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宏進又來到勞動局,才進門,就發覺大廳裏的氣氛與往日不同,告示牌上貼著一張招工啟事,但觀看者隻有寥寥數人。平日爭先恐後的人群,此刻議論紛紛,卻無人躍躍欲試。
宏進上前細看,原來此次招工來自博世公司。
博世有限公司(Bosch),由羅伯特·博世於1886年在斯圖加特創立,創立之初的博世,隻是一間簡陋的機械加工車間,經過100多年的發展,它已經成為世界上最大的汽車部件供應商和家電生產商。
這次博世科研中心的液晶部門招聘一位科研助理,工作時間隻有一個月,但工資很高,月薪超過四千馬克。在勞動局坐等的眾人都很眼紅,可是對方明確要求申請者必須具有物理專業的大學文憑,所以應者寥寥。
五六個申請者,經過和“格拉夫”的初步麵試,最後剩下宏進和另外一位,對方是宏進的係友,但比宏進大了10幾歲,兩人麵麵相覷,坐在”格拉芙“的辦公室外麵等待第二輪麵試。
一陣令人尷尬的沉默過後,對方朝宏進拱拱手,說:”看在你我都是校友的份兒,你把這份工讓給我,將來如果咱倆再撞到一起,兄弟我一定還你一次。“宏進笑道:”這不是讓不讓的事情,咱們讓格拉芙來最後決定吧。“
對方沉思片刻,站起身來和宏進握手,說道:”我決定退出,讓你不戰而勝吧“,少許,”格拉芙“推門走出,宏進獲得了那個職位。
經過F所的脆敗,宏進打掉往日的自傲,自負,把自己埋進塵土裏拚命打工,幾乎已經忘卻了自己曾經是個風華正茂,被不少老師同學同行看好的所謂青年學者,此刻第一次他覺得過去的專業素養和腦力依然在線。
後來,宏進和那位校友居然又在片場不期而遇,隻是那次宏進扮演的是主角,而那位校友是配角,後話暫且不提。
離開F所幾個月,天天蓬頭垢麵的宏進,終於再次西裝筆挺,幹幹淨淨地去上班了。進入博世的大門,換上一身白大褂,進入一塵不染的實驗室,測試樣品,記錄數據,匯報結果,周圍工作的同事不是博士就是工程師。
人生就好像是一條鐵軌,有人坐在疾馳的列車上,有人跟著列車跑,有人在軌道旁徘徊,還有人索性躺倒。
經過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考驗,宏進進入大學以後,一直覺得自己始終都會在那列火車上,曾幾何時,他怎麽會想到,這麽快自己就被甩下了火車,如今自己能想到的是,千萬不能摔倒,要努力著跟上那列呼呼前行的火車,但什麽時候能跳上車,他不知道。
在博世的這一個月,讓宏進有了坐在火車上,看著車下別人跟著跑的虛幻感覺。
初春的一個周末,宏進去大學禮堂觀看學生會組織播放的國產電影,進入禮堂的時候,他看見一位蒼白瘦小的中國人舉著一張白紙,站在門口,上麵寫著,最新喜訊,加拿大開放技術移民,本人代理一切申請事宜。因為廣告做得非常粗糙隨意,來往人流熙熙攘攘,卻很少有人駐足留意。
宏進認出那人姓高,學電腦的,來斯圖加特大學好幾年了,一直埋頭念書,不知道怎麽開始做起移民生意來了。宏進隨便和他聊了聊,小高看宏進和其它人一樣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讓宏進有時間去他宿舍一次,到時候他會詳細解釋。
次日宏進如約前往,小高拿出所有的材料給宏進看。目前他代理的是加拿大魁北克的一家移民公司,但到那時為止他還沒有糊弄成功一個客戶,他本人也正處於申請階段。
當時沒有互聯網,信息來源的可靠性無法如今天這樣上網搜索核實真偽。中國人對陌生人和不熟悉的信息似乎本能地抱有一層戒心,宏進也不例外。但因為在德國看不到有光明的前方,宏進對遙遠的加拿大露出的那麽一點希望的光芒有些向往。
離開小高,宏進心裏一直在琢磨這件事情。因為代理費用隻在移民綠卡拿到以後才交付,他決定嚐試一下,大不了肥皂泡再破滅一次,反正對他來說從希望到失望也非初次了,但他一直督促自己,抓住每一個機會努力。
宏進最初知道加拿大這個國家,還是來自曾經倒背如流的老三篇之一《紀念白求恩》,但他對這個國家的曆史和現狀都所知甚少。宏進的同學留美的很多,而去美國的鄰居加拿大的卻很少。在宏進的印象裏,加拿大就是寒冷和愛斯基摩人的代名詞。
加拿大和美國一樣都是移民國家,但它的移民政策也經曆了曆史的變遷。
加拿大國土麵積九百九十八萬平方公裏,在世界上排名第二。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幾千年前就有原住民在此生活。15世紀末,英國和法國殖民者開始探索北美洲的東岸,並在這兒建立了殖民地。1763年,七年戰爭結束後,法國將其幾乎所有的北美殖民地都讓予英國。1867年7月1日,安大略,魁北克,新不倫瑞克、新斯科舍組成加拿大聯邦 - 這一天也成為加拿大的建國日。在隨後100多年裏,其它幾塊英屬北美殖民地陸續加入聯邦,組成現代加拿大。
