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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子之殤:德國駐華公使克林德男爵夫婦

(2021-11-03 08:59:02) 下一個

易桂鳴:庚子之殤:德國駐華公使克林德男爵夫婦

(1)克林德男爵其人


(圖1, 克林德男爵公使)

克林德男爵被任命為德意誌帝國駐墨西哥國公使前,曾經在中國服務長達10年,先後出任駐廣州、天津等地的領事。克林德了解中國,粗通漢語,調往墨國任公使,雖然升官了,但是才非所用,知覺屈就。所幸墨國不過是他外交生涯中的一個中轉站。他自認中國才是他施展拳腳之地。

克林德男爵出生於德國一個貴族世家,長年漂泊海外,年過40仍未婚娶,是一名準鑽石王老五。出使墨國時,他經常往返美、墨兩地,頻繁出現在華盛頓DC上流社會。他的每次到來,都引來不少家境富裕的美國家長的關注。1890年代,美國工業革命成功摧生無數北美富豪,這些祖先來自歐洲的美國富人,意欲尋根,追求名門,讓自家的女孩子遠嫁歐洲貴族。克林德男爵當時是一個炙手可熱的求婚對象。由於經常出入華府上流社會,他得以結識時年芳齡26的富家小姐萊德亞特——萊德亞特小姐之父,當時是密執根中央鐵路公司總裁。

克林德男爵與萊德亞特小姐,於1897年2月25日在牧師主持下,海誓山盟,結下良緣。這樁時尚的跨國婚姻,標誌著沒落的歐洲貴族,與富得流油的美國富家小姐聯姻,日漸式微的貴族,獲得源源不斷的新資注入,上流社會的生活方式得以延續。

迎娶豆蔻年華的萊德亞特小姐時,克林德男爵年屆44歲。他當時已經是德皇威廉二世意欲稱霸世界的德國不可多得的傑出外交官。富有而漂亮的萊德亞特小姐,也因此婚姻而亮麗變身成了令人仰慕的“男爵夫人”。


(圖2, 男爵夫人萊德亞特)

萊德亞特小姐嫁給克林德男爵之前,從未到過中國;她與中國無緣無故,對這個遙遠、古老的東方之國,毫無概念。她更沒有想到,隨夫君出使中國,徹底改變了她的一生。

在墨國大使任上兩年抱得美人歸的克林德男爵,終於在1899年4月如願獲調北京,出任德意誌帝國駐大清國公使。然而,當這對璧合珠聯的男爵夫婦抵達中國北京時,甚囂塵上的“義和拳”暴亂,席卷中國華北——兩百多年的滿清王朝,在內憂外患夾擊下,正處於風雨飄搖之中……


(圖3,以“扶清滅洋”為宗旨,號稱刀槍不入的義和拳民)

1900年6月19日下午,在北京公使任上約一年後的這天,克林德男爵和另外十一位駐北京的外國使節,同時收到一個大號的深紅色信封。男爵夫人親眼看著丈夫克林德打開信封,取出裏麵的文件:這是一份外交照會信。克林德不需要翻譯就明白信上說什麽——他的臉色頓時變得蒼白:“清政府獲悉,天津外國軍艦的將領要求大沽炮台投降。這個消息令人震驚!外邦的要求表明,他們意在切斷與中國的友好關係。因此,在如此艱難的環境下,大清國懇求外國使團、家屬和衛隊24小時內撤離北京。”

這個消息猶如晴天霹靂!因為被義和拳民包圍多日,北京的外國使節已經與外界斷絕聯係。他們根本沒有關於天津大沽炮台陷落的消息。京城外交使團相信,他們很快就要得到營救:英國海軍司令西摩爾上將率領的二千人的救援部隊,不日將抵達北京。

