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誠 Vs 激情 – 從“失樂園”談起

 

　　渡邊淳一的“失樂園”寫了一對婚外戀的情人，男主久木是一個出版社的編輯，女主凜子是個家庭主婦，有時在一個文化中心教些書法。二人在文化中心的活動中相識，而後雙方陷入激情不能自拔。故事中男主的一位同事患癌症，於不久於人世之際後悔當初沒有不顧一切追尋自己想要的激情。對於像這樣強烈的願望道德律條多少顯得有些蒼白無力。

　　忠誠與激情之戰是人間永恒的戰爭，無論古今中外。人類學家們相信忠誠和激情都來自於生存競爭，男人們多要激情是為了更廣地傳播自己的基因，女人們多要忠誠則是為了一個穩定的食物來源和安全保障，特別是在懷孕和養育期間。甚至有人斷言我們今天的所有人都是渣男們的後代，因為隻有這些人的基因才能傳下來。

　　從道德的角度來看要忠誠還是要激情根本無需討論，在衛道士們看來任何婚外激情都是可恥的、有罪的，應該嚴懲。其實世界上有多少真正堅持道德的人是很可疑的，絕大多數人都隻是喜歡用道德來要求別人罷了，尤其是當這種要求的結果有利於自己時。從人性的角度看人們對兩性激情的欲望是與生俱來無法阻攔的，它是上天為了種群繁衍而放置在人身體內的誘餌，婚姻並不能把這種欲望像關水龍頭一樣關掉。肯定有人要問，那為什麽不能把激情留給自己的配偶呢？這個願望很美好，要是每對夫妻都像錢鍾書楊絳那樣恩愛一生該多好（假定錢楊的全部感情生活跟大眾們能夠了解到的一樣），可惜心理學研究殘酷地揭示人的激情期隻有18個月，過了這個時間大腦就不會分泌那種讓你激情澎湃的化學物質了。其實這是人體的一種自我保護機製，人在激情期常常長夜無眠食不甘味，做事心不在焉，實際是處於一種病態，就像原子不會永遠處於激發態，或者像人在接種疫苗後其免疫係統不會長久地維持高抗體水平一樣，人的生理和心理也同樣無法承擔長期處於激情期。

　　當然，年輕夫婦們在激情期消退之後並非一定會激情出軌，還是有不少人能夠做到對伴侶忠誠並在長期的相互生活中把激情轉變為親情而持續下去，尤其是在老一代人中。那時社會對人們的道德要求更加嚴格，人的流動性和遇到誘惑的可能也很小，因此人們出軌的機會相對很小，再加上離婚的難度和代價都很大，因此絕大多數人都能把婚姻維持下去。而在當今社會，人的流動性和每個人生活的自由度都有了極大地增加，人們更加追求個性和自我滿足，再加上性觀念的逐步開放，誘惑與出軌已經成為一個相當普遍的現象，按潘綏銘2018年的調查數據13%的中國女性和35%的中國男性承認有婚外情（不排除有相當部分“做了不說”的），而在美國據最保守的統計這個數字是13%和20%（也有其他調查統計得出高得多的數字）。也就是說保守估計近一半的中國婚姻和近三分之一的美國婚姻中會有一方發生婚外情。所以，盡管世界上普遍的道德仍然要求對婚姻的忠誠，但現實地看激情出軌早已經是一個無法回避也無法靠道德要求解決的問題。

　　婚外激情和婚姻看起來似乎針鋒相對，不過激情之所以那麽有誘惑力，某種程度上正是以婚姻為基礎的。生活中的種種瑣碎和煩惱都是在婚姻內麵對和解決的，因此婚外情的雙方才能以較純粹的心態投入激情中去，如果婚外情的雙方也需要一起去麵對那些雞毛蒜皮，則原來的那種激情一定大大褪色。此外，違反婚姻的約束本身也會給這種激情帶來一種違禁的刺激。 

　　激情能夠產生的最重要的條件是雙方要有獨處的時間，其次大多還需要一些經濟基礎，這樣的條件，特別是時間條件，其實正是道德對這種激情的約束和抑製。如男女雙方本來就在一起工作，則他們自然有很多共處的時間。除去這種情況之外，則需要雙方在工作之外能找到單獨在一起的時間，因此經常需要出差和在外應酬的人以及工作時間彈性較大的自然更有這個條件，比如生意人和自由職業者。西方人多習慣將工作和生活分開，工作之外就是屬於自己家庭的時間，而東亞國家的人在工作之外則有多得多的交際和應酬，就算是純工作關係也要先吃吃喝喝玩在一起然後才能放心合作，而且工作與個人生活的界限也不清晰，就算是八小時之外和周末假期等也要經常應付單位領導的種種要求。這種文化並不利於家庭的穩定，也很可能是中國男性婚外情比例比美國更高的一大原因。

　　愛情是美好的，這不僅是因為它能讓人體會激情澎湃的時刻，還因為正是由於愛情無數的人才開始能夠超越自私去愛別人進而愛這個世界。然而愛情並非至高無上，不可否認墮入情網的雙方的確有可能是彼此的的靈魂伴侶，而更多的情況是熱戀中的人們會不自覺地誇大當前的這段感情，甚至將這段感情看得無比重要，然而18個月後當荷爾蒙退潮時也許才會忽然覺得對方並非無可替代。一種常見的情節是當兩個人曆盡千辛萬苦終於結合在一起開始共同麵對日常生活的柴米油鹽時，爭執與齟齬很快就會替代昔日的浪漫與激情。當然從另外一個角度看，柴米油鹽的生活其實正好是愛情這種病症的解毒良藥，讓本來飄在浪漫雲端的情人們回到堅實的地麵上來。

