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過幾篇悼念先人的文章,有我初中的語文老師、我的姨夫和母親一生的好友,卻沒有寫過一篇關於母親的文章。
(一)
自從母親1996年去世以後,我一直在記憶中撲捉母親的形象,試圖重新認識、理解她。她是一個極普通的人,卻又是一個極有個性的人。她是一個大學沒有畢業的知識分子,一個要強的職業婦女,一個博覽群書的才女,一個從沒有入黨的黨外積極分子,一個自文革就再沒有機會工作的“離休幹部” (她的退休證上是這樣寫的)。
母親出生在漢口的法租界,據說她出生的那一年,長江的水變清了,所以被取名為“漢清“(而非留取丹心照汗青)。她的父親曾是有權有勢的管理鹽茶的海關稅務局長,亦是一個開明的讀書人, 非常重視子女的教育。母親不隻一次地提道,他的父親常說女孩子一定要讀書、要獨立。做為家裏的長女,她從小學就被送到寄宿的教會學校學習,這對她今後的一生都有著極大的影響。在那個年代,女子上學是很希奇的事,更何況是洋學堂。聽母親說,她的表姐妹及堂姐妹都是在家裏請私塾先生教,當知道她隻身在外求學,就在家裏“造反”,也試圖爭取出去上學。可見我的外祖父在他的同輩人當中是很開明的。
母親自小接受西方教育,可在家裏還是要練習寫毛筆字的。母親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老年時也還天天練字。我一直很羨慕字寫得好的人,自己卻寫不好。好在現在都是用電腦打字,可以遮醜了。
母親長得很漂亮,不是小家碧玉式的淑女,而很大氣、端莊。寬寬的前額,透著聰慧,頗有氣質,我不知該怎麽貼切地形容,但的確很高雅,得感謝上帝賜予的禮物。他們兄弟姐妹長得極像,若聚在一起真可謂是才子佳人;可惜美貌都沒有遺傳給下一代。值得慶幸的是我們都繼承了他們的才思,在各自的領域裏雖不敢傲稱佼佼者但也非平庸之輩。
母親15歲時我的外祖母就撒手人寰了,留下了一筆以母親的名字存的數目不多的私房錢,還有一盒早已被傭人窺視過的首飾。70年代,當我的三姨從四川退休後來看母親,回憶起她們母親常戴的首飾,有些在她去世後都不見了,據說有一顆很大的鑽戒,是一個在海外做珠寶生意的親戚送的,也不知去向了。在家的時候,她們的母親不許他們白天坐在床上,女孩子不許翹“二郎腿”,也不許他們進廚房……,這種家教,加上教會學校的熏陶,母親一輩子都是很重視教養的。她要我們吃飯不許捧著碗,不許出聲音,夾菜要夾靠近自己這邊的,不可以在盤子裏亂攪。更要求我們坐有坐相站有站相。這些在當時的中國社會,都是被視為資產階級的“窮講究”。
後來,戰亂動蕩,家道開始破落,我的外祖父又再婚,離開了漢口。母親和我的四姨還留在武漢上學,從此母親擔起了大姐的義務。聽我四姨說,是母親拿錢兩次讓她和我的三姨去參加考試,繼續學業。那時到處都很亂,交通說斷就斷,出去就可能會音信全無,他們的父親不主張去冒家破人亡的險,把母親狠狠罵了一頓。三姨讀完了初中,因身體不好就在家養病了。是因為母親的支持,四姨得以繼續學業。四姨以聯考第一名的優秀成績上了同濟大學,畢業後留校任教,50年代高校院係調整,轉到華東師大,教了一輩子數學。母親自己卻沒有讀完大學就工作了。聽與母親相交60 年的好友在世時說,母親靠自己的工資及變賣外祖母留下的首飾替我四姨及最小的舅舅交學費。我想母親是為此做出了犧牲的,可她自己卻從來沒有提起過。隱約記得,母親曾多方鼓勵支持單位裏的一位年輕人考取了清華大學,還帶我和我二姐去清華看那個年輕人。走時在二校門拍照,不知什麽原因,我當時就是不肯照。那個二校門文革中被毀,1991年又重建。