英國駐大清帝國公使、陸軍上校竇納樂爵士得知外交照會信的內容後大怒:西方將領們如此以武力進攻天津大沽炮台的行為,無疑把駐京使節和洋人的生命置於危險的境地。這些西方將領和水手們,不但不應他的要求迅速駛往北京,援救駐京外國使節,反而尋求進行一次非同尋常的軍事冒險。清政府顯然不會向西方軍事實力屈服,他們表麵上客氣、但是毫不含糊地要求外國使館人員一律撤出北京。撤離的洋人,不得不通過遍布義和拳暴民的鄉鎮才能到達天津,清政府不負責他們撤離的安全——這無疑是死路一條!但是,大號深紅色信封裏的照會信巳經說得很清楚:“中國政府認為很難給予外國使團全麵的保護。”換句話說,外國人要麽按照中國政府要求去做,要麽去死!11個國家的駐華大使們,當天聚集在一起絕望中急忙商量對策,亂哄哄的討論一直持續到深夜……


(圖4,北京使館區內正在射擊的外國士兵)

當晚,外國使館區外的大街上,許多外籍人士也自發地聚集在一起,焦慮地議論清政府對外國人的最後通牒和它的後果。所有非外交人員,幾乎清一色地一至反對在清政府令人可疑的態度下撤離北京。大家清楚,從北京到天津的沿途,遍地義和拳暴民。外國人一旦走出京城大門,他們的生命根本沒有保障。大家最後達成共識:“如果留下來意味著可能的屠殺,撤離同樣等於死亡!”

在11國公使的商討會上,德國公使克林德男爵態度鮮明。他毫不含糊地提出,11國外交官應該拒絕中國政府的要求,繼續待在北京,直到救援軍隊到來才撤離。隻有充分的安全保障,才能全部撤走北京的西方外交人員。以沮喪、多變的法國大使史蒂芬為主的反對派,認為外國人應該服從清政府的要求,盡早撤離北京。美國大使康格,比起牢騷滿腹的同僚們,似乎對中國政府的善意更充滿信心。其餘8國的大使們的態度則有些模棱兩可。在討論會中,他們傾聽爭論,卻不發表意見。在會議結束前,外交官們達成一個妥協方案:延後撤離。他們這樣回複大清帝國總理衙門:“外國大使們十分意外收到總理衙門今天發來的照會。”11國大使們要求6月20日上午9時到總理衙門與清政府官員麵談。

天津大沽炮台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北京外國使館的人的確不知道。麵對清政府總理衙門的急迫要求,他們明確告訴清政府,外交使團並非不願撤離北京,隻是因為牽涉太多婦女和兒童,根本不可能在24小時內順利撤離。盡管總理衙門允諾,會為外國人提供安全保護,大使們想知道,清政府到底會提供什麽樣的保護措施?義和拳暴徒現在無法無天,橫行鄉裏。清政府的護衛軍應該加入撤往天津的團隊。大使們除了要求清政府提供必須的交通工具(車輛、船隻和糧草)之外,還要求總理衙門至少派出一位大臣一起陪同前往天津。


(圖5,德國公使館院內一景)

6月20日上午7點,法國領館外,轎子、導向和護送的海軍陸戰隊隊員已經到位,外國大使們準備好前往總理衙門。可是,他們一直沒有收到清政府同意麵對麵溝通的答複。大使們隻能繼續等候。與此同時,外交使館裏,無論是準備撤離還是要繼續待下去的人,都開始忙碌起來。英國水兵開始加固外國外館區大門的路障,架起他們5管連射的“諾登費爾特”重機槍控製路口、門前的小巷和運河。各國使館的人到處籌集物資,四出奔走……

9點30分,外國大使們等候兩個多小時後,仍然沒有收到總理衙門的答複。大使們又開始爭執起來。他們到底是去總理衙門等待中國官員的答複,還是在大使館等候。最後,早已經不耐煩了的德國公使克林德男爵發話說,他準備自己一個人前往總理衙門交涉。如果有必要,他會耐心地在總理衙門等待回複。如果要等很久,他準備帶上一本書和雪茄煙來消磨時間。

其餘的外交官對個性衝動的克林德男爵隻身前往感到不放心。他們認為,此行會有危險。克林德男爵安慰大家說,中國人不可能攻擊一個到總理衙門去的外交官。然而,外交官們擔心,克林德男爵會強烈抗議中國政府驅逐外交官。他們不太確定是不是要堅持留下從而進一步激怒中國人。如果撒離是最安全的作法,在等候撤離的時候,他們寧願拖延時間,尋求更多的信息,等待事態新的發展。他們覺得,克林德男爵很可能會用過激的語言和德國政府實施報複的威脅,把事情搞糟。但是,他們當中沒有一個外交官自告奮勇提出陪同克林德男爵前往總理衙門。