　　不幸的是婚外激情發展到後來常常會傷害家人，而這又會倒過來影響激情本身，甚至使一些激情男女不得不麵臨兩難選擇。因此無論從那種角度看，當事雙方在享受激情的酣醇時都應盡可能避免傷害別人。從實際的角度去看，傷害發生在事情被配偶知曉的時刻，如果當事人能謹慎節製些，也許可以避免這種後果。就像久木的妻子，其實早已有所感覺，不過一開始並不太在意，隻是希望久木不要搞得滿城風雨讓大家丟臉，按書中的說法“在廝守多年、感情稍微冷卻的夫妻之間，適度的欺騙也算是種體貼的表現。”　不過當雙方都全情投入時，往往會產生獨占欲，那麽則傷害就無法避免了。一般人可能都覺得這種事一旦暴露最受傷害的是配偶，其實未成年的孩子所受到的傷害可能比成年人大得多，對成年人來說婚姻破裂可能隻意味著一段失敗的感情或生活，而對未成年的孩子來說則很可能意味著他整個天空的塌陷。所以，不要為了一時衝動而去傷害家人尤其是孩子。世上的確有不少互不關心甚至形同陌路的夫妻，有可能離開這個人真的會讓你生活得更幸福。然而需要警惕的是陷入婚外激情的人們常常趨向於過渡貶低當前的婚姻和配偶，畢竟，日常生活的瑣碎和煩惱怎麽能與激情帶來的歡樂相比呢？當一個人越是覺得隻有換人才能解決婚姻中遇到的問題，則他越是有可能在換人之後失望。

　　普通人的婚外情盡管不夠道德，但我寧願相信多數感情本身還是美好純粹的。至於那種根本沒有感情隻是想玩弄異性的人則不在本文的討論之列。感情因純粹而美好，那些摻雜了其他目的感情難免淪為一種交易或欺騙，這其中權色交易是各種男女糾葛中最肮髒無恥的一種。

　　俗話說少年夫妻老來伴，夫妻雙方在人生的不同階段需要扮演不同的角色。年輕夫妻是浪漫情侶，最想要的是一起享受激情；中年夫妻是同一戰壕的戰友，雙方都需要在事業上拚搏，還要一起麵對生活中來自上下左右各方的挑戰；老年夫妻則可能僅僅是一個不離不棄的伴兒，兒女們在為生活奔波，親友們也大多不在身邊，能一起陪伴度過暮年的寂寞的可能隻有那個爭吵了一輩子的人。從這個角度看年紀差別太大的男女配偶之間難免存在角色錯配。

　　美國脫口秀的一代傳奇人物George Carlin曾說過人生過顛倒了，其實婚姻也正是如此。想想看，結婚不單需要背景不同習慣不同偏好不同的雙方放棄一部分自我以適應和包容對方，而且還要互相融入彼此的家庭包括麵對雙方家庭的矛盾，在此基礎上還要進一步共同麵對生活中不斷出現的種種挑戰，像追求事業、處理家務、安排家庭生活、孝敬老人以及養育後代等等，應對這些挑戰所需要的經驗和智慧哪裏是大多數稚嫩的年輕夫婦們所能具備的？到了老年人們已從大半生中積累了很多的經驗教訓和對人生的感悟，但此時的人們卻很可能已無須再麵對曾經的挑戰，隻需過簡單的生活，在平靜中體驗時光的流逝，那許多的經驗和智慧恐怕難得再排上多少用場了，相當可惜。

　　婚外情盡管會影響或破壞許多個體的婚姻，然而從它並非人類婚姻的殺手，反倒更像是一種調劑和替代方案。今天的人們都習慣於強調和張揚自己的個性，僅僅放棄一部分自我來包容別人這一點就已經足以讓千千萬萬的人拒絕婚姻了。其實真正的婚姻殺手是過度的自私和自我。越來越多的人已經不願意走進婚姻，傳統的家庭正快速走向解體，以後的人們會如何生活和養育後代？幾百年後當未來的人類回顧當今這段曆史，我們今天視之為天經地義的某些進步和解放會不會被重新審視甚至被否定呢？這令人對未來的社會不禁懷著幾分憂慮和好奇。

　　“失樂園”的最後，久木和凜子這對激情男女為他們的激情選擇了一種極致而決絕的結尾。兩人步步深入的感情難以避免地在周圍引起了風波，家庭分裂，親友傷心，同事側目，凜子丈夫還給久木的雜誌社發了舉報信（不得不說這種做法很東方），最後兩人決定在彼此最相愛最美好的時候一起服毒自盡，以確保他們的感情永不衰退。這樣的結局讓人感歎日本人對極致和死亡的迷戀！兩人都全身心地愛著對方，這段感情並不包含有任何的利用或交換的成分，它的純粹讓人不禁心生同情。看來人類的德行不能駕馭極致的激情，所以最後隻能走向毀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