(二)
母親工作繁忙,我們姐妹三人是由保姆帶大。兒時上幼兒園,初中就都開始住校了。小時候對母親沒有什麽印象,隻記得她常常出差,有時會從天津買回來漂亮的童裝,說天津的童裝比北京的好看。記得母親還說內聯升的布鞋好,買來後,她會在鞋底塗上桐油,幹了後再給我們穿,說這樣比較耐穿。還記得一次我的鞋前麵踢破了,我自己跑到學校旁邊的一個修鞋鋪去要求補鞋,修鞋師傅是個女的,她看了看就說回家讓你媽補吧,我說我媽不在,她立即放下了手中的活,幫我補好了,而且不收我的錢。現在想想她可能誤解了我的意思,也許在她的地位也想不到女人還會出差,她的善良、純樸讓我終身難忘。
從來沒記得母親過問我們學習的情況,可我們也都是名列前茅的好學生。隻記得母親買給我們很多書,有唐詩三百首,十萬個為什麽,格林童話,安徒生童話選,一千零一夜,卓婭和舒拉的故事,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牛虻,居裏夫人,紅與黑,悲慘世界, 紅岩,青春之歌,林海雪原 ……有一陣母親也常常借一些中國曆史名著的小人書給我們看,還借來許多世界名畫的畫冊,有很多是宗教故事。我那時隻知道色彩和人物很漂亮,直到我出國後參觀了各種美術館,到過了梵蒂岡,才恍然大悟,我小時候看過了那麽多的名畫。母親一直都訂閱很多報刊雜誌,也給我們訂了小朋友、少年報等。記得母親說過,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在沒有電視機的年代,這些書籍開闊了我們的視野。小時候英雄傳記看多了,至今我還是喜歡看從逆境中奮鬥出來的名人傳奇。
母親對各種課外活動也是非常支持的。我們體育都不太好,但是遊泳、滑冰、劃船、打乒乓球、羽毛球這些我們都沒有拉下。雖然住校,母親還是讓我們都買了汽車月票,方便了我們遊山玩水。另外母親還常常買首日封和郵票給我們,也自然培養了我們集郵的興趣。逢年過節母親總要買一些歌劇票、話劇票,帶我們去看,那要算比較奢侈的消費了。我還記得看過歌劇蝴蝶夫人,當時不懂,長大了才知道是那麽著名。也看過名角梅蘭芳、馬連良的京劇,話劇雷雨,青春之歌,孫維世翻譯的一仆二主等;國慶十周年時還看了蘇聯著名舞蹈家烏蘭諾娃演出的天鵝湖芭蕾舞…… 有空母親也會帶我們出遊,記得十三陵第一天開放時我們就去了,人很多很擁擠。
我上小學時,母親星期天有時把我帶到她的辦公室去加班,那時母親在北京電信工程公司工作,人大會堂的同步傳譯裝置是他們負責安裝的,常常日夜加班,我也就有幸跟著母親多次參觀了還沒有完工的人大會堂。為此我曾寫了一篇作文,很得老師賞識,竟拿到六年級去讀,而我隻是四年級的學生。
60年代,母親被抽調去北京的幾個郊縣搞四清,一幹就是三年。那時父親已經離京了,家裏還有個80歲的爺爺,她完全可以說走不開,可她名副其實是個黨外積極分子,根本不考慮家庭的困難。一次母親從農村回來,天氣涼了,到學校給我送一件棉衣,我拿了棉衣就回宿舍了,即沒跟母親聊一聊,也不知道讓母親來坐一坐。還記得一次從學校回家,看見一間臥室的門上貼了一個信封,上麵寫著“虱子”兩個字,我覺得很奇怪,就隨手撕下來丟掉了。後來才知道母親在信封裏放了一個虱子,想讓我們認識一下什麽是虱子。以後下鄉了,才知道虱子的利害。想必母親當年在鄉下住的條件也很差,可我從沒聽她抱怨過。