當時無人能夠阻止克林德男爵。他和他的翻譯,海因裏希·科德斯,在10點鍾前離開外交使館區。克林德的轎子在前,科德斯的轎子在後。兩人的轎子上都蓋著深紅、綠色的飾布,以表明乘轎人的公務身份。克林德男爵沒有帶上德國大使館負責保安的四名德國士兵。他擔心外籍士兵的出現,會在北京街頭引起麻煩。所以他隻帶了兩名沒有武器的中國人“馬伕”。這倆名馬伕,一人在他的轎子前,另一人在後,以便應對可能出現的阻攔他們通過的暴徒。最意外的是,克林德男爵和科德斯兩人都沒有帶槍——這一次很反常,克林德男爵平日在京外出,通常都配帶短槍。

(2) 科德斯細述遇刺經過

“與其他大使們協商之後,克林德和我分乘兩個轎子出發。一名軍士,還有四名持槍的士兵,準備好為我們倆護駕。盡管如此,克林德決定,全副武裝的士兵上街太招人耳目,特別是總理衙門知道大使要來,應該會保護外國代表。所以我們倆人都沒有帶武器。我們的轎子,隻有兩名大使館的馬倌陪著。從開會的法國外館出發,我們經過奧地利使館,轉到哈德門大街。我們的轎子行走在大街中央,像往常一樣,一位馬伕騎在前麵,另一名跟在後頭。我們經過比利時使館外的牌坊,從左邊接近警務分局。我看見一輛有幾個槍手的推車,從大使的轎子前經過——見到此情景我的心一沉。克林德大使的轎子與我的轎子隻有三步的距離。然後,我看見一名顯然穿著滿清製服、頭戴冠帽鑲嵌著紐扣和藍色羽毛的士兵,向前跳出一步,在一米之外,向大使轎子的窗口舉起槍,瞄向克林德大使。這個場麵把我嚇驚呆了,我叫喊:‘住手!’隻聽見槍聲響起,克林德大使的轎子摔落地上。”

“槍聲一響,我跳下轎子……結果,我的肚子也中了一槍。接著,兩名手執長矛的士兵向我追過來,但是他們兩人跑了一下子就停頓下來。也許他們害怕我帶有槍。我決定跑到哈德門大街附近的美國大使館。我渾身都是血,拖拽著身子朝前跑。我所經之處,到處都是中國人,但是誰都不為所動,不可憐我的樣子,甚至我問路時也不理睬我。我聽見一個人說:‘ 這個老外不認路。’在一條僻靜的巷子,一名好心腸的小販,告訴我該怎麽走。於是,在克林德大使被射殺後半小時,我終於來到美國大使館,當時就在門外昏了過去。後來,他們包紮好我的傷,把我送回德國大使館。抬轎子的人和兩名馬倌,不久之後也先後慌裏慌張、安全無恙回到大使館。行凶者是清帝國幡旗下穿製服的軍人(科德斯不清楚的是,打死克林德男爵公使的軍人,是董福祥甘軍回民士兵,屬於駐紮在北京郊外的清庭武衛軍後軍。)”


(圖6,克林德公使遭遇槍擊的東單牌樓北大街西總布胡同西口)

克林德男爵血濺東單牌樓北大街西總布胡同西口,科德斯是全過程唯一的西方證人、幸存者。在美國大使館門口,幾名華人學生見到昏厥的克林德,趕忙上前把他攙扶入使館內。克林德因為失血過多,已經有些迷糊不清,但是他掙紮著在陷入昏迷之前,把事情的全部真相說了出來。科德斯似乎生命垂危。他的兩大腿股被兩顆子彈穿透。他能夠保持頭腦清醒,從七扭八歪的北京胡同找到美國使館,本身就是奇跡。

北京外國使館很快就得到克林德男爵公使遇刺身亡的消息。那兩名馬伕也先後失魂落魄地跑回大使館,證實了克林德男爵巳經被打死。德國大使館立即派出一小隊海軍陸戰隊士兵,前往出事地點尋找克林德男爵的屍體。但是,這些士兵過了幾條街後就退了回去:他們擔憂被清政府士兵攔截,把他們與大使館區隔離。


(圖7,參與襲擊克林德的清庭武衛軍後軍、甘軍統領董福祥和他的回民士兵)

克林德男爵夫人當時還不知道丈夫出事了。把壞消息告知她的重任,落在美國駐華大使康格的夫人莎拉的肩上。男爵夫人萊德亞特大惑不解,數小時前剛剛吻別丈夫,怎麽轉眼就一命嗚呼了?!

