樣,都是紅二代。
當時,我剛調到海南農墾中學,執教兩個高一重點班的語文課,還當一個班的班主任,兼任語文教研組長。後來賴瑞光校長又任命我當教導主任。工作實在繁忙,無暇外出訪友,而且海南剛剛建省,交通通訊都非常落後,我在海口當老師,江上舟在三亞當市長,各人忙各人的,無緣見麵。
1993年,江上舟出任海南省洋浦開發區黨工委書記,洋浦開發區管理局首任局長。當時人們都說“洋浦開發區是特區中的特區”
大約在1994年四五月份吧,我去與洋浦毗鄰的儋州市參加全省的一次教育工作會議。會議之餘,專程去拜訪老朋友的朋友江上舟。
當時的洋浦石頭多、荒地多、仙人掌多,樹少、水少、人少,而且,剛剛經曆了“國恥風波”,即1989年1月,五名全國政協委員到洋浦考察,認為洋浦開發,租地七十年給外商是“喪權辱國”。鄧小平1989年4月28日的批示,平息了這場爭論。鄧小平在海南省委的報告上作出了改變洋浦命運的批示:“我最近了解情況後,認為海南省委的決策是正確的。機會難得,不宜拖延,但須向黨外不同意者說清楚,手續要迅速周全”。江上舟正是在國人矚目的焦點、改革的最前沿,出任這個號稱“特區中的特區”的行政首腦。當時,他領著手下六十六個兵,一切從頭開始。
我去的那天,他比平時更忙一些,我們剛坐下來不一會,省政府有關部門就來電話,通知他,國務院副總理陳慕華要到洋浦視察工作。他放下電話,立即讓秘書進來,對秘書說:“你馬上打電話給省領導請示一下,陳副總理來視察,中午是否在洋浦吃飯?吃飯時是否需要我作陪?”秘書出門後,我們才開始聊天。
他非常熱情地說:“我到三亞後不久,小懷就說起過你,中學時代建立的友誼,至今還這樣熱乎,難得啊!非常高興能與你這個語文特級教師聊一聊海南島的教育問題。”
“我雖然漂洋過海來到海南島,但還是沒有跨出國門呀!還是聽你說說海外見聞吧!”
先聽他講,在瑞士留學八年獲得了博士學位後,1987年匆忙回到了祖國,才發現,所學非所用。當時搞移動通信專業的單位太少了,真是英雄一時難有用武之地。在上海徘徊了兩個月,精通德語和英語的他隻好聽從朋友的勸告,拋棄了自己多年的專業,去了國家經委的外資企業管理局,走入仕途。
1987年9月,他和一個中國社科院的朋友去東北出差,路上聽到海南要建省,於是向朋友建議:海南建省是一件大事,你們社科院應該出力啊。籌建中的海南省也想到了中國社科院,請他們派專家去搞經濟規劃。朋友知道江上舟曾提過建議,將他也拉了過去。一次偶然的談話,讓江上舟成為十萬人才下海南中的一員。
1988年,在海南考察、調研並參與了規劃過後三個月,國家經委“撤並”,沒了單位的江上舟隻好留在了海南,籌建剛從縣級市升格為地級市的三亞市。彼時的三亞,有著江上舟想不到的落後——電話號碼竟然隻有三位數!留洋八年的他看不懂,難道大夥裝的都是分機?——當時整個三亞安裝的電話也不超過1000部。艱苦,江上舟是不怕的。小時候,身為福建省委書記的父親江一真被政治鬥爭批判,人情的冷暖他已經見識過,艱苦生活也體驗過。清華大學畢業後,他又去雲南山溝裏的一個工廠幹過八年,吃苦算不了什麽。
1993年,他和妻子吳啟迪因工作關係分居多年。他們夫妻兩人是清華大學的同班同學,先後去瑞士留學,獲博士學位後歸國。吳啟迪曾任教育部副部長,時任上海同濟大學校長。他找領導談話,想調回上海,不料,新去的省委書記認為他是個人才,不僅調不成,還把他官升一級,派他去新成立的洋浦開發區管理局任局長兼書記。那一年,他46歲,年富力強。
“不談話,或許也就不會考慮到我了。”江上舟說,人的命運有時候就是被偶然的細節所決定。
我對他說的“偶然的細節決定命運”感同身受。我和小懷是中學同學六年的好朋友,我高中畢業因“不宜錄取”政策,沒有被大學錄取,直接被武漢市教育局錄用為中學語文教師。先被分配到一般中學,後來在母校老校長的親切關懷下,調回母校。1982年有幸參加國家教委啟動的中學語文教材改革實驗,堅持試教六年,取得了豐碩成果。
1984年海南省農墾總局教研室吳多雄主任,帶領二十多位農場中學的語文老師,到武漢聽課學習。湖北省教研室的譚老師帶他們到華中師大一附中,教導主任安排他們到語文實驗班聽課。他們到我們班教室門口時,已經打預備鈴了。我立即請學生去辦公室搬來座椅,請老師們在教室後麵和走道坐下後聽了一節課。下課以後,聽課的老師們非常興奮,謝謝聲不斷。帶隊的吳主任對譚老師和聽課的老師們說:“我們這樣突然襲擊式的推門聽課,聽到的、看到的都非常真實。李老師教態自然,講課要點清晰,重點突出,學生主動學習、思維積極、課堂氣氛非常活躍!感謝李老師為我們上了一節很好的、非常真實的語文課。”吳主任握著我的手說:“請你在方便的時候,一定到我們海南來,給我們農墾係統的語文老師講講課吧!”