在我大姐報大學誌願的時候,聽母親講,電信是很好的專業,民用產品中,高科技產品都是先從電信業發展起來的。看看現在的手機、寬頻、無線上網發展之快,確實證明母親很有眼光,預見得很準確。我想母親的業務知識大都是在工作中學來的,她很熱愛她的職業,在同事中是相當出色的,好像還在郵電學院講過課。
(三)
65年夏季戰備風起,周總理在人大會堂作動員報告,要求調幹家屬離京。現在回想,那時大家也是被迫離京的。我大姐正在中國科技大學上學,二姐在師大女附中,開學就是高三了,自然都留在了北京。我當時剛剛被北大附中高中錄取,戶口是直接從初中轉過去的。因戶口不在家裏,是完全可以蒙混過關不走的,老師也為此家訪,表述了挽留之意。可我是自願要走的,那時的我除了北京,隻去過上海,以為全國都是這樣,根本不知道城市間的差別,對新的地方充滿了好奇。文革後下鄉的那段日子裏,母親常常念叨,我是可以留在北京的,母親是幻想我若在北京,可能不會在農村呆那麽久,也許會有好一點的前途。
走到哪兒,母親在女同胞中都是工資最高的,到沈陽長途電信局工作後差距就更大了。母親又是一個不懂人際交往的人,難免會有人妒嫉。沒多久文革開始了,形勢越來越嚴重,常見父母在竊竊私語,我也感覺要發生什麽大事。母親有一本 很大的相冊,都是學生時代的照片,母親很珍惜,我也常常翻看。照片都是3cm X 5cm的黑白照片,是一種老式的德國相機拍的,沒有光圈速度可調,光線好就可以照。照片有穿旗袍的,也有穿短褲的。有一張照片我印象非常深刻,是母親參加排球比賽的照片。幾個女生坐在地上,伸直腿,腳並在一起,上體分散開,成一個扇形,有人抱著一個排球和獎杯。她們都穿著白上衣,白短褲,白球鞋,各個喜笑顏開,真是青春活力一展無疑。相冊裏還有一些家族親屬的照片。當時社會上已經開始抄家,我想這些照片肯定會有麻煩,就燒掉了,在廁所裏衝走了灰燼。為此母親一直“耿耿於懷”,我也很內疚,那些珍貴的照片記錄了母親美好的青春年華,卻被我付之一炬。沒多久果然就來抄家了,是父親單位的。後來有一天母親也沒回家,我去單位找,他們不讓我見人,隻對我說,你有個舅舅在台灣,要母親交代海外關係……
68年我下鄉了,隨後父親也走五七道路下鄉了。那時周圍的閑房很多,機關的工人、機要員都搬到大房子去了,母親因為跟父親不是一個單位的,暫時沒走,就換了一個小房間,還是希望能留下來。可是沒多久,頂不住壓力,隻好也下去了。
父親下鄉是我送的,當時是大冬天,火車隻通到縣城,然後換大卡車,真跟流放的感覺一樣。母親去了後,我從青年點又回家了一次。看到母親灰頭土臉的在拉風箱,還是燒不著火,心裏很不是滋味。母親從來沒做過多少家務,又在鄉下那種落後的環境,真是難為她了。我也為此從青年點轉回了家。
那幾年生產小隊的會議幾乎都是在我們家開的,省了燈油錢,又省了取暖費。隊裏的人對我母親還不錯,沒有叫她下地幹活,母親就幫著隊裏的會計算賬。村裏的人常拿雞蛋跟母親換錢,一是免了來回走十五六裏山路到大隊小賣部去賣雞蛋,二是母親若沒有零錢,總是會多給一些。村民也不忘過年過節送些自己蒸的粘豆包,殺豬灌的血腸給母親,母親往往又悄悄地轉送給村裏最窮的人家。村裏有兩戶有孩子在外參軍,凡是收到來信,自然拿到我家,母親念給他們聽,然後幫他們寫回信。我從青年點轉回了家,也沒幫上什麽忙,因為很快我就到大隊的學校教書了。真不知道母親是怎麽過來的。