1906年,加拿大曆史上第一部《移民法》正式出台,1967年加拿大正式推出了評分製作為挑選技術移民的客觀標準;1995年,加拿大政府開始允許中國公民直接申請技術移民,不再把有加拿大當地雇主聘用作為核準移民申請的先決條件。宏進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加拿大移民新政策出台剛剛2個月。
宏進向小高打聽了一下移民申請的費用,如果移民獲準,小高代理的移民公司收費4000美金,另外加拿大政府還要收取申請者每人1450加幣的登陸費。宏進算了一下,全部辦下來,他和小菁加上女兒,大概需要花費一萬三千馬克,對於打工幾個月的宏進來說,這是一個難以置信的天文數字。
那些天宏進還在博世上班,每天上下班的路上他反複計算:按照每年學生可以打3個月工的規定,如果每個月都像在博世這樣,可以掙到四千馬克,那麽全年大概可以掙到一萬二千馬克,可是這一年自己的吃喝加上房租,每個月還要花費600馬克左右,除去生活費用,他一年大概能存下四千馬克,那麽要掙夠一萬三千馬克,自己必須在德國耗三到四年。
宏進每思考一次金錢,就覺得加拿大離開自己又遠了一步。但艱困時期,人不能想得太遠,想的越遠,越容易沮喪,就容易束縛自己。從眼前做起,宏進決定賭一把。
要啟動申請程序,宏進首先要麵對的是小菁的強烈反對。幾個月來,小菁雖然不太清楚宏進在德國的具體情況,可是從來信的隻言片語,憑女性的直覺,她大略知道他在遙遠的過的並不好,現在宏進又起心動念,要領著一家奔赴遙遠的寒冷國度,而那時候小菁已經在無錫的一家外企工作了一段時間,讓她拋棄掉在國內的穩定工作和優渥收入,帶著剛懂事的女兒去一個前途未卜,舉目無親的地方,說什麽她也不同意。
雖然萬事開頭難,但宏進沒想到,自己還沒有開始,就已經困難重重。他深知,說服小菁的重要性,雖然離奔赴加拿大還遙不可及,但國內所有的背景材料都需要她幫自己去公證。
那時從德國打回中國的國際長途非常昂貴,每分鍾通話要耗費5馬克,以前宏進給家裏打電話,為了省錢,都是匆忙說幾句就掛,但現在卻手握一大疊50馬克的電話卡,一張用完,換上另一張接著講。
不知道打了多少張電話卡,兩人依然溝通未果,宏進最後對小菁說:“你還相信你當初的眼光嗎?如果依然相信,就讓我試一次。我必須有一個機會去證明我自己。”小菁說:“你就是試成功,我也不會帶著女兒跟你去冰天雪地的地方白手起家的。”宏進說:“你得讓我試一下再說,如果不嚐試,將來就是回國,我也是不情不願的。”
考慮了很多天,終於,小菁答應為宏進準備材料了。
後方鞏固了,宏進一門心思要考慮“前線”的問題了。
一方麵他聯係小高,開始啟動申請程序,另一方麵他必須重新審視自己的打工問題。
當初離開F所的時候,宏進心心念念的隻是如何在德國這片天空下盡快生存下來,現在看來,這個目標是達到了,但要移民加拿大,一年打工淨收入一萬三千馬克隻是底線,在遙遠的那個北方國度,宏進不知道自己需要多久才能找到工作,要徹底說服小菁帶著女兒和自己一起去加拿大,他必須再掙出在加拿大至少一年的生活花銷。
要實現上麵的目標,宏進知道別無選擇,他必須突破每年打工不超過三個月的限製,而且要爭取找到一份長期工作。當初那個三個月打工,九個月讀書的幻想已經徹底破滅,自己必須徹頭徹尾地成為全日製的打工者了。
那些天,宏進坐在博世寬大的咖啡廳,一邊想著心思,一邊看著窗明幾淨的環境,他覺得一切是那麽的不真實,彷佛在做夢,恍惚自己已經成為世界五百強的一名正式員工。
可惜這場夢隻持續了一個月,離開博世的那一天,宏進和相處了一個月的工程師們握手而別。走出大門的那一刻,也是宏進的夢醒時分,他知道他依然還是在生存中苦苦掙紮,他依然還是要時不時地一大早趕去勞動局,準備迎接下一場戰鬥。但如今,他心裏比以前多了一份迫切。
從來多少傷心事,欲說能有幾人聽。。。那些個日日夜夜,悲苦,屈辱,快樂,自豪。。。許多年後宏進回想起來,已經分不清其中哪些是哭,是笑,是淚,是汗,但他永遠記得那段時間是自己人生的一個分水嶺,從此他知道,隻要自己發狠,隻要自己努力,這世界就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也沒有承受不了的負擔。
喜歡音樂的宏進,在國王街口的那家書店買了一張唱片 - 卡拉揚指揮的德沃夏克第九交響曲 - 《自新大陸》,在激揚的旋律感召下,宏進迎來了離開中餐館以後的最大挑戰 - 巴西夜總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