1989年暑假應吳主任邀請到海口講學,借農墾中學的學生上了示範課。賴校長聽了那節課後,請我們一家第二天到當時最好的海口華僑賓館喝早茶,熱情介紹大特區的有關政策,激情描繪農墾中學發展遠景,再三動員我們調到海南。後來還專程到武漢來盛情邀請。1990年,我們舉家南下來海口了,那一年,我45歲。
我們聊得正歡的時候,秘書進來看著他,欲言又止。他說:“李老師是我的朋友,你說吧,沒有關係的。”那位秘書吞吞吐吐,很不好意思地開口說:“局長,請問你剛剛要我打電話去問什麽啊?”
江上舟看了看我,那眼神分明是在說,你看這秘書怎麽連我這麽標準的普通話都聽不懂了?!他長歎一口氣,一字一句地說:“你去問清楚,第一是,陳副總理中午是否在洋浦吃飯;第二,如果在這裏吃中飯,是否要我作陪。趕快去問清楚!”
秘書出門後,江上舟笑著問我,你們語文老師現在教不教學生學習聽話和說話呀?我告訴他,語文高考從來就沒有考過聽和說的能力,從建國之初,到1965年,語文高考是一篇作文定“終生”,那是我們這代人經曆過的。1977年恢複高考時,考慮到十年浩劫,學生語文基礎知識太差,於是,除了要考寫作能力外,增加了語文基礎知識的考核。1984年以後,高考命題又增加了“現代文閱讀”測試。所以語文老師一般不重視聽說能力的教學和訓練。他莞爾一笑,“原來如此,那我就不能批評我的秘書了!”
他接著說他這次到洋浦後的工作情況。他的執政思路是“積極的不幹預”政策,盡量壓縮政府職能規模,給市場配置資源留下足夠大的空間。後來,有人把他搞的這套行政製度改革稱為“洋浦改革”。他活學活用在瑞士所見的“主辦製”和“AB製”。不止於此,江上舟還開始“公務員招考”,從全國範圍內選拔英才,麾下一度聚集了8位博士、幾十名碩士,其他的如公共財政、無紙化辦公等,都開了風氣之先。
後來又談到海南省的教育現狀,他尤其關心外地教師來海南後,與當地教師的關係處理得怎麽樣。他準備派人去內地招聘教師來洋浦辦學。
秘書再次進來準備匯報時,我趕忙起身告辭。他也抱歉地表示以後有機會再見再聊。
難忘的相見,更是難得的相見,讓我目睹我們那一代人中的英才風貌!當時江上舟是海南,也是全國唯一的有真才實學的博士市長,然而,他隻懂執著地追求理想,拚命地努力工作!本來與他約定再見暢聊的,後來他還是回上海了。再後來,他在上海創造了世界最快建芯片廠的紀錄,實現了中國集成電路產業“零”的突破。江上舟一生的經曆,雄辯地證明了是金子總會發光的!
【補記】:
看到紅二代陳小魯在海南三亞不幸病逝的新聞之後,讓我想起了另一位在海南的紅二代江上舟,於是寫了《難忘的相見》。寫完之後,先發給老朋友李小懷,請他看看有沒有不太恰當的地方,請他指正。他告訴我,我們高中同班同學肖蘊詩,當年與江上舟夫婦都是清華的同班同學,而且後來又一起回校讀研。他們應該更了解江上舟。於是,我又把這篇文章發給肖蘊詩。
(蕭蘊詩和李培永1997年9月14日在上海交大招待所)
肖蘊詩當時是同濟大學教授,研究生院院長、博士生導師,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他的回複如下:
我們與江上舟是清華校友,1978年研究生製度恢複後,同返清華讀研,因此與吳啟迪的先生江上舟比較熟悉。你文中說的無紙化辦公,就是我們當年去洋浦開發的項目。你短短的一次麵晤就抓住江上舟的主要特點,不簡單!
我的突出感覺是:江上舟十分務實,思維敏銳,工作要求嚴格叫真,說他是戰略科學家不為過。工作是拚命三郞型的,夜裏工作基本到淩晨兩三點,日夜顛倒是常態。在洋浦那一段歲月,他精力過人。客觀、主觀因素,都讓他處於除了工作還是工作的無休止循環中。他嗜煙如命,從早到晚香煙不離手,桌上幾個煙灰缸內,煙頭堆積如山。這可能也是他英年早逝的原因之一吧。洋浦管理局機關工作人員髙學曆學位的多,可謂人才濟濟!我們當時的深刻感受是項目交賬時,他們也因此錙銖必究、不能有半點糊弄。他的風格特點是工作事業實在執著,雷厲風行,而對社會世俗卻不甚了了??他是個做事業的人。文中提到啟迪1993年時任同濟大學校長,實際似應為副校長,好像1994年民主推舉後升任校長的。羅嗦了不少,你去斟酌取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