男爵夫人前幾天剛剛收到哥哥戰死菲律賓的悲訊,哀慟之心仍未撫平,現在又遇上丈夫突然歿沒的噩耗!見到康格夫人莎拉時,她頗為意外。對方的話剛落音,個子高挑、淡定超然、優雅華貴的男爵夫人頓時失態,陷入恐慌。她像是一隻無頭蒼蠅似在德國公使館的走廊裏來回奔走……此刻北京的外國使團發出通知,所有外國人必須馬上集中到防守嚴密的英國外館。氣氛變得越來越緊張。

康格夫人好不容易才讓克林德男爵夫人從癲狂狀態中定下神來,助其匆匆收拾簡單的日常用品,領著她離開德國使館。比超然的康格夫人更講實際的英國大使夫人艾瑟爾,見到男爵夫人時,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隻是一把緊緊抓住她的手。新寡的男爵夫人暫時住進了英國的大使官邸。

克林德男爵之死,在外領館內引起騷動和爭議。這到底是一起偶然暴力事故,還是清政府內某些人的蓄意謀殺?大家都知道,克林德男爵個性剛愎,自以為是,不太招中國人喜歡。他們認為後者的可能性比較大。很難相信一名卑微的清兵,會在街邊隨意殺害一名坐在轎子上、偶然路過的西方高級外交官。克林德男爵旅華多年,所言所為,在當地留下不少積怨。將他殺死,可謂一了百了。至於其他的外交官,他們走到街上,會不會也遭遇同樣的命運?誰都沒有把握。克林德男爵一死,北京的外國大使們立即放棄了撤出北京的念頭。如果德國公使會被殺害,其餘10個大使難免不會成為下一個目標。從北京至天津80英裏的撤離旅程,他們不相信清政府有能力保障他們的安全。他們決定繼續留在北京,為了一麵應對義和拳暴徒的圍攻,一麵等候救贖援軍到來。

不幸的是,克林德男爵遇害的第二天,大清國慈禧太後正式對西方8國宣戰,庚子之亂愈演愈烈,一發不可收拾……


(圖8,打死克林德男爵的主凶、甘軍神機營霆字隊槍八隊隊長恩海)

(3) 德皇凱撒·威廉二世堅持的兩項“庚子條款”

德國駐華大使克林德男爵遇刺身亡的噩耗傳到德國,德皇凱撒·威廉二世怒不可遏。這位29歲登基繼位的日爾曼皇帝,個性衝動魯莽、野心勃勃。他待人接物上的蠻橫無理出了名。人們私下懷疑,他的行為舉止可能與他出生時難產導致腦部功能發育異常有關。


(圖9,德國皇帝凱撒·威廉二世)

威廉二世盛怒之下,決定召集二萬德國軍隊遠征中國,報克林德被殺之仇。1900年7月27日,他向由瓦德西元帥率領、集結在不萊梅港碼頭的德國士兵發表演說時宣布:“你們如果遇到敵人,就把他殺死,不要留情,不要留活口。誰落到了你們手裏,就地處置。就像數千年前埃策爾國王麾下的匈奴人在流傳迄今的傳說中依然聲威赫赫一樣,德國的聲威也應當廣布中國,這樣再不會有哪一個中國人敢對德國人側目而視!”