73年“五七戰士”開始當地結合,有門路的紛紛打探回城的可能。母親也試過,但因父親沒有回去,母親單位也不想接納她。之後隨父親去了淩源鋼鐵廠,母親工資又高,很難安排。母親的“與眾不同”是一目了然的,她不會掩飾自己,在那樣邊遠落後的工廠就更是鶴立雞群,我猜想為此父親也不願意讓母親工作了,所以母親的職業生涯從文革就終結了。母親找當地的木匠打了兩個大書櫃,又開始買書,過起了退休的生活。
79年父母終於回到了沈陽。以前母親有很多藏書,文革中都當廢紙賣了,回城後又積累了不少的書。母親的書隻借給很少的人,一般她是不借的。我也很少看她的書。我能記得的有,資治通鑒,東周列國傳,24史,喻世名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紅樓夢,聊齋,唐詩,宋詞,元曲,儒林外史……,母親天文地理也知道很多,樓上的高工陳阿姨總說“你媽沒有不知道的,什麽事問她,她都能給你解釋清楚。”我學英語時母親對我說,要學英語就得學聖經,否則很多東西你都不懂。文革前,母親有一本極袖珍的聖經,比一張名片大不了多少,厚厚的。紙張是極薄的字典紙,印刷得很精美。可是直到現在我也沒讀過聖經,也再沒有見過這麽小的聖經。
我接到母親病重的電話,急忙回國,看到母親躺在病床上,嘴唇幹裂,說話不清,手無力地拿著筆,試圖寫出要說的話,可她已經近一個月沒有進食了,完全沒有力氣寫,紙上隻留下無法辨認的線條。最後我們終於明白她是要我買感冒藥,怕我從熱帶海島來到冰天雪地 的東北會感冒。我真的很慚愧,好像從來不知道關心母親。
母親不該那時去世的。她患了膽囊炎,手術後 膽囊炎的症狀消失了,本該好起來,可是那時的醫德已不那麽高尚了。母親有高血壓,平常一直在吃藥,入院後,藥就停了,我們問過醫生,也不予理睬。事後我們發現醫生加倍給母親用了高血壓禁用的昂貴的進口藥,隻因母親有不受限製的醫療保險,醫生多用進口藥,會有提成…… 母親不明不白地走了,當時竟然沒有一個醫生肯在母親的死亡證明書上簽字。母親生前的一位同事,樓上樓下找醫生,甚至破口大罵,終於有位醫生寫了些模棱兩可的死亡原因,簽了字。
我們從小住校,沒有多少家庭觀念,母親又忙,交流很少。家裏缺了點溫沁,少了點親情,長大了難免有摩擦。母親受的是西方教育,從沒對我們講過孝道,我們是一腦子革命思想,更不懂要關愛父母。回想當初,我自己一直是在焦頭爛額地學這學那,很少顧及到母親老年的感受,也不是很理解母親。其實對這個家她承擔了很多,對工作她兢兢業業,付出了很多,她很獨立,也很堅強。她雖然不能像家庭婦女那樣與我們朝夕相處,具體關照我們的飲食起居,但她廣博的知識,敏銳的思維,給了我們很大的影響。都說母親是人生的第一個老師,我為有這樣的母親感到驕傲。
寫到此,心中湧出《遊子吟》。”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在母親最後的八年裏,我走了,成了海外遊子,如今已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清明時節雨紛紛,僅以此文告慰母親的在天之靈。
小女 岱
寫於 NJ 04/04/2008
改於 SF 04/04/2018
我難以理解的一點是,為什麽民國時期的男人那麽不負責任?隻要一娶續弦,這些父親們就不再愛護前房所生的子女。他們的工資不低,卻不要給前房妻子的孩子付學費,要年長的兒女去負擔年幼兒女的學費。我老媽在花季少女時期也是到處找不必付學費的學校上學,掙工資後也是付她弟弟的學費,直到他大學畢業。