威廉二世這番粗蠻的講話,震驚海內外。在史上被稱作德國皇帝的“匈奴人”演說。盡管如此,德皇派往中國的二萬名德軍士兵,好不容易到達天津大沽河的時候,北京義和拳暴亂就已經被先期到達的英、日、俄、美軍隊平息。被德王仇恨演說煽情的德國士兵,後來在北京郊外繼續追剿義和拳殘餘分子時的殘酷,一點也沒有辜負德皇的期望。在庚子之亂後西方國家與清政府的賠償談判中,威廉二世提出,除了賠償四萬萬兩銀子,德皇特意堅持兩項羞辱性條款:第一,清政府必須派出一位親王,到德國向威廉二世賠罪、認錯;第二,中國必須出資為克林德男爵在他的遇害現場修建一座紀念碑。

威廉二世親自研究了有關紀念碑的方案。工程始於1901年6月25日,至1903年1月8日完工——這個建築物被稱為“克林德碑樓”,高達15米,氣勢恢宏,全部用精致的大理石製作。克林德公使在北京被殺害,中國人違反了國際公法(即《萬國公法》)中“外交人員人身不可受侵犯”的原則。威廉二世一定要讓中國人的後代,勿忘義和拳帶來的慘痛教訓。從東單大街的這個石碑拱門經過,誰會忘記庚子年的胯下之辱!?


(圖10,東單北大街西總布胡同西口前紀念克林德男爵公使的石碑牌樓)

克林德碑樓上方,刻有拉丁、德文和漢語三國銘文,其中的中文是光緒皇帝的諭旨:“德國使臣男爵克林德駐華以來,辦理交涉,朕甚倚任。遇光緒二十六年五月拳匪作亂,該使臣於是月二十四日遇害,朕甚悼焉。特於死事地方,敕建石坊,以彰令名。並表朕旌善惡惡之意。凡我臣民,其各懲前毖後,無忘朕命。”

《洛杉磯導報》1903年1月18日報道了克林德碑樓落成儀式的盛況:“北京今天舉行紀念克林德的碑樓落成儀式令人印象深刻。這座石拱門由中國出資修建。克林德是一名德國人,在義和拳動亂中被殺害。參加落成典禮的人包括許多傑出的外交官、中國政府官員,在京的所有軍方大員,整個外國人社區的人,以及來自天津和其他城市的德國官員和平民。現場的大街小巷和屋頂,擠滿了中國人。德國士兵排列在教堂南邊的街道上,中國軍隊的士兵則排列在北側相應的位置。德國使館一秘馮·德·戈爾茨主持儀式。清朝光緒皇帝的兄弟、中國最後的皇帝溥儀的父親醇親王載灃在祭壇上儀式代表中方(他後來按照庚子條款的要求,前往德國為克林德遇害一事向威廉二世道歉)。碑樓前擺滿了祭祀的聖物。醇親王載灃到來時,德國使館一秘戈爾茨陪同他走向碑坊。醇親王載灃為死者敬了一杯酒以示奠紀,然後做如是發言:“這座紀念碑告誡世人,這是兩個國家之間友好關係的一個標誌與和平的像征。”戈爾茨一秘講話時回應說:“這是由中國皇帝奉送日爾曼皇帝的一個紀念碑,作為皇帝對此類犯罪的憤慨的永久證明。在中國築起此紀念碑,他履行了1900年事件後所承擔的義務。這座紀念碑始終屹立,提醒子孫後代,是中國政府倡導和維護與外國政府友好關係的願望的持久像征。”兩人的講話,分別用德語和漢語宣讀。致辭後,德國軍隊的士兵操列行進穿過拱門,軍樂隊奏起國歌……

殺死克林德男爵的主凶、清兵神機營霆字隊槍八隊隊長恩海,因為在日本租界內一家當鋪典賣刻有克林德名字的懷表而被日本軍警抓獲。德國駐華使館於1900年9月23日給柏林發回一份克林德謀殺案的初步調查報告:“中國士兵打死克林德後,因為試圖出售死者的懷表而被認出來,遭到日本軍警逮捕。應德方的請求,恩海被移送德國軍人手中。當月21日即對其進行了審訊。在審訊中,恩海陳述,6月19日下午,他和他的團隊接到上司的命令:‘隻要看見陌生人向你走來就開槍。’殺人犯承認受上司之命,但是否認命令是要朝一個特使開槍。他承認自己從斷氣的克林德男爵身上取走了懷表。”

3個月後,也即19世紀最後一天的1900年12月31日,威廉二世收到來自北京德國使館的電訊:

“謀殺克林德男爵的凶手恩海,今日下午3點在克林德公使被殺害現場被砍頭處決。到場的人包括雷塞爾將軍、特羅塔將軍,以及所有德國駐華大使館的官員。行刑前20分鍾,一輛中國囚車將被用鐵鏈鎖住的罪犯送到現場。他的腳踝雖然被銬著,但是他的手銬巳經被解除。按照中國人的習慣,他被迫退後一步,然後跪下。恩海本人臉無懼色,他環顧四周,幾聲冷笑……準3時,雷塞爾將軍出現在現場,判決書以中文宣讀。罪犯被交給清政府官員。行刑者立即用他那把劍式大刀朝恩海的腦袋砍去。恩海的頭顱被裝進附近的一個盒子,他的身軀被放入棺材立即運走。”


(圖11,恩海被砍頭處決現場)

在處決現場的一名德國軍官,事後在日記中寫道:“殺害克林德的凶手終於被處決——這個不幸的傢夥,幾個月來一直乞請被處死。斬首發生在最繁忙的大街上,隻有很少好奇的旁觀者。不到50 碼以外的街市,所有生意依舊悄然進行,人們照樣吃喝,與其關注行刑處決,人們更喜聆聽說書人講述仙履奇緣一類的八卦。”

庚子之亂,西方人被殺250人、華人基督教徒32,000人,清兵與義和拳暴民死亡約3,000人,死得最多的是無辜被卷入動亂的平民百姓,多達100,000……

為紀念克林德男爵而建的石碑牌樓,隻存在了15年。德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戰敗後,協約國成員之一的中國,急不可待地拆除了被視為民族之恥的石碑牌樓。後來成為中共創始人之一的陳獨秀,當時對此舉不滿,撰《克林德碑》一文加以抨擊:“我們中國人也乘勢將這塊克林德碑拆毀;大家都喜歡的了不得,都以為這塊國恥的紀念碑已經拆毀,好不痛快!在我看來,這塊碑實拆得多事。因為這塊碑是義和拳鬧出來的,不久義和拳又要鬧事,鬧出事來,又要請各國聯軍來我們中華大國朝賀一次;那時要設立的石碑,恐怕還不隻一處,此時急忙拆毀這一塊克林德碑,豈非多事?”

陳獨秀發出鏗鏘之言:“現在中國製造義和拳的原因,較庚子以前,並未絲毫減少,將來的結果,可想而知。我國民要想除去現在及將來國恥的紀念碑,必須要叫義和拳不再發生;要想義和拳不再發生,非將製造義和拳的種種原因完全消滅不可。”


(圖12,克林德石碑牌樓被拆除後二改其名,現立於北京中山公園)

(4)男爵夫人沐浴浩蕩皇恩

丈夫一死,男爵夫人萊德亞特熟悉的世界崩潰了。雖然住入英國大使官邸,暫時可免受體膚之傷害,但是她的內心深陷絕望之中。她萬萬沒想到,隨夫出使中國一年會落到這樣的結局……

克林德男爵死後的第7周,被清兵與義和拳圍困了55天的北京外交使館,終於被“八國聯軍”解困。新寡的男爵夫人,以及大多數在京的外國人、數千名華人基督徒及其家屬,必須迅速離開北京。

美國政府關注到了男爵夫人的窘境。美國務院在8月10日發布消息:“國務院致電美國駐德國柏林大使館詢問男爵夫人近況。大使館臨時代辦傑克遜先生回複,沒有收到關於男爵夫人的具體消息,但是估計4日事件後,她和德國使團所有人直至今日平安無恙。”

美國國防部8月17日又指示“中國救援遠征隊”的查菲少將協助美國公民撤離北京,轉移天津。

8月28日,查菲少將自天津大沽給國防部去電通報,陸戰隊軍艦已將她護送到日本橫濱。《紐約時報》在10月6日為關注中國事態的讀者提供更多消息:“駐天津美國領事館發來電報,男爵夫人已於9月30日離開中國,前往日本橫濱。”與此同時,男爵夫人的弟弟享利和新婚妻子,在加拿大安大略的漢密爾頓匆匆辦完婚禮後,乘火車前往溫哥華搭乘馳往遠東的遠洋客輪,到橫濱與其相會,以期安撫新寡的姐姐。


(圖13,身著黑衣的男爵夫人萊德亞特)

10月21日下午,身心俱疲的男爵夫人萊德亞特,終於回到美國底特律。她立刻被人用車子接走,送回父母家中。她拒絕見任何人。當晚,她那位身為密執根中央鐵路公司總裁的父親見到記者時說,女兒患有神經衰弱症,在現在的情況下,能夠承受從北京到底特律的長途旅行,殊為不易。

是年年底,男爵夫人收到德皇凱撒·威廉二世的來信,邀請她去德國旅行。男爵夫人一直等到身體完全複原後,才於第二年1月底應邀動身前往德國。她隻身旅行,不要任何人陪同。到德國後,她首先探訪了巳故丈夫的母親、年巳80的家婆,以示敬重和慰問。

在德國期間,為了感謝克林德男爵為帝國捐軀、男爵夫人在北京義和拳動亂期間的勇敢表現,威廉二世特別嘉獎了男爵夫人。底特律自由報在1901年2月報道說:男爵夫人“被邀請加入皇室……成為最重要的一名成員之一。”她被任命為皇家“社交禮儀仲裁人”。威廉二世甚至表示,“如果男爵夫人有在德國居住的意願,柏林和威斯巴登的玻茨坦皇宮,將給她留出一套包括會客廳和畫室共12間房的住所……在國家慶典場合,男爵夫人亨受四馬駕馭的四輪大馬車。車夫和馬夫將身著皇家製服。皇室配備有6匹馬供她隨時使用。”

威廉二世不僅宣布給男爵夫人在皇家餐桌上留下永久席位,還給予她終身年金的待遇。德國皇帝的浩蕩皇恩,令男爵夫人感激涕零。她當仁不讓,選擇了距離德國不遠的意大利弗羅倫斯外的甘貝拉亞購買一套別墅住下。意大利鄉居,讓她與世隔絕,以期忘去喪夫之痛。她在甘貝拉亞別墅的日子消遙自在,時不時地在此款待來自底特律的親朋好友……


(圖14,男爵夫人在意大利甘貝拉亞的別墅外景)

男爵夫人在意大利弗羅倫斯一直住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前夕才離開。一是為了躲避戰火,二是因為德皇威廉二世其時巳退位,德國成了希特勒的第三帝國,男爵夫人早已經被納粹德國棄之如敝屣。

回到美國後,男爵夫人先在底特律老家住了一段時間。這裏畢竟有她童年成長的記憶。在此期間,她積極投入家鄉的公益事業,對購置和修複後來成為窮人社區服務的醫院發揮了重要作用。她加入當地的“互濟會/ 鄰裏俱樂部”董事會。1938年,男爵夫人搬到康州李奇菲爾德的迦南鎮,買下當地著名的“馬修上校”名下擁有的90畝地的房地產。她還拜訪耶魯大學,商量設立一個基金以紀念畢業於該校、死於菲律賓的親哥哥……

自丈夫歿於庚子之亂,男爵夫人一直沒有再婚。這位見證20世紀風譎雲詭、被官史遺忘的平凡女子,雖然隻與男爵一起生活了3年零4個月,卻為他守寡一甲子。她默默地殞於同是庚子年的1960年11月30日,享年89歲。

 

(圖15,男爵夫人捐給密執根大學的中國畫之一:清代台灣大武壟之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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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1)Wie Deutschland China mit einem Denkmal demütigte
(2)Die Ermordung des Freiherrn Clemens von Ketteler
(3)William Scott Ament and the Boxer Rebellion: Heroism, Hubris and the “Ideal Missionary”
(4)‘Downton Abbey’ theme played out in 1800s Michigan
(5)1900:Ein Hai, the murderer of von Ketteler
(6)Various US local Newspapers repor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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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zr 回複 悄悄話 1903年的報道說”中國最後的皇帝”?
全球戰略 回複 悄悄話 "6月19日下午,他和他的團隊接到上司的命令:‘隻要看見陌生人向你走來就開槍。’殺人犯承認受上司之命,但是否認命令是要朝一個特使開槍。"

軍人執行命令,竟遭處決,真是千古奇冤。哪個上司下了這道狗血的命令?
行者陌言 回複 悄悄話 陳獨秀有遠見, 義和團精神在天朝的今天蠢蠢欲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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